《锦簌》织轨

3、贰 饥饿食骨

　　前夜，大岁数人都已经枕着纳凉竹床、摇着蒲扇准备入睡的时候，胸口带着狰狞血痕的女孩才慢悠悠从藤椅上爬起。
　　夜里虽然会降温，但现在还没凉快下来。羽簇依然穿着白日里的吊带短裤，只是多拿上了一件单薄的防风外套，还找出来一双适合走路的带碎花的凉鞋。
　　出了店面，她也并不关门，直接指着路口点数，随意选了一方走。
　　“*水库在哪儿来着。”
　　羽簇手插在短裤口袋里，沿着街道溜达。
　　随着她的自言自语，胸前的血色沿着伤痕的破碎边缘流动，像是要溢出她的躯体——
　　“啪”
　　“不要乱动，我都**没吃晚饭还饿到起嘞。”
　　话语暴躁嘶哑、行为诡异粗暴，皮肉如尸体一般惨白，还只穿着贴身衣物。这个人形站立在街头，像极了被居民们默契地缄口不言的“邪物”。
　　只是站在那里就摄人心魄的人形再次拍了一把胸口，那些蠢蠢欲动的血痕流动着，不再往单薄、灰败的衣物上蔓延，转而去缠绕挥舞的手臂。
　　挥舞着的、枯瘦惨白的手指上还带着银丝绞的戒指，被胸口溢出的血色盘缠而上。那些血痕在暗淡的月光下流淌，开出簇簇诡谲花枝。
　　街道上乘凉的居民大多都已经惊醒，惊慌又不敢喊叫逃跑，就连那惨白身影如何缠绕着血色也不敢去看，只能颤抖着留在原地等待结局。
　　少年形状的“那东西”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再次问到：
　　“水库啷个走？”
　　等那个八十上下的老汉极尽详细地说了方向，羽簇也并不答谢，踩着发出古怪声响的脚步、留下稀疏破碎的痕迹走远。
　　徒留被诡异哭嚎惊醒的居民们赶紧赶忙，连东西都不收拾就逃回家去。

　　水库离五金店还是有点距离的，或者说，水库本身就在城郊，而新的商业规划区在另一个方向的城郊——几乎要跨越小半个省城。
　　以羽簇那懒散却一点不慢的走法，到地方都快下半夜了。
　　她看起来倒是一点没有困倦——毕竟白日里再怎么热，也是睡着了一会儿的——只觉得这个时间还在值守水库的巡逻队员有些烦人，而联通水库的水道都在酷暑下干了透彻，还被加装了拦网避免有人潜入下水。
　　往回走了大约一百米，才从水沟里爬上来，羽簇薅了一把旁边的草叶蹂躏，神情难得有些烦闷。
　　夏日蚊虫众多，特别是水库周边。值夜人员守在入口内，还点了两组白烛青香祭奠，更是招蚊蛾。按照经验，值夜人员特地给周边的三堆艾草加了量，但水库这边的风总不会随人的想法刮——看那边打扇的动作，估计虽然隔绝了蚊虫，却又烤又熏难以忍受。
　　而隔了这么远的羽簇，也觉得自己像是正在经受熏制的腊肉。
　　于是她将手中草叶编制的“青蛙”随手丢进荒草从中，又转了个方向，踩进满是杂草的荒地，往更远处移动。
　　现在，袒露的血痕终于能蜿蜒缠绕在羽簇的肢体上，一次次划过那些锋利的草叶边缘，让她顺滑地、像那只被丢弃的草编青蛙一般，沉入比人还高的荒草从中。
　　夏夜原本是很热闹的，此处却连蚊虫的嗡鸣都断绝。
　　沉静许久，城内热风拂来，弦月几近坠落，此地才响起今夏第一声蛙鸣。
　　直到这时，水库那头被惊醒的值班人员才终于察觉水库异常的阴冷和寂静，惊慌地念诵起黎川众多道君、天师的尊名。
　　“北御顾净陔山天师……孔驻时任刑狱道君……游弥氏巡大天启……五聚河七支天母娘娘……保佑、保佑——保佑！”

　　而现在，送来请帖的客人走后。
　　原本羽簇打算回去继续瘫着，但是血痕又一次不安分地鲜亮了起来。那些血色活跃地在皮肤上攀爬扭曲，撕扯原本就不平整的伤痕边沿和已被血迹污染的衣物，试图再一次侵染羽簇天蓝色的双眼。
　　“别吵。”
　　羽簇没有去管那条伤痕作妖，甚至懒得拍它一下。只是在收拾好空餐盒后提至门前，用带钩的铁棍将卷帘门又一次拉下，留下半人高的空挡，再将铁棍靠在门边，架住卷帘门不让它完全落下。
　　“不过，我也有点饿了。”
　　单薄枯瘦的身影在陡然阴暗下来的五金店内嘻笑，死水特有的腐臭从地面上稀疏的水痕中蔓延。
　　“那个男人——”

　　“是酱腊肉哩味道，好香……”
　　羽簇一手撑着黑伞旋转，一手扶着院门探头探脑。
　　被羽簇正大光明窥视的小院里并不寻常。
　　虽然小院门口并未挂上白幡，也没有请人来做法事，但香烛味儿是很足的。羽簇稍稍分辨，是白烛，还有一点艾草味儿和肉食的腥香。
　　或许正巧是某个人的葬礼。
　　今天的天气也依然好过了头，只是在阳光下站了这么一会儿，就让黑伞的伞柄都带上了灼热。
　　好歹是白天出门干正事，羽簇没有再穿单薄得无法蔽体的吊带，而是专程换了一件“正装”。宽大的改良对襟袍子，外层是鸦青色棉麻，内衬用蚕丝织了网，不贴肉，还有丝丝凉意。
　　只是羽簇换了衣裳也不好好穿，仅有的一颗盘扣不扣，一边衣袖还掉了一半，衣领勉强勾住肩头。因两层面料里夹了其他材料，衣裳支棱棱地坠着，在臂弯处堆积出叠嶂的棱角，倒显得她宽阔起来，只是看起来不太正经。
　　只到腿根的短裤也换成了长裤，宽松拖地的款式，和袍子一样的鸦色布料。上衣被黑伞盖了严实没沾到光，裤子倒是能隐约看到布料上流光的暗纹，断断续续的，看不真切。
　　腰上还挂了根细链，和拴在裤子上的细皮带交缠。银链上打了特殊印记的金属薄片正好缀在斜扣的皮带扣旁边，像个讨巧的装饰物。
　　她甚至在出门前稍微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四处乱翘的发梢都分出了层次，贴在早已褪去软肉的脸上，愈发显得耳朵上一串的锥形耳骨钉乖张。更别说相较平日，羽簇的左耳垂上还增添了编织了奇特纹路的耳挂，长长坠下甚至掩过胸口。
　　这一身青衣的、古怪的人被掩盖在厚重黑伞下，像是幽暗无光的深渊裂痕，吞噬了一切光线，只剩下浓烈的黑——仿若邪物追魂。
　　只是这家人似乎与旁人没有什么往来。院门口柱着一个古怪的人影，邻居也只是匆匆扫过，并不费心来这里上一柱香。
　　羽簇用那双透亮的蓝色眼珠打量着这个小院。等待中，手中黑伞被灼烤得升温，那些血色就顺着青衣和少年苍白的右手攀爬、弥散，于是伞下又变得阴凉而潮湿。
　　院内井边有个灰扑扑的小孩，抱着藤球坐着，跟门口站着的人玩了好一会儿大眼瞪小眼。
　　直到一个劳工打扮的青年人胡乱地行着礼跑出来。
　　“道君、天师、司祭——”
　　那是个憔悴的男人，神情慌乱，带着十足的惊惧。连迎请的动作，都躲着那水井旁的小孩走。
　　他应当是很少见到办白事的人，更没见过像这个少年一般古怪的人：往上看着那个用特殊材质编织出的耳挂，往下看着和腰带交缠的金属铭牌。既不知如何称呼，也不知如何行礼，只有态度是十足地恭顺，将上半身弯折下去——哪怕少年根本不像是能做法事的净师亦或司祭。
　　撑着黑伞，穿着道袍，自认只是装饰物乖张顽劣些的少年行者拿出了一张“请柬”——来自“黎川”的请柬。
　　只是个普通劳工的男人当然不知集会，但是每一个黎川人都认识那个徽记，属于黎川 游氏的徽记。
　　于是中年男人的惊惧变成局促和欣喜，摩擦着手掌迎上来，恭敬地、不伦不类地跪下叩拜，行最隆重的谢恩礼，将人请进到屋内。
　　羽簇跨进了院门，周边陡然蔓延出清冽凉意的水汽，夏日的炎热被小小一扇木门隔绝。

　　小院不大，角落里柴草杂乱堆放，地面已经有枯败的野草，水井边有干涸许久却没有染上灰烬的木盆和旧衣，这就将小院衬得拥挤了。
　　经过那口水井进屋的时候，原本安分地抱着藤球的小孩啼哭起来。
　　因这一声啼哭，男人几乎跳起来，却被按住了。穿着黑衣、撑着黑伞的怪异来客，那位拿着黎川的徽记信物前来做法事的小道君，眉间拢着、脸上满是悲苦和怜悯。
　　这安抚了惊惧的男人。男人颤抖着，垂低了头。
　　来客将视线再次转向了一直盯着自己的小孩。
　　虽然小孩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衣裳却称得上干净。而那张如同手中藤球一般圆溜溜的脸上，哪怕哭闹也一直盯着羽簇的眼睛也是圆润秀气的。是会被爸爸妈妈抱在怀里，亲朋好友们不住夸赞的可爱。
　　或者说，本该有人这样夸赞。
　　一身鸦色的道君将黑伞的阴影倾泻，黑色的深渊移到了小孩上方，原本就晦暗的幼子的脸庞和少年悲怜的脸在伞下相对，啼哭的小孩脸上绽开一个古怪的笑容。
　　带着银丝绞成的戒指的手再次从衣兜里伸了出来。
　　两种深浅的血红交织在了一起。

　　丢下了藤球的小孩捂着眼睛哭闹不休，羽簇狼狈地卸下了黑伞和花里胡哨的耳饰，抱着小孩哄了一会儿才知晓他是饥饿。
　　不巧羽簇在整个小院转悠了两圈，也没有找到一岁小儿能吃的辅食。只有井边卧房里摆放的蒸酱腊肉，酸辣风干鱼和冬瓜排骨汤源源不断散发诱人香气。
　　羽簇痛苦地吸溜着口水，生疏地操作着生火、剁肉、淘米。一旁被那件青色外套固定在板凳上的小儿无人理会愈发哭闹，惹得少年行者毫不遮掩的血痕又一次蠢蠢欲动。
　　——被羽簇叫来接人的护卫队看到的，就是这样荒诞的画面。
　　“食痕大人……您？这是？”
　　手里抓着手铐和封布的护卫队员站在厨房门口，看看被道袍包裹着、还抓着食痕“身份证”玩耍的小儿；又看看放着蒸肉烧鱼排骨汤不吃，满脸饥饿和痛苦地熬粥的羽簇。只剩下迷茫无措。
　　“来得正好，这些做好的菜本来是证物，但是我好饿我先吃一半，你给这崽儿煮点粥。”
　　羽簇说着就要丢下手里的烧火棍和大铁勺，扑向那些依然温热的肉菜，被随后跟来的护卫队员抓住抹胸牵制。
　　“*孔傻*你别往上提了，我还没被食痕霍霍的内衣就剩这几件了*别扯了*——*！”

　　消停了，用鸦色外套把自己严实包裹起来的羽簇厌厌瘫在藤椅上，看着护卫队的人井井有条地开始处理证物，熬好肉粥，还稳稳当当将小孩哄好。
　　失去了一件衣服的少女蜷缩着，惨白的脸色在青衣衬托下和先前魔怔的小儿一般无二的诡谲。
　　“真饿了？”
　　后来的护卫队员捏着哄回来的食痕的编织证——那个被羽簇用来逗小孩的古怪耳饰——走过来，看到这样作态的羽簇有些惊奇。
　　羽簇没说话，只是厌厌看她一眼，唇色都有些惨白。
　　“给，包子。”
　　孔位郦叹气，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来一个油纸包。拆开是两个拳头大的包子，一个酱肉，一个鲜肉，油脂渗透了面皮，熟悉的肉香和热气一起扑到羽簇脸上。
　　羽簇张开了嘴。
　　“你有两只手，自己吃。”
　　于是羽簇那张天生苦相的脸又染上凄悲，眉眼哀凄、暗暗垂泪，好似因此伤心欲绝。
　　“对了，那垃圾没死。”羽簇享受完了包子投喂服务，才慢悠悠帮忙复盘案件，“我有点饿，所以食痕吃得有点多，现在应该是假死状态。”
　　等待后勤来帮忙处理尸体的护卫队员有些不确定，手里封裹尸袋的动作一时顿住。
　　“装尸袋不影响，你继续，就是记得不要送火葬场，给送审讯室里去，记得报地级室。”
　　羽簇偏头对那个队员指点两句，继续跟身边人说明：
　　“进来之前我怀疑又是当年那事儿的复刻——只是出现的异变并非期望的类型，这崽子立即就被放弃了，今天用这些贡品敷衍一下就能人间蒸发。但是问题在于他们不确定‘食痕’的情况，准备让地上那个演我——*我把这崽子身上的‘胎种’吃了之后才知道的！你爪子收回去！”
　　羽簇抗拒地在半躺式的藤椅上挪动了一下，避开了孔位郦扯衣领的动作，用更防备的姿态对着她才继续说。
　　“和前几次不一样，这次另外加了料，里面那些还没点的香烛，看着是白烛的壳却是红烛的芯子。”
　　羽簇警惕地把自己包得更严实了一点，手摁在胸前，脸上表情愈发严肃：
　　“最有意思的是——这地儿写在请帖上，但是我刚刚发现带错了，带的是上一轮专程给我赶制的私帖，那东西你也看过。”
　　羽簇不好讲太明白，只能指望孔位郦作为朝夕相处过大半年的师姐，能意会一下。
　　“黎川——”
　　少女的声音空洞，原本做完了除孽仪式后略微回暖的小院又一次阴冷起来，墨色堆积间仰起的惨白脸庞带着撕裂的笑意。
　　水流回响的咕咚声响起，站在她身侧的孔位郦手中的封布愈发绷紧——直到发现是羽簇的肚子又叫了起来。
　　“所以，证物是真没用了，你们拿点去留档剩下的让我吃了不行吗，这个天肉菜容易坏。”
　　整个垮掉的羽簇只剩下唇缝有些血色，可怜巴巴地望着投喂了两个包子的孔位郦，被严密按压着的衣襟也应和地鼓动起来。
　　“而且——我做的法事贡品就该给我啊！”
　　孔位郦脸色复杂，向原本预备处理那些菜的人挥了挥手。每样菜都按照羽簇的指示挑了一部分封存，而羽簇欢欢喜喜坐起来开饭。
　　“羽簇，两天内你必须回老师那里重新检查。”
　　黎川护卫队员断言：
　　“根据你私自处理证物的行为，黎川护卫队三小队判断你已经受到了食痕的影响，应再次让镜师和净师开展治疗。至于此次‘任务’，因你的出格行为，需要重新评估食痕‘异常融合者’的稳定性并上报刑樊道君、黎川行者协会会长和总领事。”
　　快乐进食的人没有回应。原本鼓动着想要冲破青衣包裹的食痕都安安分分，还仔细收拢了仅有一颗盘扣的宽大外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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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出场人物：食痕、孔位郦、无名胎种幼子。
方言翻译：嘞≈的，饿到起≈饿着，啷个≈怎么，哩≈的。另，爪子请读“zhǎo zi”这个音
“*”一般是避免不雅词汇屏蔽替换其中一个字，以及维护一下羽簇形象问题，希望大家不要因为这个讨厌她。
羽簇形象基本上可以代换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街溜子，不过她夹杂了一点非主流风味和女鬼味儿，嗯。异世界嘛！
对于衣服的描写有点多……本意是引出设定但是这个技巧好难，如果观感不好我道歉，我再练练。
灵异描写很生硬，我知道但是我不敢去看恐怖片和灵异文我怕！我是当初玩涉及这类的游戏都会被吓到扔手机的程度的怕！所以这篇不能算灵异文，我再也不要去找素材了就这样吧。
再加上我是半个文盲所以文笔也不够用，如果有修改意见非常感谢（祈祷）。
已经非常后悔开文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