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簌》织轨

2、壹 倦懒白日

　　黎川这样经济交通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地方，总会有不少那种店：
　　好像一直开着张，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去看都没有生意，也见不着老板，店又贫瘠到没有小偷光顾。
　　这家五金店，就是那样的店。
　　按理说，这年头用得起铁管钢材的人是不多，但木匠都能用上电砂轮、钉枪了，五金店怎么都不至于没有生意。
　　可这家店就是那样古怪，甚至连个招牌也没有，只在半开的卷帘门上、门牌旁边贴了一张沾满油垢和泥灰的白浆纸。用墨水笔写的字也因纸张老化脱色，只能模模糊糊看出樊氏五金店几个字。
　　这条街是才起一年的新房子，游氏规划承建的扩张街道，小三层，水泥瓦砖堆砌，联排商业街。这条街有整齐的美观，却也因材料有了新的问题——热，闷热。
　　而这个年头、这个地段，除了能用得起冰块、风扇这样稀罕玩意的人家，一般人是拿三伏天没办法的。白日里有太阳的灼烤就算了，夜里也不见得多凉快，偏生最近水库里又淹死了人，巡逻队大半夜都还在河边、水库外执勤，看到有人靠近就会驱赶。
　　没了最爽利的解暑法子，人群只能围集在稍凉快些的地方，在树荫下皮肉还能少受烧灼熏烤之苦。
　　因这一侧的店面面阳，多得是被热气烤得光着膀子的店家、人家，得闲就凑到树荫下来，买个西瓜，说点像是天太热、生意不好做、天旱土地亏损之类的闲话。
　　只有这家暗沉沉的、半开着门的五金店，幽幽散发着凉意，不见有人从黑暗中出来，也被所有人默契地避开。就连蝉鸣，在这家店门口都模糊了些。
　　店里其实也没什么好稀奇，和旁的店一般，只是多些不善打理的杂乱和随意。
　　只勉强保证了东西都堆在架子或台面上，走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不会踩到机油，也不会绊到突兀伸出的锯片，架子也规整立着。天花板的正中央挂了两根电线垂下，灯泡也没接上，只用绝缘胶带胡乱缠了两圈绞成一团。
　　就连那玻璃台面的稀罕柜台，都只有放着餐盒、水杯的那张干净些。
　　店门前正好有棵树，卷帘门还只拉开了一半，总体其实晒不了多少太阳。可店面没有窗口，整个空间里没有一丝风。屋内聚集了夏日和人的热气，连墙皮都碎出干枯的飞叶，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有霉斑、水苔干涸后的青灰。
　　就是这样古怪又清冷的，最常见的店。

　　奇怪的客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时候。店面正中间有一个女孩正趴在藤椅上，耍杂般用双腿勾缠着藤椅，用椅背和扶手作为支点探身去拿柜台上的水壶。
　　客人整了整外袍的衣角，伸手扶住半开的卷帘门，然后弯腰将自己的脑袋探了进来。
　　“请问，这里是樊——”
　　“长眼睛没得。”
　　没有听完，悬挂在椅子上只为了一口水做着危险动作的女孩打断问话，又把重心往前挪了一寸勉强勾住了水壶的背带。
　　女孩立即翻身将自己勾回来，舒了口气——好悬没有掉下藤椅。上半身悬着顶住椅面，半个身体蜷缩在藤椅的扶手之间，衣物被下滑的动作带着牵扯掀起。
　　客人原本就因女孩只穿着吊带短裤、白晃晃舒展的身体避嫌地转开视线，这下更是仔细打量这个因杂乱和灰尘显得破旧的五金店。
　　青少年模样、或者说还是个男孩的客人面上绯红，话语都结结巴巴：“看、看到了——”
　　“要买啥子搞快买，不买就滚。”
　　藤椅间的女孩颓丧着瘫软下滑，在纤长的腿脚即将撑不到藤椅借力之前将自己一拧，换作横着仰躺在座椅上，这才将自己折腾得端正一点——主要是把抹胸都快遮不住的吊带拉直，还有坐直身体准备喝水。
　　而察觉到女孩规整了姿态，那客人才将视线落到她所在的地方——落到了女孩胸前那大喇喇展露出来的血色伤痕之上。
　　伤痕很长，看起来比女孩抓着水杯把玩的手掌都更长一些，略微倾斜地横跨在雪白的前胸，整体位置偏下，被痕迹清晰、还附着一层薄薄血色的胸骨带动着起伏——还有两道较短的竖向伤痕贯穿其中，将伤口拉扯成近三指宽的大型撕裂伤，清晰深刻地透出碎裂的肋骨，和其间失去胸腔膜后脆弱的润红色肺叶。
　　那鲜活的血色，带动着还未愈合的伤痕狰狞涌动，几乎要顺着走势垂涎而下。
　　或许是为了避开伤处，女孩的吊带和抹胸都穿得很低，将伤痕完全地暴露出来。即便如此衣裳上也沾染了血迹，磨损出溃烂的裂痕。
　　“‘食痕’大人，请您去处理一下城东郊区水库的事故吧！”
　　“找樊师或者那堆废物卫队，我不接单。”
　　被尊称为“食痕”的人嘬着温水，厌厌拒绝。
　　“樊屠道君现在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食痕大人，当初您离开城主府时签订的约束里，可是承诺会为除孽事业尽心竭力。更何况我们询问过您的镜师和净师，您早已脱离胎种的负面影响，应当兑现承诺了！这般逃避，不会是忘了当初为了保释刑狱所立誓言吧？”
　　这样说着，客人往前踏出一步。
　　进入了店内。
　　“食痕”斜靠在藤椅上，任由客人肢体抽搐，直直往地上倒去。

　　早间，少女打着哈欠，走在夏日亮得极早的街上，恍惚听到了临街的热闹人气，于是脚步漂浮地游向了自己最常去的那家早餐店。
　　哪怕是夏日，寅时三刻的空气还是带着些凉意的，因此少年拉链拉到顶的薄外套倒是不怎么奇怪。只是只到腿根的短裤还是有些扎眼，不少人窥视女孩白花花的大腿，被那疲累却尖锐的眼睛扫过时又回避她的身影。
　　有失魂的人惊叫着往街上逃窜，被惊动的人群变换了个地方又聚集起来。将人围堵在路口，对着路面指认些什么东西。
　　羽簇被那些人起哄的声响吵得头疼，走得更快、几乎是小跑着窜进了王氏早餐店。
　　“羽簇，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还是吃包子馒头吗？”
　　店主是个温和的姐姐，姓王，名字是个二造叠字，不知道怎么念，羽簇跟着人管她叫七九。和家里人一起经营早餐店，卖包子馒头之类的面点，会送稀饭和各种小菜。因羽簇在这里订了长期送餐，又是个娇俏却混不吝的小姑娘，王氏七九这个姐姐是极喜欢、亲近她的。
　　羽簇也就点点头，把自己缩到离灶台最近的席位上，看着蒸锅上的微末白气。
　　“今天要六个包子八个馒头都在这儿吃，多要点烧椒。”
　　羽簇一向食量不错，通常在这里吃一份还会再点一份打包、送餐那份也不会落下，多吃一两个馒头，倒也寻常。
　　现在实在是早，七九还在一层层给那三尺宽是大蒸笼码馒头。忙碌中也就顺便再问了一句，小笼还没上汽，先吃馒头行吗。
　　羽簇拍了拍隆起的胸口衣物，只喊饿。
　　买馒头的人总是更多些，王氏铺子的包子虽然好吃又实在，但是能狠下心多花几个子儿买下的人总是少数，大多也就买一个解解馋。而每天至少能吃六个的人也就羽簇一人，店里总是快到辰时才用小笼蒸上两层。
　　今天羽簇来得太早，打乱了她的计划，只能先给羽簇上馒头，再等那一笼包子——王氏早餐店的面点实在，馒头能有巴掌大，除了劳工，大多数人只吃半个，一层好了就能卖许多份。
　　七九姐姐听她故意柔弱的声音笑得无奈，最先架上去的那层馒头倒是好了。想着羽簇不爱吃小菜，就只舀了一碗稀饭、一碟烧椒和三个馒头让她垫垫，又用指节敲了敲她趴伏在桌面上的脑袋。
　　羽簇虽然喊着饿了，但也没有多急切地催促，端着饭碗有一口没一口地等着姐姐先将那些劳工的份量分完——天气炎热，为了不延工，这个点许多活计都已经准备开工了。
　　等那两层包子进了蒸笼，羽簇已经嘬着米汤，再次打起了哈欠——烧椒下饭，又吃了六个巴掌大的馒头，肚子里有东西就容易犯困，更何况她熬了夜。
　　“姐姐——一会儿一起送到店里算啦。”
　　羽簇从桌上支起来，带着银戒指的手还拦在胸口上，就这别扭的姿势拖着声音跟店家说话。
　　七九在忙没有听见，不过她的妈妈在给锅里添饭离得近，模模糊糊应了声。
　　羽簇就那样慢悠悠地，游荡回五金店的巢。

　　那清晰、急促的通讯铃响起时，街上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毕竟是那间古怪的五金店里在响。
　　铃声一直没有间断，许久后，店内不知道哪个角落传出来一声咒骂。
　　“樊师没事找我干啥。”
　　又过了一会儿，角落里一个少有的空置的架子后，一扇歪斜着靠着墙壁的门板被搬开来，身上还沾着水珠的羽簇就从那架子的空层中爬了出来。
　　羽簇把搭在肩上的毛巾抖抖、包住了湿漉漉的头发，才凑到通讯盒子旁边——这东西娇贵，水滴上去可麻烦。
　　这时候她胸前的伤痕颜色暗沉不少，也不再像昨天那样涌动，暗红掩盖下胸骨的起伏都不再那么明显，看着像一处普通的陈年旧伤了。
　　[羽簇，城东水库的事情，没跟他们去吧？]
　　通讯里是个男人，听得出他想要表现得更加温柔，厚重的声音里却又藏不住焦急和担忧。
　　“没。”羽簇叹气，“前天晚上我就去了啊，熬了一宿。”
　　那头原本松出来的气又被男人梗了回去：
　　[怎么又熬夜。还有，夏天晚上出门多注意安全。
　　[冉师叔给开的药有在吃吗？准时吃药、保证睡眠、不要熬夜，给你调理身体的话要听。
　　[最近好好吃饭没？不够就让店里给你多送一点。老是吃这几家店会不会腻？想吃其他的让师伯提前给你看看就行。
　　[去水库的是不是走累了？要不要泡脚的药？代步工具可以到刑狱直接提，只要你考了证。
　　[还有——所以昨天检测异常是因为这个——以后这种情况可以先发通讯给我，或者刑狱那边的同事、师伯……]
　　男人念叨了一会儿，在那头被谁提醒了一句，又说起正事：
　　[怎么打发的他们？]
　　“传通讯也不知道找得到谁，不都觉得……才最危险……”羽簇咕哝一声，老实回答了：“那一股牛草味儿的傻*自己走到店里面，摔了脑壳，我还帮忙拖出去的。”
　　[那厉鬼怎么样？有好好去游生师伯那休息吗？]
　　“水库被隔了，我离得远，可能没吃干净。也没吃饱，过两天再去麻烦师伯。”羽簇回忆着凌晨时的情况，不太确定地补充：“当时有个普队的在旁边熏艾草，虽然我洗了一遍，但是残骸窜得比我快，那些废物可能是因为这个误导了。”
　　男人又叹着气叮嘱了些老话，很快就被人抓走断了通讯。
　　羽簇不想再被通讯打扰，又被师父特地叮嘱了有事儿找刑狱的师伯，就把通讯盒子的接收状态改回转接，又连到了师伯的私人线路上。
　　通讯盒子是旧款，比这条街上住着的老头年纪都大，好处也就这一点：稳定耐造功能齐全。只是巨大又笨重，搬回柜子远比拖出来麻烦，废了羽簇好大力气，累得只想瘫着。
　　那条伤痕对着盒子泛起隐隐血色，又被羽簇拍蚊子一样拍了回去。
　　但这样的动作提醒了羽簇，她将藤椅挪到已经清空了台面的柜台旁边，开心地拆开新的餐盒——昨天因为餐盒比平时多一个，从置物架那边的窄门穿过时磕松了一个角，考虑到今天订餐量也比平时大，店家就干脆换了一个更大的。
　　虽说是新餐盒，也是早餐店用了挺多年的东西，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褪色，但花纹朴素实在，又结实耐用。而且高高一垛，能装不少东西，拆得羽簇兴致勃勃。
　　但所谓不速之客就是会扰人兴致的东西。
　　羽簇还在依照自己的进食习惯，快乐地将酱肉馅儿一份份吃掉，再用烧椒填满被掏空的包子内部，不时吸溜两口凉好的稀饭解暑。
　　穿着和昨天奇怪的客人一般无二、只是长衫花纹更花哨的中年人就刻意地咳嗽起来。
　　女孩换了一个坐姿，将双腿盘到藤椅上，继续快乐地给下一个馒头掏洞。
　　“食痕大人。”
　　烧椒的油从掏空的洞里浸入了馒头，和已经被酱肉馅泡过一遍的包子不一样，显现出好看的金黄色。显然是喜欢这个色泽，咬下去的时候嘴都要张得大一些。
　　“食痕大人。”
　　本地青椒做的烧椒酱比新品二荆条做的辣些，赶紧又嗦了一口红豆稀饭。早餐店盛稀饭的锅是混用的，第二锅之后的稀饭总会组合出更复杂新奇的口感，现在渐凉后温度也更加适宜。红豆稀饭和银耳羹混合出的味道微甜而醇香，让女孩眼睛都弯了一点。
　　“食痕大人！”
　　不舍地夹起了最后一个包子，为了好好品尝酱肉的咸香没有将皮和馅儿分开，三口吃完了女孩还咂了咂嘴。
　　“或许您对那位覃先生已经失去了兴趣？”
　　瞬时被冷戾的视线锁定的男人看起来有几分紧张，背脊都瑟缩起来，却依然恭敬地笑着，用双手托起的请帖再次抬高。
　　“今年是您成为‘食痕’的两周年，恰逢本月十七日为五年一度的黎川集会，城主预备作为正式的欢迎会向各家正式介绍您。届时，黎川所有的氏族都会为您献上祝福。”男人强调，“那位覃先生的家族必定也在其中。”
　　女孩颜色漂亮的眼睛被血色染得混浊暗沉，连带着店内原本只是略有压抑的气氛也愈发沉重。
　　“尝试过多种祭祀、术法无果后，只剩下通过‘胎种’的追溯本能分辨他所属的氏族这一方法还未实践。盛会难得 ，请您务必赏光。”
　　男人脸色渐渐苍白，但依然保持着躬身托举请帖的姿势，等待羽簇取走请帖。
　　卷帘门被访客推上去一些，店面因此亮堂不少，但从屋内传来的阵阵凉意依旧。
　　客人僵硬着颤栗，冷汗如雨坠落——却半途就被暑气蒸干，五金店外分明是烈阳炙热，客人却失温得颤抖。
　　女孩终于离开了那张藤椅。
　　踩着最新流行的，装饰着精巧小花的半透明塑料凉拖，女孩带着腥湿的阴影走到了这个代表了“黎川”送来拜帖的男人前面。
　　被圈养在黎川主城的“胎种”有一双纤长秀美的手，肌肤滑嫩，骨节清晰，指尖透粉。
　　夹住了那张极正式的请柬。
　　“我会去的。”
　　[ ]的声音嘶哑，塑料拖鞋踩在卷帘门遮掩下的暗处，水泥地面被深色的水痕渗透，阴影一层层向外扩张：
　　“去见一见——你们邀请我，邀请‘食痕’去观赏的，‘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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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正儿八经的第一章，真的累了，越改越多。
重要出场人物：食痕、王七九（非真名）、樊正纲。
藏了一点角色出场，不过也藏不了几章。
方言翻译：没得≈没有，啥子≈什么。
这次方言比较少，感觉应该不用翻译？
本来预估每章在四千二左右的，这一章的字数是意外，任何一段删了都上不了四千字不想改了，结果五千……好恐怖，希望不要把这个量当标准，感谢。
我想去看看其他崽（爬墙）（摔下来），我那么多崽还等着我写东西呢（再爬）。
设定展开好慢！怎么这么慢还有这么多要写！
时间写错了……修改后完美的19：00发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