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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风不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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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衡回庄子不过才一夜的功夫,粗粗审查好先前的文书,现如今又要再度外出。
好在他本来也不常驻庄里,一半时间都在外游历或是寻物,红四娘及议事堂离了季衡也已渐渐能独当一面。
红铃那日发病后,季衡山芒来看了好几次,每次都不凑巧赶上小丫头发梦疫睡着,就算难得醒着,也说不了几句话便睡去。
大家都清楚,睡着的时候愈来愈多,这就是梦疫越来越深重……只怕有一日,这一倒头便是不复醒来。
紧赶慢赶,打点好一切,又三日,季衡一行人启程前往清风县。
等到送行的人几乎再看不见马车的影子准备散去时,红铃才忙慌慌跑来,脸蛋红扑扑,鼻头挂了细细的汗珠,是几日以来精气神最好的一次。
“怎么醒了?”红四娘又惊又喜,忙俯身抱起她,怕她累着或摔着。
“季衡哥山芒哥已经走了么?”红铃把头枕着红四娘的脖子蹭了蹭,
像是刚睡醒,含糊嘟囔,句子颠倒混乱:“好幼稚的白衣服哥哥,不是,唔,是黑衣服哥哥,头发,头发是白的,比雪片子还白,很好看,然后然后,啊,点了一下我的眉心……接着就醒了。”
红四娘听半天没听明白,但红铃难得显出这样依恋人的姿态,又说了这么多的话,红四娘轻轻拍拍她的背:“现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不舒服和阿娘说。”
红铃浅浅一笑:“没有的,心里好舒坦的。”
四日后。
日暮时分正赶上饭点,沉默寡言者,激奋划拳者,酒过三巡者,清风客栈里一派火热场面,跑堂的小厮熟练周旋各桌之间,脸上对这边桌殷勤笑,耳里也不落其他桌的动静。
门帘被揭开,随之灌进来一阵寒风,临门那几桌打了个寒颤,有些不满看过去。
就见一个黑衣高大男子,生得丰神俊逸,却完全没有那种文质彬彬的书生气。
给旁人一种这人即使翘着腿懒洋洋坐那,衣袂里也必定带了一片刀光剑影的感觉。
此人并不好惹……原本带些怨怼的食客立刻歇了阴阳怪气两句的心,继续举着杯该吃吃该喝喝。
小厮立刻堆着笑迎上去,还没开口,男子先开口:“住店。”
“您一?”
小厮话还没问完,又钻进来几个人。
后面三个壮壮矮矮瘦瘦并不突出,前面两个倒是不错,一看便是人中龙凤。
“姓季的,你跑得倒快,让我一个人辛苦。”山芒把手里搀着的姜芜往季衡那边一推,空出手理理衣服,才转身对小厮吩咐:“六间上房,备上好酒好菜等会直接送到房里,对了再给小爷我房里送点热水。”
小厮没多问欢欢喜喜“诶”一声,往里清亮喊一声:“六间上房。”,转身又忙活起来。
姜芜这才睁开眼,往四周看看,懒懒打了个哈欠:“到了?”
季衡看他能自己歪歪斜斜站定,就不着痕迹把搀着的手撒了。不过看他这幅睡眼惺忪的困倦样子,还是忍不住吐槽道:“你是梦里偷鸡摸狗去了?”
山芒发现姜芜醒了,凑过来:“还以为你要一直睡下去呢。”
姜芜出发那日上了马车倒头就睡,这一睡可不得了,中间几乎没醒过。
其他人看得心惊,要不是他手腕子上白白净净,还以为他也生梦疫了。
姜芜此时已经完全清醒,眼里一派清明,面上倦容一扫而空,伸个懒腰,神神叨叨:“偷懒是一门学问,我可是深谙此道的。”
季衡明白他这是又开始打马虎眼了,现下却不方便追问,一群人堆在门口,又是人前,只好先作罢不计较。
心中又记上一笔。
“今日先歇下。”
姜芜偷偷松一口气,就见季衡一个看透一切的眼神扫过来,忙提起一个八颗牙的假笑,季衡没说什么,上楼了。
夜深,万籁俱寂。
姜芜独坐桌边,碗筷干干净净,一袭饭菜从冒着热气直至完全冷掉都没被动一口。
梦疫,八疫……姜芜拧紧眉,挥之不去的凝重积聚心头。究竟是什么……为何祓除不了?
双手举到眼前,悠悠翻转来,又悠悠翻转去,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想到连日来的昏睡,无奈叹一口气。
“果然是怠惰太久了。”
“你有辛勤过么。”突兀一声传来,姜芜转身,就见季衡双手交叉漫不经心靠在门边。
姜芜尽量忽视掉落在地上崩裂成两截的凄惨门栓,在对上季衡似笑非笑的表情后,突然觉得门栓的一生还是很有看头的。
季衡就看姜芜眼神飘忽游离,最后猛盯着地上,眼神灼热,以为有什么情况,顺着看下去,只见两截破木头。
姜芜立刻用歌功颂德的语调,夸张又沉痛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道:“啊,太可怜了,真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希望明天小二看到时不要哭晕过去。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又开始了……季衡一看姜芜这幅眉飞色舞说得起劲的样子眼角就直跳,“砰——”合上门朝桌边走过去。
整个屋子连带着姜芜的心都跟着这响声一块狠狠震了两下,眼瞅着季衡极有威慑力的一步一步逼近,姜芜只觉得自己的处境和那扇破门板一样岌岌可危。
事实证明确实不是姜芜想多,季衡此时心情虽没那么差,但也绝对称不上好。
“姜芜。”季衡在姜芜面前站定,悠悠开口,带些兴味,慢条斯理,明明只是普通两个字,却硬生生读出些其他意味来。
姜芜抬头看他,就见那双眼里晦暗不明,似乎比窗外的夜色还漆黑。
不妙,很不妙。
插混打科的话还没出口,就感觉脖子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掐住。
纤细脖颈下的脉搏一下一下跳动,咚,咚,沉重、缓慢,昭示出来的是与它主人浮夸表面截然相反的平缓。
有那么一瞬间,季衡生出些恍惚来,似乎自己掌心所触碰到的,并非一截脉搏,而是姜芜那深藏的,真实的灵魂……
也许是那跳动的节奏过于沉缓,季衡那颗浮躁不安的心忽的也被带的慢下来。
季衡出神那么一两秒,再回过神,低下头就见姜芜干瞪着一双眼,脸上硬挤出来些惊恐,身子却既不挣扎也不躲闪。
好笑挑起眉:“你不怕我这样掐死你?”
姜芜很想扯叨一大堆,但由于被掐着,只能从喉咙里艰难挤出两句话来:“怕死我了!季少侠饶命!”
此话一出,压在脖子上的力气果然撤去不少,只是下一秒姜芜倒突然觉得季衡还不如继续这样用力掐着。
附在脖子上的手并没使力,与其说没使力,倒不如很轻柔,仿佛触摸什么易碎之物,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
那种若有若无的痒意让姜芜一直平静的心狠狠颤了一下,季衡立刻发现掌心下异样的波动,别有兴致观察起手指摩挲频率与脉搏跳动之间的联系。
没等季衡玩两下,姜芜终于忍无可忍眯着眼一巴掌把他的手从脖子上打掉。
“季衡你不会无聊到大晚上跑来就为了来摸摸我的脖子吧?”
姜芜很想把“无聊”两字换成“变态”,不过想想季衡的反常,为了不刺激他,还是默默把话吞下去了。
季衡因为手背微微的痛意显出一丝意外,反应过来后脸上的笑意愈盛,而笑意底下是让人犯怵的危险,他俯下身,两人的距离骤然拉得极近。
“到底是什么。”
“究竟是藏了什么秘密。”
姜芜听见季衡这么没头没脑问,却并不是疑问的语气,似乎只是在笃定,在陈述,也并不期待一个答案的样子。
这是姜芜第二次这么近距离观察季衡的眼睛。
第一次时,姜芜就发现季衡有一双天生带着笑意的眼,似乎永远含情。
再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瞳色较常人的更浅,瞳孔并非正圆,有些许奇异的弧度,并不明显,但发现这点后就会无端联想到岷山蛟鳄的竖瞳。
于是使得含情眼并不含情,有的只是邪性,凶狠。
那时壮汉能认出他恐怕就是这双特别瞳孔的功劳吧……难怪是笑眼阎罗么。
而这一次,姜芜除了自己的倒影,从这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读出来。
就在姜芜观察季衡的同时,季衡也在观察姜芜。季衡见过许多人的眼睛,大多污浊不堪,不是满眼利欲便是满眼算计,而姜芜的眼睛却是完全清明,完全不含杂念。
那是一滩清池。
甚至明明自己的身影就在其中,却还是有一种空无一物的感觉。
什么都入不了眼,等同于什么都入不了心。
这个认知让季衡不自觉皱起眉头。
没等季衡再说什么,姜芜先释然一笑,一摊手:“什么是什么。”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就我这样,我有什么好瞒着你。”
窗子外送进一阵清风,烈烈卷起帷幔,又卷起两人的衣袂与发丝。
清风来,清风去,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带走。
季衡心绪纷杂,出口的话却只是简单一句:“你最好是。”
一扫袖,转身回房。
直到走出门后,季衡才想起此行最初的目的,又板着脸探头进来,硬邦邦问道:“你身子好全了?”
毕竟脸色苍白昏睡这么多天。
姜芜被季衡这莫名其妙的一下子逗乐了,什么人啊真是。
“季少侠关心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姜芜调侃一句,“把脉的位置也特别。”
姜芜这句话脱口而出后突然认真思考起这个事发生在季衡身上的可能性,随即瞪大眼睛,掐脖子那一下不会是真的诊脉吧???
……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发起疯来了?
就听季衡猛地咳了一声,接着门被无情带上了。
轮到姜芜捶着桌子乐不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