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神明》泊东东

21、地动

　　泽央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景池看了眼躲在树后的小乌鸦：“误打误撞。”

　　泽央看他被风吹乱的发，又问：“你有没有事？”

　　景池笑道：“自然无事，你若不来，我就该回去了。”

　　泽央不再多问，他在这虚空之上稍作停留便落往地面，景池紧跟其后。

　　泽央不似景池那般对自己的力量有所遮掩，银狐即便看不出他的真身，但也知道眼前之人的修为非同一般。他不敢妄动，与泽央对视一眼后又匆忙撇开，不久之前傲然无物的眼神此刻虚无定处，无数小妖躲在他身后的花草从里，只有那凡人从不远跑来站在他身旁。

　　尽是妖物的山中凡人比妖更稀奇。

　　泽央问：“你修炼两千年修成此身，可想过会有这一日？”

　　银狐抬手拨掉手臂上那凡人的手，挪动身子单膝跪地，俯首道：“我自不量力，是生是死全凭上仙处置。”

　　银狐修炼千年，但其阅历眼界同一个上神比起来，如同尘埃一般，他全然不能想到，眼前的两个人是上神不是上仙。

　　银狐不卑不亢的跪着，并不将生死放于心上，这倒在泽央意料之外，他还没有动手，那凡人不要命般张开双臂挡在银狐面前，谨慎又无畏的看着泽央。

　　“他没有做错过什么，你不能杀他。”
　　泽央看着凡人：“那你又怎会在这里？”

　　“我是自愿来到这里，与他无关。”

　　这四处都是悬崖峭壁的深山宅院，一个凡人说他是自愿来到此处，根本没人会信他这话。

　　银狐原本平静的跪在地上，这凡人此时往他身前一挡，他终于显出几分不忍，他用力将那凡人拉至身后，说：“我是妖，他只是一个凡人，所有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出爱恨纠葛就连景池都有些看不懂了，明明个把时辰前一个求之不得一个避之不及，怎么生死关头又突然纷纷舍身忘死了起来？

　　景池站在泽央身旁，小声问：“这可怎么办？”

　　岂料泽央又反过来问他：“你想怎么做？”

　　泽央长的比景池高了快半个头，他此刻偏过身来略低着些头靠近景池，身上清冷气息将景池尽数包围，景池目光虽朝向的是眼前的一人一妖，但整个神识不受控的都在朝泽央靠拢。

　　景池深吸口气将头微微偏开些许，好以此来摆脱泽央的笼罩，他定住心神看着银狐和凡人，轻声对泽央说：“我想在这里设个结界，在凡人离世之前，教银狐都不得离开这里。”

　　“好。”

　　泽央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景池未料到他如此爽快，自己竟犹豫了起来，他忍不住看向泽央：“你怎么同意了？”

　　泽央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说：“囚禁也是个惩戒，你想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未尝不可。”

　　景池微仰着头看向泽央，越发觉得他不可琢磨，白华时常跟他说泽央心如磐石又冷又硬，动起手来起来恨不得教手底下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但有时又分明如现在这般，看起来十分仁慈。

　　这份妥协来的猝不及防，景池尚不知如何开口，泽央已先行动手在银狐身上设了结界，银狐在泽央的结界落下时，真身显出一瞬又瞬间变做人形。

　　泽央说：“从今日起，你不得再踏出这里一步，直到你身边人寿终正寝。”

　　兴许是这个惩罚对于打回原身亦或被打死都太过轻巧，银狐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他呆滞的半跪在地，直到凡人上前来将他抱住，嘴里不住的说“没事了，没事了。”

　　这是个惩戒也是个试探，若一人喜好醉卧美人怀，那囚禁在此兴许生不如死。

　　但方才他眼里流露出的关切景池看的仔细，凡人一生短促，若这一场历经生死能换来几十年的相守相伴，倒也还算值得。

　　应当值得吧，景池想。

　　这一日像个闹剧，其中隐含的情颠来倒去的教景池头痛，他尚且还不能理解情爱二字，这情爱来来去去的变，薄情深情都好似只是一念之间，实在不可琢磨。

　　但生死关头那两个都还念着彼此，心中倒也还算存着点情，景池这样想了半路，打定了回去需问问白华的主意。

　　今日的雪着实大的厉害，泽央景池才走出山中宅院的结界，迎面就被大雪迷了眼，泽央立在山巅看向灰蒙蒙的苍穹，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的征兆，他立在山间突然不走了，出神的望着远方。

　　景池问：“你可觉察到了什么？”

　　泽央看着脚底下蜿蜒曲折的群山峻岭，犹如巨龙一般盘卧至此。

　　泽央突然说：“你的桃树应当要成人形了，你该回去看看。”

　　“什么？”

　　景池未料到这般愁容的泽央，开口是这样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一颗小桃树在一十三天修成人形，即便无人看管，他也走不出鸿蒙尽处，也掀不出一丁点波澜。

　　泽央伫立山巅看着眼前倾盆大雪白了无数山头，但开口时语气却是少有的温柔。

　　他说：“你应该回去了，到这一刻起，你的任务已经完成。”

　　景池问：“是堂戎要入世了吗？”

　　泽央不看他：“你只负责探查，往后的都与你无关，回去吧。”

　　泽央他向来沉稳，能让他如此急切的催促景池回去，只能是天有异象，堂戎入世会险象丛生，景池未见过巨龙，未见过上古凶兽，但他从泽央的脸上觉察到的，是自己留下来会是个累赘。

　　泽央不是商讨是命令，那语气让景池无从撼动，但他仍试探着问：“我兴许能帮的上你呢？”

　　泽央连看也不看景池，他目视远处说：“周南白华都会来帮我，你只需要现在回一十三天，必须回去。”

　　景池垂眸，泽央的衣袍正被风掀起打在他腿上，他拉着被风吹乱的袖子说：“好。”

　　景池在风雪中转身离开，直到消失在天地间泽央都未回头看他一眼，泽央觉察景池的神息在身后远到消失不见，才终于长舒口气。

　　大雪惊雷，人间罕见，堂戎入世近在眼前，泽央脚底下的山巅开始微微颤动，他拂袖招来神剑，抬头在风雪里紧盯着穹空之上。

　　浓云铺了天际层层，叠加在一起让还未至傍晚的人间逐渐陷入黑暗，他孤身一人站在山巅，黑暗来时他立在风雪里岿然不动。

　　景池坐在银狐的宅院里，透过密集的大雪看向泽央站着的方向，起初隐隐还能看见些许泽央的影子，待天际浓云愈加厚重他眼前便只有无尽黑暗。他还是没能听从泽央的话回去一十三天，他在泽央身后转了一大圈停在相隔一个山头的银狐宅院里，他手里握着长阳赠给他的长剑隐去所有神息，不想被泽央察觉到一丝一毫。

　　银狐宅院里的小妖们因这突然骤变的天色皆藏了起来，安静的一丝虫鸣鸟叫也无，宅院内的树木花草还未被天地间的风雪影响，此刻正枝繁叶茂。

　　银狐和凡人皆跪坐在景池不远处，不打扰也未离开，景池没了装凡人时的柔弱，他抱在怀里的长剑隔着剑鞘也叫银狐闻出些寒冷的味道。

　　此刻天际突然涌现流光，划破浓重的乌云将天地间暂时照的清亮，流光从天际逼近，泽央便觉得脚下的山巅颤动更加剧烈，犹如要崩塌一般。

　　宅院四周银狐设下的屏障因这震动突然脆响，接着露出几道裂纹，寒风倒灌进屏障里，不过刹那之间，满宅院的青翠瞬间布满白霜，就连院中的池水也结成厚厚的冰，从春到冬在屏障碎掉之后，只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景池回头，正看见凡人眉眼头发之上都因冷暖变换结上白霜，呼出的白气急促，像是连喘息都困难。

　　这严寒穿透肌肤侵入骨髓，凡人仅凭衣物根本难以抵挡，银狐见凡人抵挡不住立刻牵着他的手腕往他体内灌入妖灵。但这样救人的方式在景池看来，不过是给了一个即将饿死之人一碗掺了毒药的饭。

　　景池站起走至两人跟前，凡人的脸色因妖狐施救看上去有所好转。

　　“你这样救活了他，他也会因凡人肉身无法相融妖灵重伤五脏，你带他下山去找一个对他来说安全的地方呆着。”景池说着，抬手已将泽央下在银狐身上的结散去。

　　银狐不能停下手上的动作，他周身都被妖灵溢出的光亮笼罩，他看着景池问：“你一定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你快走吧。”景池说。

　　景池背对着天际的流光，那流光于穹空之上越来越亮，天地间被照的一片诡异的白。

　　银狐扶着凡人起身：“我修为两千五百年，兴许可以帮忙。”

　　“下山去吧，想做些好事就去帮些凡人。”景池看着银狐平静的说。

　　银狐自修为不断精进之后，几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忽视，两千岁之后，更是连修仙门都不敢轻易与他对抗，那些跋扈的捉妖师就连山上这座宅院都找不到。

　　但眼前的人不需要他，且看他像个累赘一般，连眼神都在催促他快些下山去。

　　银狐走了，带着凡人下山时正遇上修仙门的弟子纷纷走上长街，他们手执长剑耐心的劝说慌乱里走上长街的人回家中去，银狐从一旁闪身而过，将凡人带入一家客栈中的空房内。

　　山下寒冷但尚且可以抵挡，银狐将被子盖在凡人身上，床里的人眼睛缓缓睁开，被冻到神智不情的他此刻终于能看清眼前人的脸。

　　“皓风...”

　　银狐掖住漏风的被角，说：“你累了，睡吧。”

　　凡人缩在床里浑身逐渐回暖，就连睫毛上的白霜也化作水滴从眼角一滴一滴落下。

　　“你对我还有爱，是吗？”

　　银狐指尖一顿，他淡淡看了眼前的人一眼，爱不爱对他来说已不重要，他本可以撒个慌将这个问题敷衍过去。

　　但银狐说：“兴许有一点，但你不撒谎的话，我应该会多爱一点。”

　　凡人眼角滑落的水滴更加汹涌，银狐知道那是叫做眼泪的东西，但他没有也不想有，他静静的看着床里的人，听他说了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