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银狐 ...
-
他并不是个善于做什么决定的人,在南海极荒时因无人替他决定,他便自由随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三千里的海岸随他折腾,他乐得自在逍遥。
但如今他是一十三天排在末位的上神,有泽央这样的人在他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泽央的任何决定,就好似他觉得山中比客栈好,但泽央引他走入那家店时,他什么也没有说。
空气清冷但沁人心脾,景池在船上躺了片刻便觉身心舒畅,未过多久竟昏昏沉沉的睡去,睡着时连结也未下,就那样同小船暴露在冰寒的天地间。
不知睡了多久,景池被耳畔的说话声吵醒,他立刻睁眼坐起,发现这船头船尾各站着一个少年,年纪不过十八九岁。
他一眼便看出来这是两只乌鸦,道行不过三五百年,但修的五官端正,浑身没有一丝明显妖相。
景池看着这一前一后堵着他的两人,问道:“这船是你们的吗,小兄弟?”
“船不是我们的。”船头的那只说道。
两只乌鸦此刻突然笑了起来,其中一只往怀里掏出条绳子来抛向景池,景池便被这绳子捆住了双手。
景池没有反抗,且装出一丝慌乱的样子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船尾的那只将景池拉出船外,得意的说:“把你送给我们主人,他就喜欢吃你这样的。”
这句话一出,更叫景池起了兴趣,他从头至尾都做出一副无力反抗的模样,被两只乌鸦带着飞入深山里。山里却没有妖洞,而是在半山腰建起了一座宅子,远远的看去,亭台楼榭山水花草应有尽有。
看守大门的是两只蜻蜓,道行太浅背上的翅膀还未完全褪掉,透明的翅膀长在人身背后,竟也还算好看,被绑着的景池路过时,不免留神多看了几眼。
乌鸦说:“在这里要想活命就得听话,你区区一个凡人,在这里谁的话都要听,你要记住了。”
捆住景池的绳索在大门关闭后应声而落,那只乌鸦重新收进怀里,将景池转交给了一只还留着熊掌的小黑熊。小黑熊领着景池径直去往一处院落,院落里流水潺潺,木头栈道从门口一直延申到厅中。
小黑熊将景池送至门口便不再往前,他说道:“看你长的这么好看,就让你先住在这里,你老老实实的呆着,不许乱跑。”
小黑熊也不等景池说话就转身走了,景池独自顺着栈道往里走,脚底下的水清澈见底,追逐在他脚边的锦鲤好似随时都将化作人形跃出水底。
他顺栈道走入最里侧,屋子宽敞明亮,装饰陈设不多,一字一画的摆放都恰到好处,两三个垫子铺在桌旁,桌上的小瓷瓶里插着一支黄色腊梅。
景池并未听这小黑熊的话,他将这屋中景象看过后,便悄然开了院门,门外无人看守,更是连锁都未锁,想来这些妖是真不怕有人能从这里逃出去。
这四周风景雅致秀丽,但妖气四处弥漫,一花一草一木之间都有雾气飘渺游荡,饶是如此,景池也从这其间嗅到了一丝人的气味。
他顺着另一条路往前走,方才来时听见的琴音便更加清晰,这一处亭台旁种着海棠,暗香浮动中他在亭子里看见个白衣凡人。瘦削的背影隐在花间,长发被这里如风的妖气微微浮动,头上簪着一支青玉的簪子,在满身皎白的映衬下更为清透。
这个凡人倒不像是被囚禁于此,他就坐在亭子当中,四周都无人看守。
景池径直走上前去,琴音应声而止,那人觉察有人立刻站起转过身来,却在看见景池后满脸的喜色瞬间荡然无存。
他将景池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眼神里有几分明显的审视猜忌,景池站在他面前,静静的等着他将自己看完。
他将目光放在景池脸上,看了片刻又垂眸说道:“能在这里行走自如,你是他带回来的吧。”
景池如实说:“我是被两个小妖抓回来的,并不知道你口中的他是谁。”
那人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又顿时平静:“你一个凡人,胆子倒挺大,刚来就敢出来随意走动。”
景池笑道:“你不也是凡人吗?”
那人笑了笑后复又转身坐下,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琴:“我是凡人,但我不一样,我已经在这里两年了。”
景池走上前,一支海棠低垂已快碰上他的脸,他指尖拨开站在那人对面。
“你逃不掉吗?”景池问。
那人似是毫不在意,继续潇洒的抚着琴说:“我逃不掉,你想逃的话倒是可以试试。”
景池立于亭中四处探看,远处的山石峭壁如同屏风一般高耸入云,脚底下是万丈深渊,这妖选的地方又高又险,根本无路可逃。眼前人一副认命的模样,好似这里已成了他毕生归处,抚琴的手细长白净,面容之上半点瑕疵也无,眼角含笑分明是生了副桃花眼,他这张脸趁着这衣服与身旁的海棠,映衬出几分倾城色来。
景池倾过身来,轻声说:“如果我能带你逃出去呢?”
他指尖顿在琴弦上,琴音休止,周遭的风动送来几瓣海棠在他琴上,景池拿起那些海棠花瓣,静静等着眼前的人说话。
那人垂下眼帘:“这里没人能逃的出去。”
景池问:“这里有很多人吗?”
“是啊,有很多,”那人突然抬头看向景池,“都是一些长的跟你一样好看的人,但他们想逃,逃走时都死在了路上。”
“那你呢?”景池问。
“我不想逃。”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
“......”
景池语塞,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他静静的看着眼前人姣好面容,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
“我是人他是妖,那又如何呢?我从未想过逃,我的一生何其短暂,都葬送在这里我也愿意,只要能陪着他,”那人重新抚动琴弦,琴音悠扬但又分明裹着冰冷,“即便他已经不爱我了。”
景池端坐在此人面前,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本以为是个行侠仗义的事,岂料到此刻竟演变成了公子情深。
他不能在这山中呆上太久,又心中惦念是否有他人被困在这山中,便问道:“那这山中现在只有你一个凡人?”
“之前是,但现在不是了,多了一个你”,那人又将景池看的仔细,但看来看去也未看出个所以然来,“若你不是凡人的话,这里就仍旧只我一个。”
景池笑道:“我是凡人。”
那人跟着笑了笑:“看着不像,我这两年从未见过有哪个凡人,能像你这样气定神闲的坐在这里。”
景池突然正色道:“那如果我真的不是凡人,你怕不怕我杀了他?”
琴音戛然而止,断裂的琴弦发出刺耳如裂帛的声音,琴弦在断裂时刮在那人手上,鲜血顿时涌出,滴滴落在白衣上。
“那你把我也一起杀了吧。”
景池不再同他说下去,眼前的人根本用不得他救,就连他手上不断滴落鲜血的手指也用不着他来关心。
景池想不通情爱,但也不觉得哪里有错,爱谁如何爱,都是他一人的事,就连值不值得应不应该也不应当有外人下定论,这世间万事种种,皆有他自己的因果,他自己不后悔便就值得。
景池起身走了,他沿着有道路可通的地方走了片刻,凡人没有遇上,小妖也未遇上几个,再过几个时辰就到傍晚,若泽央迟迟不见他回去,不知道会不会担心。
应当不会吧,景池想。
这里没有凡人,唯一的凡人也不愿被救,景池重新回了最初的院子,盘算着再坐片刻若还是没能等到这里的主人回来,便下山回去。
这一处风景实在秀丽,院子里的树木花草没一个重样的,山下明明下着那样大的雪,山上却如同春天一般,能以自身修为养护这一处深山,也必定不是什么寻常小妖。
但一直等了许久,都不见这宅子中有人回来,景池又悄然出去,寻着那一点凡人气息找到那个人。
那人的院子离景池极近,景池去时大门虚掩,他不想惊动谁,便径直推门而入,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立刻有人从屋中跑出来。
“怎么又是你?”
“我只是来问问你,若我有能力救你,你愿不愿意离开这里?”
那人停在几步外不再上前,他眼神复杂的望着景池,像是南海极荒处海面上飘摇着的一束海草。
“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力量,”他说,“如果我也有,就兴许能跟他势均力敌,兴许他也能喜欢我久一点,谢谢你,但我不走了。”
这样的答案景池在来时就已经猜到,他也不再规劝,说了句保重之后便转身离开。他走出院子正要隐去身形时,迎面路上突然落下个长相俊美的男子。
景池一眼看出眼前人的真身是个修炼上千年的银狐,毛色油光水亮,通体无半点杂色。
这世间的妖,凡是跟狐狸一族沾边的,修炼成人之后便没有丑陋的,女子倾国倾城,男子英俊倜傥,但无论男女眉眼之间都会留有几分媚态,眼前这只便是如此。
但他神情冷峻,上挑的眼角里媚色也因这冷峻荡然无存,倒是凭添了许多浪荡不羁。
银狐浑身着的银白色,墨发间细看去藏着几缕银发,他走来时身旁的一草一木都跟着摇晃,这只银狐修为上千年,修成人身后样貌不过二十来岁,又是这副世间少有的俊美模样,也难怪有人奋不顾身的爱他。
景池静静站在原地,等着银狐靠近,院子里的人似是听到门外的响动,立刻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皓风?你回来了。”
他欣喜的跑去银狐身旁,但那银狐并未多看他两眼,匆匆一瞥后仍旧盯着景池,银狐撇下他继续往前走,直走到阶前才停下,他微扬起头看向景池,像是在审视一只猎物。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景池刚想开口,便听见不远处的凡人大声说:“他不是凡人,他想要逃走。”
景池心中不免暗笑,方才自己一心想救他,岂料被出卖仅仅是片刻间的事,那人在不远处柔弱的如风吹就倒,但眼神里却分明藏着利刃。
银狐自上而下将景池看了一遍,那是在仔细探查景池的来历,但只要景池有意隐瞒,任凭狐妖怎么探看也看不出丝毫痕迹,是人是妖还是仙门弟子,银狐皓风一概看不出来。
他径直走上石阶盯着景池问道:“你是谁?”
银狐离的过近,景池便往后退了一步,但银狐举起手便伸向他脖子,景池此刻不再示弱,抬手间便将银狐的手拨开。
这一下仅仅是随手一挡,皓风却感受到了景池手上强大的力量,他再抬手时手心里赫然升腾起妖风阵阵,吹的景池衣袍长发胡乱翻飞。银狐右手带着妖风再次伸向景池,景池终于不再遮掩,拂袖一挥间便打散了银狐的妖风。
这一袖子风叫躺在山下客栈里闭目养神的泽央,刹那间睁开了眼。
银狐往后退了两三步,显然未料到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凡人力道能这么大,他仔细看向景池,仍然不能看出景池来历,不是妖亦没有修仙门的影子,从头到脚仍然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凡人模样,乍见时因景池容貌气质生出的那一点惊喜,此刻荡然无存。
景池不想与之打斗,转身便想走,但银狐却不收手,在景池转身之际又来阻拦,这千年修为根本拦不住他,在他身上笼罩的妖术不过像是南海的一阵风。
眼看自己的千年修为都拦不住眼前的人,银狐却还不收手,他径直飞身落至景池身前,将景池的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景池看向银狐手里升腾起的皎白光亮,这对于想拦住他来说皆是徒劳。
“我不想跟你打,来这里也是被你的两个手下抓来,”景池看了眼凡人,说,“我方才想救他出去,但是结果你已经看到了。”
想救的人非但不走,还扭头就出卖了他。
景池泰然自若,但银狐显然更相信自己,他抬手一掌打向景池,景池不过挥手间就又将他凶猛刚劲的妖风打散。
景池始终不还手,但又希望这银狐能看出来他们两人之间的差距后能及时收手。
但眼前的银狐又凭空祭出柄长刀来,且这个时候山中的小妖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飞的爬的跳的顿时将景池围了好几层。
景池有些头痛,竟开始后悔在船上时没能一走了之,这些个小妖修炼到如此境地不容易,他根本不想一个误伤再打散了谁的修为。
跑吧,他想。
但小妖虽小,缠起人来却也麻烦,无数只蝴蝶蜻蜓扯住他的长袖,还有几只兔子和狸猫拽着他的脚,他周身升起的风将这些小东西吹走一时,但很快便又重新翻滚着将他包围。
景池正自思索该怎么逃脱又不伤到这些小东西时,银狐手里的长刀突然从头顶劈下,他不得不用力将身上的累赘甩开,去躲过这一刀。
那些小妖落在地上,球似的转了好几个圈,景池寻着无人拦他的空隙一跃飞身上了高空,银狐还不罢休紧接着提刀追来,景池不想与他再做无用周旋,正要抬手将他送回地上时,却有阵疾风从耳畔袭来,吹的眼前银狐直直朝地上砸去,那长刀咣当一声发出巨响,吓得一众小妖不敢上前。
景池不必回头,便已知是泽央来了,疾风才止,泽央已在虚空之上,立于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