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兽堂》恒循

5、故人门

　　“对不住对不住，你这么不禁吓呀。”

　　是甲公。他冲季若休笑，露出一排白牙，“今晚挺冷的，我带你去知公那里烤火吧？”

　　季若休还没来得及吭声，就被他揽着肩拖走了。

　　“甲公……”

　　“哎呀别乱动，烤火不好吗，知公不好吗，知公的大院子不好吗？”

　　“好，但是我……”

　　“好就对了，我跟你说，我还在我屋后沙堆里拿了甜山芋，我们烤着吃！”

　　“真不错，但是……”

　　“快快快，烤个火，吃个夜宵，喝个小酒，快活！”

　　“……算了。大门不关？”

　　“关啥关，不关！别乱动，不就是扇门嘛，敞一夜也没事儿……”

　　知公刚把枯草枯木拢成一堆点上火，右眼皮就开始跳了。他面不改色地在眼皮上揪了一把，心道不知哪个不省心的小东西又要给他找麻烦了。

　　“砰砰砰！”有人敲院门。

　　知公开门，看见甲公的一排牙，面无表情地又把门关上。

　　“哎哎哎！”甲公忙把手插进门缝里，“小鬼也来了，我还带了山芋，别关门啊。”

　　“……进来，顺手把门关上。”

　　季若休被甲公揽着进了大门，一眼就看见了老杏树旁的那堆火。红红的火光熊熊烧着，草木入火的香气夹着淡淡的药香，温暖极了。

　　突然就理解那些拜火教教徒了。

　　甲公精力旺盛，张罗着把山芋埋在了火底，又拽着知公和季若休聊天。火堆挺大，他们却坐得很近，按甲公的话来说，坐远了冷。

　　季若休一抬左胳膊，就能蹭到知公的袖子；一动右腿，就能碰到甲公的衣摆。甲公笑着。他的笑声很好听，让听的人觉得很暖和。

　　“小娃娃坐在中间，哥哥们保护你。”甲公说。

　　季若休被火烤得有些恍惚，只轻飘飘地哼了一声。

　　“唉唉唉，可别不当回事儿啊。没有哥哥们保护你，你在这异兽堂里住着，说不准哪天夜里就被异兽叼走了。”甲公弹了他一个脑崩儿。

　　“什么？”季若休已经晕乎了。

　　“他说上次他烤的山芋被狗叼走了。”知公接道。

　　“哦。”

　　“……我看这小家伙要睡着了。”

　　季若休还真要睡着了。他从小到大都这样，一烤火就睡觉。

　　眼皮已经抬不起来了，眼睛里只有跃动着的火光，浑身暖融融懒洋洋的……

　　知公轻轻揽了他一下，他便靠着知公，闭上了眼。知公身上有很暖和的药香味，让人很安心。

　　“山芋还没吃呢，小孩子真是的。”甲公无奈地笑笑，捞过知公的藤杖就要当烧火棍使，被知公凉飕飕地瞪了一眼后又放回去了。

　　“东院的药，你配好了？”甲公漫不经心地抱着膝盖问。

　　“差一味玉竹，存货没了。”知公把手边的烧火棍递给甲公，又吩咐道：“拿条毯子来。”

　　甲公翻了个白眼，到底还是拿了条毯子，小心地盖到季若休身上。

　　“那这个小家伙呢，你打算怎么治？”

　　“再看看罢。他的情况复杂，马虎不得。”

　　“行吧。这小家伙平常正经八百的，可听话了，又不喜欢出门，我也看不出多少东西来。就是，我得再跟你报告一遍，没见过他吃东西。你也得快着点儿，看那小脸儿，半点气色没有。”

　　“……嗯。”

　　“我明天邀他去吃饭，试探试探？”

　　“不用，以后饭我带着他吃。你眼毒，多看着他点儿就行。”

　　“啧啧啧，有你这样光明正大给人开小灶的吗？唉，我听说这小家伙给东院的人治病一套一套的，你不会想收买人家给你当下手吧？”

　　“……”
　　“瞪我干嘛，被揭穿了？”

　　“少乱猜，看看山芋好了没。”

　　“哦。嘶——熟了。我都扒拉出来了，凉一小下，你把小家伙叫起来。”

　　“好，一会儿叫。”

　　“还有件事儿，我不该过问的，但还是想提一嘴儿。雾……就是，好像有人看见了，在异兽堂传开了 。我都听见好几个版本了，估计用不了几天，你就能被传成东岳大帝。”

　　甲公说着，心有余悸地往西南瞟了一眼。

　　知公没有接话。

　　火焰还燃着，只是不复先前的桀骜，更多的是温和，徐徐朝人身上送着暖意。夜风却偏偏此时作怪，裹挟着犬吠声冷冷打在侧脸和后背。

　　知公伸手，虚虚护住季若休的侧脸；最喜欢烤火的甲公如临大敌地撂了山芋，张开双臂，用身体挡着妄图扑灭火堆的冷风。

　　知公忽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他仰起头，去看天上数不清的星星。恰好靠在他肩上的季若休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直起腰，揉揉眼，就见知公把视线从夜空转到他脸上：

　　“醒了？”

　　“正好山芋好了!”甲公乐呵呵地露出一排白牙来，挑了一块最大的递给季若休。

　　季若休忙伸手去接，刚要说谢谢，就瞥见甲公的拇指黑了一截；从指尖到第一个关节，看上去跟刚掏完锅底似的，有点滑稽。他忍不住微笑着倜傥了一句：

　　“你徒手从灰里把山芋扒出来的呀？”

　　甲公楞了一下，随即笑弯了眼，弹了他一个脑崩：“小促狭鬼！”

　　季若休也笑出了声，把手里的大山芋递给了知公，又冲甲公伸出手：“再给我一块儿。”

　　“哟，还挺贴心。”甲公又挑了一块山芋递过去，季若休再次伸手去接，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甲公黑掉的那一截拇指……不是沾了灰。是……

　　嗨，早说了，这里是异兽堂，谁和谁，不是半斤八两。

　　季若休又把嘴角扯了起来，甚至弯了弯眼角，接过山芋就要剥皮。没想到，知公直接把剥了皮的山芋怼到他嘴边：“吃这块儿。”

　　一旁的甲公翻了个白眼儿，嘟嘟囔囔地剥起了山芋皮。

　　季若休咬了一口，很甜，很香，很软；却让人，很不安。

　　大概是从被关进笼子里开始，他一直不大敢吃东西。

　　父母常常教导他，粒米虽小，圣人赖之；要尊重粮食，怀着感恩之心，好好吃饭。

　　可那段时间，母亲变着花样给他做的好吃的，都原封不动地被从笼子里拿了出来。他甚至看见食物就觉得恶心，即使饿得眼窝深陷也不愿意碰一口。

　　父母愁得吃着饭也叹气。直到最后，兄长和父亲联手，往他嘴里灌了半碗甜粥。

　　“以后你不吃饭，就只能灌了。”父亲撂下了这句话。

　　他抱着膝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从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父亲生气。父亲生起气来，眼睛会充血，看上去特别可怕。可这次，他看着父亲充血的双眼，心里除了一点点愧疚，就只剩麻木了。

　　好的，我吃就是。

　　没有人想到，他开始吃饭，胃口却变得奇大。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是太久没吃东西，身体需要补回来；直到他暴饮暴食了一周，父母才开始慌了。

　　兄长觉得这是他的报复，报复他们强硬地灌了他那碗粥；于是坐在他笼前，伸手夺掉他手里的点心，低声吼道：“阿盛！别闹了行吗？”

　　他看着兄长，眼泪不受控制地就滚下来了。

　　兄长的眼睛也有点红。他一遍遍地问着：“别闹了行吗？”

　　“别闹了行吗？”

　　“别闹了行吗？”

　　他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闹；我只是真的饿了。

　　但是他没有。因为他知道，兄长不会信。他只是一遍遍对兄长说着“对不起”。胃里的汤饭恶心地翻滚着，让他产生了一种快要死掉的错觉……

　　可不能再跟知公一起吃东西了，季若休心想。

　　吃过山芋，火也熄了，甲公喊着冷，拽着季若休就要告辞。知公拄着藤杖送他们，送到门口却把季若休拽了回来，朝甲公摆了摆手：

　　“你先回去，癸公留一下。”

　　“噫，烦人！”甲公不大乐意，但架不住冷，想早点钻被窝，手揣在袖子里跺了跺脚，朝季若休一挑眉：“小家伙，你可小心这个老魔头！”

　　然后便踩着小碎步走了，嘴里还嘟囔着“癸公什么的真难听。”

　　“过来。”知公把大门一关，转身带路。这一幕跟季若休刚来异兽堂的时候很像。他看着知公的背影，觉得知公真的高大挺拔得过分了。

　　屋门被推开，黑洞洞一片。

　　等知公掌上灯，季若休才迈过门槛。屋里好像比院子里还冷，陈设简单别致；桌椅柜架竟全都是竹制的，器皿摆设大多是泥制的。最好看的是东面一架竹屏风，精美大气，只是上面用黑墨画着只奇形怪状的异兽，没有题字和印章，有些诡异。

　　季若休被安排在一把放了棉花垫子的竹椅上。知公把藤杖一搁，走到屏风后面，给他拿了条毯子来。

　　“你今天去东院了？”知公坐到季若休对面，问。

　　“嗯。”

　　“以后少去。东院不安全。”

　　季若休玩毯子的手顿了顿。

　　“不安全？”

　　“嗯。你想逛的话，可以到东南院或者南院。东院的客人很危险。”

　　“林姑娘也是？我去了好几趟了，好像……”
　　“还记得第一次去听见的声音吗？”

　　“……嗯，想起来了。我可能还会去，但就呆一小会儿，你放心。”

　　“那，记住过了午时再去。还有，以后你一日三餐跟着我用。每日卯时，午时，申时，到我院里来。”

　　“啊？不必了吧……”

　　季若休慌了，连忙拒绝；一抬头，跟知公对视，立马又投降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