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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十尺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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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很好,东北院的牡丹花已经开了。
牡丹花开一瞬间,是该夜惜衰红把火看的;季若休和甲公从卯时就开始并排坐着赏牡丹,一直赏到了午时,太阳都有点烤人了。
一大片牡丹,皆是白色,单瓣,枝灰白,叶浅绿,氲着淡淡苦香,病弱,却有几分仙风道骨。
坐了一上午,腰酸背疼。季若休活动着脖子,见甲公还在画画,眼睛发着光,侧脸上沾着一片钛白色的颜料。
季若休凑上去看了一眼,忍不住“啧啧”了两声。果然甲公的画技一如既往地惨不忍睹。
“画好了!”
甲公兴奋地举起的画纸,沾着颜料的毛笔在季若休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脸上画了一道印子。
“快看快看!”甲公把画举到季若休眼前,眼睛依然发着光:“这牡丹花呀,就咱东北院有;能把咱东北院的牡丹花画活的人呀,可就我一个!”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季若休敷衍着,看看甲公的画,又看看眼前的牡丹,嘴角就是下不来了。
“为什么只种单瓣白牡丹呢?”他问。
“知公喜欢呗。你要是喜欢别的花色,可以托乙公捎来花苗自己种的。”
“乙公?”
“昂。乙公就是住在咱院儿西耳房的,全异兽堂就他能往外跑。他吧,从外面回来就闷在屋里,一整天都不带出来的。”
季若休侧头向西看去。
不像甲公屋前全是狗尾草,乙公的西耳房前种着两棵并不高的小松树,其余的地方都用青石板铺上了,素净,利落,冷清。
“你想找他,直接敲门就行。他有可能不在,有可能在,在的话会给你开门,不在就不会给你开门。”
甲公有时候说话就是这样,一本正经地冒傻气儿。季若休现在是越看他越觉得他傻,想笑,又觉得心有点酸。
甲公伸手挠了挠脸,抬头看了看太阳,突然在季若休头上摸了一把:“诶,还不去找知公?小心他亲自来拿你!”
“不想去,不想吃。”季若休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乖乖起身往西南院里去了。
甲公抱着他的画笑出了一排大白牙。
东北院离西南院真的挺远,还好季若休脚力不错,不然这一天三个来回,还真是够受的。这两天,他也是真的见识了——异兽堂可是有数不清的妙景儿呢。
“这位小公子——留步。”就快到西南院了,一个大汗淋漓的年轻男子突然跑上前来。
“小公子,异兽堂东院怎么走?”
“你是?”
“哦,在下陆弥,是来给东院送布的。以往都是我师父来,今儿个他老人家身体抱恙,我来替他送一趟。”
季若休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当成傻子了。不说别的,这位陆公子穿得低调又华贵的,手里还晃着把折扇,长得又白净,仪态又好,怎么看都不像什么送布的小二。
季若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说不知道呢,还是直接装疯卖傻?
突然有点烦躁,还有点……
糟了。
为难之际,身后响起了藤杖的笃笃声。
“怎么了?”
知公拍了下季若休的肩。
季若休躲到他身后,小声回道:“这位公子问我东院怎么走。”
谁知,一转眼,那位公子就没影儿了。
果然是从外面偷偷混进来吗?
“没事,走。”知公往一个拐角瞥了一眼,转身往院里走。
走了两步,回头,见季若休没跟上,便揽着他走。
知公身上有股很好闻的草木香,季若休一直知道的;可是这次,不知什么原因,他总觉得这草木香里混着股血腥味儿。
他蓦地想起了知公的传说。
关于知公的传闻,实在是众说纷纭。不止那位远近闻名的走乡医——早就有不知多少大夫巫觋建议把季若休送去异兽堂了,父母也早就打听过异兽堂和知公的事儿了。季若休在笼子里呆着,也听了不少。
“异兽堂?谁家舍得送孩子进去!里面全是疯子!哪怕巫医都治不好呢,在家养着也好!”
“异兽堂?那位知公啊,倒是个好人,父母都是英雄,被追着封了候的。他开的疯……呃,医院,想必差不了。”
“异兽堂?你……哎呀,我都不敢提。那地儿啊,邪得很!想想,一堆疯子……啧啧。听说啊,里面闹出好几条人命了,就是没人敢管……也不知知公那么个体面人物,搞出这么个地方做什么!”
“听说这异兽堂啊,一个人也治不好,进去就是关着,活受罪。”
“异兽堂……季老爷,小人实在不敢多说啊。就……就一个字儿,邪。”
“我三姨的妯娌的闺女有个手帕交,就进过异兽堂。听说现在可好了,聪明伶俐的。”
“知公?说起来……他也算是张国师的关门弟子,本事大着呢,品行也好。”
“知公……有说他是天上的星宿托生的,也有说……是个山精鬼怪变的。听说当年……京城差点失守那回,康忠候府里有个老人,躲进缸里捡回了一条命。那老人说……说亲眼看见知公被那群贼寇……活活剥了皮……后来见知公好好儿的站他脸前儿,吓疯了…… ”
“我元某今天敢以命担保,知公是难得的高士善人。今儿个我跟季兄说这句话,没别的意思,异兽堂对令郎来说,绝对是个有用的所在!”
……
这些褒啊贬啊,哪句真,那句假?
季若休知道,当他开始钻牛角尖儿似的想一个平常觉得无关紧要的问题时,多半是发病了。他会一直一直想这个问题,不带任何情绪,不带任何目的;一旦停下来,可怕的空虚感和恐慌感便会化成一条条能探遍他浑身经络的软鞭,把他的骨头皮肉搅得稀烂……
他忍不住开始发抖。
知公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
季若休深吸一口气,压了压从肺里涌上来的崩坏情绪:
“知公,我想回去。”
知公拿帕子擦掉了他额头的冷汗,却并没有放开他。
“东北院太远了,你想一个人呆会儿的话,就在这里吧。你进屋,栓上门,我出去东院看看。饿了自己去锅里找东西吃,等着我回来。”
迈过门槛,一股甜香浮了过来,想必是什么糕点,季若休也没空去细闻。他只发着抖,做梦似的进屋,拴门,贴着墙蹲下。
藤杖的笃笃声走出了院门。
方才走了那么远的路,半点没累着;这会儿发了片刻的抖,倒好似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
不断地有声音——不知在耳边还是在心底——咄咄逼人。
“你吃了东西。脏东西,你为什么吃东西?为什么?烟火……毒人!”
脏?没有,不脏……我不是脏东西……我不是故意要吃东西的……
“脏,太脏了,到处都脏,你也脏。活着脏,死也脏;脏……”
脏……
季若休的眼睛慢慢地空了。似乎,被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力量包裹住,带进了——
一个小黑屋。
小黑屋里充斥着血肉腐烂的腥臭味,和缺胳膊少腿的人们的呻吟声。
一道阳光从高得吓人的小窗子里倾进来,照亮了满屋的脏。
他拿袖子,费力地给自己擦出了一小块儿坐的地方,颤颤巍巍地带着一身尘埃血污坐下,盯着明亮的窗口发呆。
太阳慈柔,不论脏净妍媸,都可受其恩泽。温暖干净的日光,抚了抚他的脸;无处不在的肮脏,却不停啮噬着他的四肢……
“无可救药,不伦不类,自乔入幽。没用,你真是没用极了!你只会给他们添麻烦!你只知道害他们!”
不是的,我不想害他们的,我不想……
“你这样费劲地,一次一次地,给自己擦出片坐的地方来,有什么意思呢?你不是胆小吗?人间不需要懦夫……伸出手来,对……你的脖子很漂亮,很细,两只手掐得过来……一辈子,一辈子——只需要勇敢这一次……”
是……吗?
一辈子……只需要勇敢这一次?
他把眼睛放空成了一潭漆黑的死水,伸出手来,箍住自己的脖子。
无数句或悲或怒或喜或恐的话语,缠成了一根粗麻绳,将他紧紧捆住。不知什么糊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窒息感和眩晕感不断加大,竟是神奇地逼出了几分快意……
五官开始充血。
鼻子却恍恍惚惚嗅见了一阵香气。
嗯?哪里来的檀香?
季若休的眼神慢慢恢复清明。
入眼便是画着异兽的?竹屏风,和从屏风后面飘过来的几缕烟。
他把手放下来,大口喘着气,颤颤巍巍地起身,绕到了?竹屏风后面。
檀香味儿是从一个小巧漂亮的香炉里发出来的。那香炉通体漆黑,上面盘着两只威风的异兽——不像螭龙,倒和异兽堂大门口的那两只相似得很。
香炉摆在一个黑色竹柜子上,柜子靠着一张诡异的床。
那是一张全铁的床,床腿上有几处已经生锈了,上面只铺了薄薄一层粗布,席子啊被褥啊枕头啊通通没有,看上去根本不能睡人。
季若休也被这张床震住了,愣了好一会儿,上前摸了一下。
没错,是铁。
这会儿,季若休是真的对知公好奇起来了。
他逗弄了一下异兽香炉上浮着的几缕烟,动动鼻翼,觉得檀香味儿里掺着一点点血腥味儿。刚想揭开盖子瞧瞧,便听见了藤杖的笃笃声。
知公回来了。
季若休抹了把脸,重重吐了一口浊气,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拉开门栓,迎了出去。
知公正往厨房走呢,见他顶着两个通红的眼圈儿出来,藤杖一点,换了个方向,走上前来,拂开了黏在他眼尾处的头发:
“好受点了?”
“嗯。”
季若休把目光别开,撇着嘴,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
知公被他逗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知公笑。
知公的五官生得浓,这么一笑,跟白酒晕开了似的,看得他也想勾勾唇角。
“好受了就来吃点东西,都该用晚饭了。”知公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往厨房去了。
季若休这才看见,太阳已经西斜得挺厉害了。
该是哺时了。
他觉得心头拢着片空荡荡的安详,很奇怪。
晚饭是在老杏树下的那张石桌上吃的。
知公做饭一直都很素净,也不知道是不是提前跟季家人打听过了。今天的饭菜沿袭了以往的风格——不过多了一盘荔枝糕。
季若休一上来就拈了一块儿,试探着咬了一口,有很浓的荔枝味儿。这个时节,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
知公见他微皱着眉头,问:“不好吃?”
季若休连忙摇头。
“不是。知公,我问你一件事。”
小少年的脸色有些严肃,看起来倒有几分大人的模样了。
“问吧。”知公搁了筷子。
“我父亲给了异兽堂多少钱?”
“……”知公还以为他能问出什么来呢。
“异兽堂不收钱。季府怕你受委屈,硬塞了不少,都退回去了。”
“不收钱的话,不会有装疯卖傻的来骗吃骗喝吗?”
“骗吃骗喝的,十年前有,如今却是没了。异兽堂名声也没那么好听,一般不会有人专程来骗那一天三顿饭。再说,连真病假病都看不出来,我怎么敢开异兽堂呢。”
“你觉得,人疯了傻了痴了,都是病?”
“这话难说。有的能当病看,有的却是不能。”
“听不太懂。不过,谢谢你照顾我。”
“东院的可以当病看,东北院就不能。”
“……这样啊。异兽堂只有你一个大夫?”
“自然不是。异兽堂最不缺大夫。甲公,乙公,都算大夫。”
“那……你平常,累吗?”
“累。”
“……为什么要开异兽堂?”
“因为你这样的小客人,会来异兽堂。”
知公就坐在季若休对面,背后有偷偷往下沉的太阳,有沾了点金光的云流,还有一整片天。
“还因为,我常做一个梦,梦见我画了张异兽图,往集市上挂了。不少人看了,都是艴然而去,说这画晦气;最后天快黑了,来了个小友,说认识那只异兽,很喜欢这画。
找了个道长算了一卦,说这梦晦气,我得散大财,方能消大灾。我便开了异兽堂,多散些财。”
季若休被他这番话逗得笑了起来,似乎眼泪都笑出来了。
“嗯,你做得很对。”
他抹了把眼,抬头看了眼浮满云纹的穹顶,咬了一口荔枝糕,又看了一眼偷偷往下沉的太阳,突然有了吟诗的欲望。
“但惜春将晚,宁愁日渐晡。”
再低头看看桌上素净的饭菜。
“斑竹盛茶柜,红泥罨饭炉。”
难得见小客人有这兴致,知公也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
“从君饱富贵,曾作此游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