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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茗山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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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的院门大敞着。往里一看,深色的桃花已经开始败了,一地残红碾作泥,有些凄凉。桃树下,林珠玑正和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女子对坐着,教她刺绣。
女子坐得端端正正,笨拙地摆弄着手里的针线棚。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么一幕,季若休的心里酸酸的。
“小兄弟,你来了?”
林珠玑看见了他,起身,笑着向他招手。
林珠玑好像瘦了一圈,脸色也有些憔悴;季若休甚至觉得,她眉目间皆是若隐若现的黑气。她俯身,对仍在攥着针线棚鼓捣的女子温柔地笑道:“好啦,今天我们已经绣了很长时间了。阿昔先去休息,明天我再继续教你绣桃花,好不好?”
名叫阿昔的女子很听林珠玑的话,点点头,放下刺绣棚,绕过季若休回屋了。
林珠玑的微笑在女子关上屋门的那一刻垮了。
她微微发着抖,跌到椅子上,看着自己的手,目光呆滞。
方才的平静和温柔,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季若休看着她这幅鬼气森森的样子,微微皱眉,越来越好奇知公是怎么给人治病的了。难道真像外面传的那样什么人也治不好,纯粹就是一个关疯子的地方?
不。
季若休放轻动作坐在林珠玑对面,垂眸等着她冷静一点,心里是有点轻松的。
林珠玑看上去鬼气森森,但还能在他面前表现出忧郁和绝望,这是好事,说明她的心门没有完全关闭。如果她在谁面前都温柔平静,甚至将独行黑暗当做正道和常态……那才是真没救了。
“桃花都谢了。”季若休抬头看着零零星星挂着几瓣残红的花枝,开口道。
林珠玑这会儿也好多了——最起码不发抖了。她也抬头看去看花枝,几片残红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讽刺。
“嗯,都谢了。”林珠玑的声音有气无力。
“我小的时候啊,最喜欢到我舅舅家串门儿。他府上有棵老桃树,花开得也早,颜色却是极淡。我常常捧着一卷书,也不读,就这样坐在花树下,等桃花瓣儿落到身上——”
林珠玑盯着满地残花,双眼慢慢发直。她扭扭脖子,好像一只诡异的木偶,正迷茫地适应着自己的躯壳。眼泪从容不迫地从她眼里往外涌,不一会儿便湿了襟袖。
“然后呢?”季若休轻声问。
“然后——舅舅总会在日入时分——就是现在这时候——亲自来喊我吃饭。其实我早就闻见了,柴火味,米糍味,豆腐味,豆芽味,还有,我最喜欢的,绿豆糕味……我早就闻见了,却就是要——”
就是要舅舅舅母亲自来叫她,去吃晚饭。
“我在家族女子里排行一百一十位,舅舅常唤我百一。”林珠玑露出一个苍白的浅笑来,“巧的是,《娇红记》里的陈娇也排一百一十位,舅母便给我取了个‘诨号’,叫阿娇。”
——
“百一,快来吃饭了!今天你舅母亲自下厨,给你做了绿豆糕——”
喊了两回,没人应,舅舅笑着摇摇头,一只手背在身后,朝老桃树下走去。
小外甥女正搂着一卷书,窝在他的躺椅上装睡。她压根儿没法压下上扬的嘴角,演技拙劣得不行。花影随风,在她身上缓缓游着;有片花瓣落在了她手背上。
“阿娇——怎么还没来吃饭?”
舅母也来了。
“我看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了,那绿豆糕,咱俩吃了算了。”舅舅道。
啊,舅舅一定在骗人呢。老用这招,太老套了。不理他,继续装!
舅母笑着捶了捶舅舅的肩:“省省吧你,我都嫌这招老套。”嗔罢抬头,看向满树宣华,用温柔又慵懒的声音说道:
“正好,桃花再不看,就谢了。咱俩去把木桌搬来,今天晚饭,就在这树下吃吧。”
她便笑着弹起来,扑到舅母怀里:
“舅舅舅母,我好开心!”
舅舅和舅母也笑得很开心。他们和小外甥女一起浸在橘红的晚霞里,抬头看满树繁花……
林珠玑的眼睛仍然直着,嘴角却轻柔地勾起。
季若休打量着她的神色,突然开口问道:
“你现在回想起这个场景,是什么心情?”
林珠玑的微笑僵住了。她思考了好一会儿,缓缓道:“大概是,怀念?又或者……”
“怀念,悲伤,幸福……叠加的,麻木?”季若休试探道。
林珠玑一愣,点头。
果然。看来,情况并没有那么好。
林珠玑和他一样,是一个极端敏感,容易伤春悲秋的人。物极必反,敏感的尽头,是钝感。回忆被一遍遍打磨,再多感触都会变成麻木,这是钝感;对芝麻大的小事敏感,却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亲人的抱怨、他人的指指点点,这也是钝感。当敏感变成钝感……人麻木了,病,也就很严重了。久病成医,林珠玑和他相似的精神状态,季若休一看就知道。
季若休回想,他的病到这个程度的时候,最“希望”得到的是……
还是极度的理解和坦诚。都说重症需下猛药——
“姐姐,你是一个完全的受害者。”季若休看向林珠玑的眼睛,微笑道。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却让林珠玑红了眼。
“生来敏感并非你的错,你还能怨自己投胎的时候没注意不成?现在这样痛苦更非你的错。除却天性,你的性格是外物养成的,悲痛是外物刺激的——你还能管得了身边的万物不成?”
林珠玑抬头。
皮肤瓷白、眸色浅淡的小少年,浸在橘红的黄昏里,抬头看着狼狈的花枝。他的嗓音温和而慵懒,有那样一瞬间,和记忆里舅母的声音重合在一起。被盘出了包浆的回忆似乎重新鲜活了起来,各种说不清的情绪心绪在身体里奔涌着,仿佛要将肺腑绞烂,将皮囊涨破。
嘴唇不受控制地抖动,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真好。
自从她的病情暴露,知情的亲人和邻居们,请来府上的巫医和名医们,有人长吁短叹,有人指指点点,有人冷嘲热讽,有人眼里带着高傲和怜悯来安慰她——
却没人对她说,你是一个完全的受害者。
季若休真的明白,真的理解,才说得出她最想听的话。他并不担心这句话会让她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地悲伤甚至自我放弃。会患上这种病的人,自觉性出奇地高,心地出奇地善良,总会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揽,就算有怨气,也是自己蜷起来默默消化。这种人,还有必要提醒他不要拿“病”为自己开脱吗?
林珠玑哭着,却不禁笑着问:“那,是谁加害于我呢?”
患上抑郁之症的人,最隐蔽的情绪是什么?
是委屈。
委屈从哪里来?
对他们,人们表现出理解包容,是善良;指责他们娇气、伤春悲秋,是情理之中。他们难受,却不知道怪谁;他们是受害者,却永远找不到凶手。
是谁加害于我?
季若休摇摇头:“看姐姐怎么看了。万物皆是凶手,可万物皆无意。姐姐只需要知道,你不是咎由自取,就够了。”
最起码,少伤害自己吧。
林珠玑哭着笑,狼狈的笑容像花期将过的桃花枝,有一种令人心酸的美。
真好,她想。
异兽堂,和传闻中不一样呢。
偷偷来异兽堂之前,她以为异兽堂是关押异兽的牢房。会有馊掉的饭菜,会有鞭打和呵斥,会有取笑和凌辱。
现在,她回想着,只觉得,异兽堂,是异兽们的小窝。异兽们可以用人们听不懂的语言,相互安慰;不必蜷缩在看似广阔的天地,瑟瑟发抖。
是夜,繁星似尘,月色如银。
季若休拢了拢身上披着的棉袍,看着他屋前的牡丹花田发呆。
想起林珠玑的病,他蹙眉,觉得这事儿乱得很,理不出个头绪来。
干脆就不想了。异兽堂是知公开的,他要给异兽们治病也好,要任他们自生自灭也罢,都是知公的事。他不介意当泥菩萨,前提是他当得了。
扛不起来的东西,就别往肩上揽啦。
记得他是疯子的事还没有被发现的时候,白天总是很难熬。伪装成温润而有朝气的季若休,真的很累很难。
授课的夫子告状告到了父亲那儿,说他上课不专心,功课上也甚是懒散,好几次不背书不写字被抓到。父亲听了火冒三丈,狠狠训斥了他一顿,罚他在祠堂里跪了一夜。
“跪下!你七岁能诵论语,十岁自写诗集,我们全家上下老庄四邻都指望你能考个状元郎!下次偷懒耍滑之前,想想自己肩上扛着什么!”
父亲不知道,他为了上课不走神,舌头上咬出了好几个疮,手臂上留了好几道疤,膝盖,也差点废了。
那夜也很冷,但他跪得笔直,泥雕石塑一般。一夜……算什么呢?自从发现自己无法用心治学,他绞尽脑汁,换着花样儿地惩戒自己。面朝南,膝盖跪在两块儿石头上,跪一夜,就是其中一个花样。膝下的垫子带着点软,别说跪一夜了,跪一个月,他也没问题呀。
父亲说得对。
他肩上扛着很多东西。
那些都是生而为人的责任。
食五湖四海之粮,却夷五湖四海之恩,这是小人之行。
得扛起来,说什么也得扛起来……
跪在森森然排位前的小少年,眼里冒出点病态而坚毅的光来。他扭头,看向窗外的星月,从骨头里觉得冷,从血里觉得热。
旧时的星月与今夜的星月重叠。
季若休垂下眼,抿抿唇,把棉袍又拢紧了些。今晚真冷啊。
“喂!”
有人拍了下他的肩,他吓得一个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