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荼蘼》安若乐

3、夜阑归舍人已寐，却倩天风为吹醒

　　杜蘅静立在后院之中，朦胧的月光如雾般飘浮在空中，女子的脸苍白如雪，荼蘼花的图腾却是妖艳而诡异，仿佛就要挣出血肉，绽放出来。
　　她望着那一片茫茫的荼蘼花，终于颤抖地恨恨道：“青寒，你看到了吗？她回来了！她要回来找我了！”
　　风萧萧，带着秋天的寒意，周围却是一片寂静，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她一人。
　　杜蘅却是凄然一笑：“生前，她要与我争你；死后，她的女儿也要与我争夺陌儿。青寒，你说，这是不是命呢？”
　　她走到一个被封住了的古井旁，收敛了笑意。那一个干涸已久的枯井，井盖被数条生锈的铁链牢牢拴住，却是遍布着暗红的苔藓。古井周围，是一圈围住了的竹栏，虽然隔绝了花藤的蔓延，却依然有几朵不甘心的荼蘼花钻过其中的间隙，努力想要伸向古井边来。
　　杜蘅的目光突然变得冰冷，她一把扯下那些越界的花，狠狠将它们揉烂，鲜红的汁液从指缝溢出，散发出浓郁的腥味。杜蘅却是大笑了起来，近于癫狂：“叶青寒，你还想要去找她？你还想要离开我？！”
　　她狠狠地将花踩在脚下，一字字道：“她不过是有几分姿色的青楼女子，我才是你的糟糠之妻！你还要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吗？难道就因为我的容貌不及她吗？”她突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那一片肌肤完好无暇，一朵血色的荼蘼花娇艳欲滴。是的，现在的她，风华绝代，不是吗？她已不用担心自己会争不过那女人，不是吗？
　　她魅惑一笑，走到花丛中，凝视着叶青寒，目光如水般柔和，俯下身来，轻吻男子的双唇。灼热的红唇之下是冰冷的干涸，然而，这一个吻，却是深情而缠绵，如腐烂的花瓣一般散发着浓郁的芬芳，带着赤裸裸的恨。
　　飒飒的秋风吹过，大片的花海不安地起伏着，血色的花瓣如同女子颤动的红唇。
　　终于，杜蘅温柔地轻抚着男子的脸，轻声道：“青寒，现在的我还有什么比不上她呢？”她站起身，大朵大朵的荼蘼花开始吞噬着男子，很快，夜色下便只余下一片诡异的血红。
　　这是她的血荼蘼阵，带给她美貌与力量的血荼蘼阵。当年，她在他体内种下了血荼蘼的种子，以爱与恨浇灌，荼蘼花开，她每天服食罪恶的花瓣，汲取他的生命，以此来获得她所一直渴求的美貌。一如凤凰涩槃，她已浴火重生了，不是么？只是，与此同时，失去的却是她内心仅存的一点温度。
　　杜蘅目光逐渐变得冰冷，走到古井旁，傲然道：“愁晓月，十二年前，你斗不过我，十二年后，你的女儿依旧是斗不过我的！”
　　发髻上的荼蘼花竟在这一瞬间凋零，血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地，杜蘅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那一身紫衣正在不远处沉默地望着自己，脸色惨白。
　　杜蘅微微眯起眼睛，望着紫泥，脸色变幻莫测，终于，她笑了，淡淡道：“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不是吗？”
　　紫泥紧紧咬着唇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杜蘅却是随手折下一朵荼蘼花，放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道：“陌儿应该有向你说过他爹的事吧！”
　　紫泥依旧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竭力抑制着自己汹涌的情绪。
　　杜蘅却是一点一点地蹂躏着手中的花，悠悠道：“正如陌儿对你所说的一样，青寒在离开的第七年回来了，我们又再一起度过了几个月，后来，他又再次离开我了，带着我的钱财和一名青楼女子私奔了。”
　　“这只是你的谎言，他们根本就没有离开，他们一直都被你困在叶府里！”紫泥再也忍不住，厉声道。
　　“的确，事实并不如此。可是，你真的知道你爹娘是个怎样的人吗？”杜蘅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当年我娘家发生了一场火灾，没有损失太多的钱财，然而，爹娘和哥哥都葬身火海了，我作为唯一的杜家血脉便这样继承了杜家家业。呵，没想到我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重回家门啊！”
　　她的唇边突然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道：“不久，青寒竟回来了，他向我认错，我便原谅他了。是的，他肯回到我身边，我还有什么可恨的呢？他依旧一如以前的品行，好赌好嫖，我当时也知道他与你娘仍有来往，我深知自己容貌丑陋，卑微软弱，也就没再说些什么了。”
　　“可是，他后来还是决定要和我娘在一起了。”紫泥抬起头，声音却是颤抖，不甘道。
　　她依稀记得当年她和娘坐在马车里，叶青寒对她们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她知道娘那时其实也并不十分爱他，她要求他带他走，不仅是为了她的女儿，更是因她是真心想要找个依靠，是的，她们母女，当时只是真心想要过上平淡的生活的。不料，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杜蘅依旧一脸平静，声音却透着寒意：“是的，是我让他留下来的。他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可他回来了，也就休想再离开我。”说着，她将手中被她蹂躏得残败不堪的花递给紫泥，邪邪一笑：“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紫泥一怔，犹豫着接过荼蘼花，只闻到一股浓郁的腥甜味竟宛若云烟般将她罩起，迷糊的画面竟在她眼前渐渐聚拢。

　　妖红，昏暗。无力反抗的男子被从他体内生长出来的荼蘼花吞噬，只余下一片血红的花海，一袭淡红失神地在井边，而后，她看到了她的母亲，出现在不远处的那袭紫衣。
　　“青寒呢？你把他怎样了！”愁晓月竟毫不畏惧，很理所当然地向杜蘅要人。
　　“青寒是我的夫君。”杜蘅悄悄打量着她，仿佛被女子出众的容貌震惊，说到后面竟越来越小声，像是在怯怯地恳求。
　　愁晓月看到了她丑陋的胎记，顿时松了一口气，气焰更是嚣张，毫不退让：“可你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
　　杜蘅的目光竟在这一瞬间变得悲痛，缓缓起身，指着身旁的井：“青寒，他就在下面……他掉下去了……”
　　“什么？”愁晓月的身子一颤，随即竟不顾一切地冲到井边往下望，望着幽深的井口竟哽咽不能语：“不会的，青寒不会抛下我的……”
　　“难道你还不懂吗？他如今怎样待我，日后你韶华不再，他同样会那样待你。”杜蘅的声音从背后冷冷传来，她一惊，却已是来不及了，一股劲力竟从背后击来，她连尖叫都还没发出便重重地坠入井中。

　　“不！”紫泥失声叫道，脸色惨白，踉踉跄跄地跑到古井边，只见古井早已被封死了。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拉断缠绕在井边的铁链，却是无能为力，脑中一片空白。
　　“夫人。”不知从何时起，寻木竟出现在杜蘅身后，犹豫着劝道：“她是无辜的，不如放过她吧！”
　　杜蘅目光依旧冰冷，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生了锈的钥匙，似笑非笑：“紫泥，想念你娘吗？想要打开这口井吗？”
　　紫泥怔了怔，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钥匙，没想什么便手忙脚乱地解开锁。杜蘅也没有阻止她，褐色的双瞳中暗潮涌动。
　　寻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脱口阻止道：“不要打开！”
　　可已经迟了，紫泥根本听不进去，早已解开了铁链，令她料想不到的是，那个堵在井口的巨大石块竟直直地顺着古井下坠，一条还连着石块的铁链从紫泥手中脱出。
　　“娘！”紫泥下意识地拉住铁链，想要阻止石块的下坠，双手早已被磨得鲜血淋漓，然而，她还是没有放手。娘生前，她不能阻止娘的离开；娘死后，她也要保护好娘的尸骨！
　　杜蘅依旧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没有说话。那毕竟是千斤巨石，若紫泥真的不肯放手，也必然会连人带石地坠落古井，总之，无论如何，愁晓月的尸骨都必然会被粉碎的了！她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了，她的恨竟是如此之深！
　　然而，她唇边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只见青色的影子一动，那巨石竟停止了下坠。她的目光变得冰冷，厉声道：“陌儿，放手！”
　　叶青陌脸色苍白，冷汗从额上渗出，他没有理会杜蘅，咬了咬牙，竟一用力便将巨石提了出来，可这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量，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竟咳出了一大口鲜血。
　　“陌儿！”杜蘅失声道，却只见叶青陌悲痛地望着她，虚弱道：“娘，求你……放过紫泥……”
　　杜蘅怔了怔，一挥袖子，怒道：“好，很好！你也是跟你爹一样注定是要背叛我的！”几株荼蘼花在这一瞬间蔓延到他身后，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脚。
　　“娘！”他怔了怔，诧异地望着她，眼中却是悲痛，然而，他很快又苦涩一笑，无奈道：“娘，对不起，是陌儿辜负了娘……”
　　杜蘅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他，心却是在滴着血。她最爱的儿子，竟为了她情敌的女儿，与她作对！
　　叶青陌因咳嗽而感到胸口一痛，眼前一阵昏眩，却望向紫泥的方向，目光依旧温柔，喃喃道：“紫泥……”
　　紫衣少女眼中噙着泪花，哽咽道：“青陌，你又何苦为我付出这么多呢？”她的目光越来越迷离，痛苦叫道：“青陌，是我的错，我们是兄妹啊！你忘了我吧，我们是不可能的了！你是不该爱我的！”
　　叶青陌微笑着摇了摇头，苦涩道：“若我真的爱你，这一切又怎能阻止呢？”然而，他却感到眼前一黑，无力地昏倒了。
　　紫泥的身子猛然一颤，泪流满面。良久，她才抬起头，望着杜蘅凄然道：“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可是，能让我见叶青寒一眼吗？”她竟直呼她父亲的名字。
　　杜蘅此时已是面无表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身后的寻木的神情却是悲痛，夫人，此时的心比以前伤得更深了吧！
　　紫泥沉默着走到花丛中，拨开荼蘼花，神情复杂地望着双瞳灰暗而空洞的叶青寒，轻声唤道：“我来了。”然而，她的目光却是逐渐冰冷，藏在袖中的手正紧紧地握着寒气逼人的匕首。
　　呵，叶青寒，你的确是活该受这样的苦？这一切，本就是你的错！你只是一名风流成性、无情无义的男人，你辜负了两个女人的情意，你酿成了我与青陌的悲剧，你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
　　她痛苦地闭上双眼，竟就在这一瞬间拔出匕首，对着叶青寒的脖子狠狠砍了下去。
　　“不！”杜蘅失声尖叫，然而，随着她的叫声落下，叶青寒的头颅被割离了身体，大片的荼蘼花在这一瞬间凋零。
　　紫泥缓缓起身，眼中是一阵快意，冷笑道：“我早就知道叶青寒就是血荼蘼阵的枢纽，现在他死了，你还有什么力量呢？你还拥有什么呢？”
　　杜蘅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脸，却是一片鲜血淋漓，脸上的荼蘼花图腾竟连皮整片地脱落下来，流出粘稠的浓汁。而她原本光滑的肌肤，在此时也变得逐渐松弛，衰老。她痛苦地摇着头，双瞳却是空洞而绝望。她的美貌，她的美貌竟在这一瞬间不复存在了！她还拥有什么呢？
　　“夫人。”寻木护在杜蘅身前，却发现脚下竟被柔韧的藤蔓紧紧地缠绕住了，不禁诧异地回过头。
　　咯哒咯哒，只见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正挣扎着从井口伸出，惨淡的月光倾泻而下，一张苍白而干瘦的脸逐渐出现，灰白的长发遮蔽下的双眼黑亮而凸出，幽深而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