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座妖怪山》鸠枝

9、第九章

　　光霁的第一节课恰巧是叶修齐教，教他们认识妖族的文字。

　　这个班上本来有五个孩子，加上光霁就变成了六个。四男两女，依次是黑熊家的儿子熊二哥，驼鹿家的儿子鹿筠，斑羚家的儿子林然，蛇妖家的女儿柳青烟，雪狐家的小狐狸和光霁。

　　叶修齐还没到，说好今天开始上课的话本先生也没到，几个妖怪不由凑一块交头接耳。

　　上课的点很早，光霁平常起得晚，最近日子过得过于舒适，松弛许久的神经一时半会还缓不过来——总之，第一天上课的他，发现自己光荣迟到了。

　　光霁撒开腿在山道上狂奔时，他的同门们，正撑着手在学堂里说闲话。

　　蛇妖柳青烟长着一脸过分漂亮的脸，只是她的化形本事并不比小狐狸高明多少。上半身妩媚动人，下半身却还是蛇尾，她拖着长长的尾巴慢慢悠悠地挪到小狐狸的身边，“小狐狸，你爹爹今天怎么迟到了，还有那个说书的，我还挺想和他认识一下呢。”

　　小狐狸皱着眉，她明明记得今天早上她出门的时候爹爹已经出门了，叶婉还在她的身后笑，说自己再不快点就要被亲爹拦在门口然后罚站。

　　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光霁也是，平常看着那么靠谱的一个人，上学居然还会迟到啊？

　　自己都不迟到！

　　熊二哥坐小狐狸边上，也凑了过来。他其实是一副英俊的长相，剑眉星目，面容硬朗，就是太黑了些，而是不怎么爱修边幅，头发经常乱糟糟。再加上爱好又是爬树掏蜂蜜这种幼稚举动，因此并不怎么招两位女生的喜欢。

　　“小狐狸，是不是你爸爸直接去找说书的妖怪了？”熊二哥挠挠头，笑得憨厚。

　　光霁跑到中途，不慎踏入了一个阵法。

　　他起初没注意，还是跑了许久后，才意识到不对劲——他似乎被困在一个阵法之中，阵法极具迷惑气息，却又发出一股和善的味道，没半点攻击性。

　　像极了……老槐树对他的考验。

　　但这个阵法又比老槐树布置出来的要复杂许多，老槐树这个妖怪比较懒，经常随手画点糊弄人的阵法了事，可这个一看，便知道是精心准备过的。

　　光霁渐渐停下了脚步，在里面绕了好几圈。可能是个没多大的芥子世界，就不知道自己赶着去上课的时候到底是有多不上心，一脚就这么踩进了这个倒霉陷阱里。

　　这样说也不对，毕竟是特地给自己布置下的陷阱，就算自己多上点心，估计还是会跳进来。既然无论如何挣扎，结果都是一样，那干脆还是别挣扎了，瘫在原地美美晒个太阳就挺好，反正也没危险。

　　光霁想得挺美，可惜仅限于想想。

　　当他完全落进这个陷阱之中，并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之后，一切就开始发生改变了。

　　一阵清风吹开薄雾，不过是眨个眼的时间，眼前的一切在不知不觉间便开始发生变化。眼前一片茂密的树林，高大的树干，遮天蔽日的树叶，隐隐约约能听到流水的声音。光霁鼻子动了动，他甚至还闻到了，刚下过雨的气息，身边低矮的灌木上长出嫩绿新叶，水滴挂在上面，阳光穿过重重叠叠的树叶，在光霁的脸上打下一片光斑。

　　这是个处处都充满着真实感的幻境，光霁明明知道自己处于幻境之中，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其迷惑。他顺着林间小道一直往前走，从头上太阳的位置以及林间的温度来看，现在大约是巳时过两刻钟左右，上个时辰下了场暴雨，泥土还很湿润，踩在上面能踩出一个个的小水坑，林里除了偶尔有风吹过，带来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外，僻静得有些吓人。

　　光霁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弯刀，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手握武器之外，确实也没有别的方法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了，他绷紧着神经，一边防止突然冲出来的敌人，一边不断观察四周，他到底要如何从这个一片密林之中逃离。

　　他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在上学路上。

　　甚至渐渐地忘记了自己是个妖怪，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凡瘦弱的人类，要防着猛兽，也要放着毒蛇，哪怕只是一只小小的毒虫，都可能在不经意之间，终结自己的性命。

　　光霁逐渐加快脚步，他明知道自己不能慌张，不可露出半点破绽，但一个人处在未知的危险之中，光是这种恐惧感，在不知不觉之中，渐渐将他压垮。

　　他在恐惧之中，不知不觉，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爷爷是个干巴瘦小的老头，总是笑眯眯地一张脸，最爱干的事情是围着灶台给自己变着花样做点小吃食。乡下人家，乡村农夫的手里，能有些什么吃食呢，他能做的不过就是，将从山上薅来的野菜先煮一遍，去去腥味，然后再加点藏了很久的猪油，拌在锅里，放点盐巴，炒出香味。

　　这点香味漂浮在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光霁每次都能被他勾了魂一般，眼巴巴地蹲在灶台边上，偶尔帮爷爷往灶里添点柴火，爷爷总是慈祥地看着他，看着他快速将碗里的吃食一扫而空，然后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脸，看起来比自己吃上了这些东西还要开心。

　　光霁和爷爷相依为命，他总是忍不住想起爷爷，想到爷爷应该就在密林的尽头，光霁加快了脚步。

　　然而，走了许久，直到他身上布满汗珠，气喘吁吁，喉咙里的干涉感几乎要将他整个的腹腔都烧毁，他还是没能看到密林的出口。这片森林无论往那个方向走，都是同一幅模样，好似没有尽头。

　　光霁抬起头，阳光还挂在之前的位置上，空气中的温度也没有任何变化，水声滴答滴答，带着新鲜泥土的气味，有蚯蚓从土里懒洋洋地探出头，清风吹过，光霁忍不住一阵发抖，他走了那么久，却还在巳时两刻！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身上所有不适的感觉都消失了，滴落的汗珠，被汗浸湿的衣物，冒火的喉咙，逐渐沉重的四肢，这一切的一切在一瞬之间就像是天上从未移动过的太阳一般，恢复到光霁刚刚来到密林时的状态。他再次神清气爽起来。

　　自己为何会在这密林之中，到底要如何从这里面出去？光霁不再轻举妄动，靠着一颗粗壮的大树，他开始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绪。头脑里的记忆告诉他，他是为了帮爷爷寻一种草药才来到这里的，他家就住在这座山的脚下，他和爷爷相依为命，过着清苦平淡的生活。但爷爷近些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就在前两天，他在打水的时候，倒在了自家门口。

　　光霁连忙赶到镇上喊来了一位赤脚郎中，郎中给他开了副药方，为了集齐药方上最后一位药，他只身踏入这片森林之中。据郎中所说，这种药就藏在森林的最深处，通常长在高大树木的树根旁边，埋在深深的土里。

　　光霁握住自己手中的弯刀，这是他最后的勇气。不惜一切代价，他也要找到草药，将之带回去给爷爷。

　　他直起身，深深吸了口林中微冷的空气，再次进入密林的深处。

　　为了防止自己迷路，他举起弯刀，在每一颗高大乔木上都做足了标记，仔细观察下，他发现林子里虽然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绿，但从他出发的地点开始，树木是越长越旺盛的，最深处的地方，甚至还需要用弯刀劈开丛生的灌木，自己开出一条道来。

　　当光霁第三次在同一颗树的同一个位置做下标记。他用手摩挲着粗糙树干上厚实的表皮，以及那块被自己挖出来的白色伤痕——他不得不承认，他看似一直在行动，实际却也处在密林无数遍循环的时光之中。

　　就像是戏班子里的演员，把同样的戏码，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演绎了一遍又一遍。

　　光霁抬起头，阳光透过高大的乔木，浓密的绿色树荫，映在光霁的脸上，被他长长的睫毛切割出一片阴影。

　　身体因为无限的循环虽然并不让人觉得疲累，但是心灵显然已经是疲惫不堪。光霁站在树木面前，抬起头，树上有个鸟窝，有小鸟儿探出头，张开嘴，叽叽喳喳。森林是一片祥和静谧的森林，不管从哪里看都毫无破绽，唯一的破绽是自己。

　　鸟儿重复了无数遍的等待，是尚未长出绒毛的幼鸟，只能等着鸟妈妈归来喂食，然而在这个无限循环的空间之中，它们到底等了多久呢？可它们那探头探脑的样子，显然对扭曲时光毫不知情，因此每一次的等待都是开心的。

　　那么自己，自己又到底是为什么，会突然看破时间的循环，并在这个无尽的空间里面觉醒自己的想法呢？光霁举起手，非常瘦弱的一双手，他对着弯刀看了眼自己的相貌，还是人类小孩的外表——耳边隐隐响起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像你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多哭一哭，才比较可爱。”

　　为什么，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幼儿，自己连最基本的哭泣都不会呢。

　　光霁扔掉手中的弯刀，双手覆上自己的脸颊，柔软，温暖，他沿着肌肤的细腻纹路，手中甚至能感知到脸上的细小绒毛。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来都是人类的相貌，但自己并不是人类，所以对这片无边的密林，没有半点人类该有的畏惧。

　　自己是个妖怪。

　　是个妖术学得不怎么样，道术也是半吊子，还不怎么爱和妖怪打交道每天都想着找个地方睡一整天的妖怪。然而世事难料，被逼着上学的第一天，自己掉进了老师的陷阱里。

　　这是叶修齐的考验——虽说意识到了这一点，事情也并没有变得有多么简单。

　　在这里面，光霁身为妖怪的力量被狠狠压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能那么轻易地将自己洗脑成一个人类，他对妖术一窍不通，身上也没带个什么破阵符咒，且最为关键的是，他看不破这个阵法。

　　光霁一开始以为叶修齐和老槐树一样，随手画个阵法逗自己玩，很简单就能找到阵眼从中脱逃，但这两人显然不是一个风格的。老槐树将自己困住是觉得自己太无聊，帮自己找点事情做，有时候光霁犯懒，在阵法里睡一下午，阵法自身就不攻自破了，但叶修齐这个阵法，说不定能将自己困个三天三夜，虽说妖怪不容易被饿死，但挨饿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唉。”光霁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曾看过的话本内容，“这就是所谓的，师傅的考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