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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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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狸停在半山腰处,围着一棵巨大的樟树团团转了半天,怎么都没有找到光霁那个简陋的小屋。
“不可能啊,昨天明明就是在这棵树的边上,我回去时还特地做了个记号,记号还就在这呢!”小狐狸伸出前爪拍了拍树干上自己留下的记号,“那么大一个家和人怎么就没了?”
她围着樟树又转了好几圈,上蹿下跳的,一会儿爬上树一会儿在树根处刨坑,忙活老半天,累得直哈气。
这时她才嗅到,空气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血腥味。
小狐狸恍然意识到,昨天误打误撞进入光霁家时,他家门口那一堆复杂又诡异的阵法。也不知道这妖怪怎么活得这么独,连家都要藏起来。小狐狸一边在心底小声嘀咕,一边回忆起爹爹曾教给她的妖术。
她似乎天生就带着一双能看破一切迷雾的眼睛。明白了这里不过是光霁的障眼法之后,小狐狸将妖力凝聚在自己的瞳孔,轻轻松松便越过已经残破的阵法,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了光霁的家。
嘎吱一声,小狐狸推开门。
光霁藏在门后,一只手举着弯刀,另一只手捂住腹部的伤口,待小狐狸伸进一只前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她扑进怀里,弯刀抵着她厚厚皮毛下跳动着的心脏。
心脏是妖怪的命脉。
小狐狸的心跳都停了,她有生之年第一次这般直面性命威胁,吓得僵成了一只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的木头狐狸。
倒是光霁,颇有些诧异地咦了一身,虽然手还是捏着小狐狸的脖子,但好歹放下了细长冰冷的弯刀,刀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狐狸感受到自己的身后传来湿热的触感,她被光霁圈在怀里,刚刚剧烈的动作使得伤口进一步开裂,血液从中汩汩流出。
“你怎么又来了?”
“你怎么受伤了?”
两妖同时开口,皆是一愣。
光霁显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没出声。小狐狸还没学过医术,也没见谁伤成过这副惨样。她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边给他输送自己的妖力,边觑着他的神色说,“我想来找你玩,我身边的人都比我大好多,一点都不好玩。”
小狐狸的妖力很微弱,但同时也很纯净,像是清泉一般,一点一点从她身上流往光霁的伤口——并非什么特别严重的伤口,除了流血多了点,其实并没有伤到命门,威胁不大。相比之下,给自己带来伤口的那个人,已经在阵法下化为齑粉了。
自老槐树走后,他收获到无数的恶意,无数次辗转在生死之间。
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来自陌生人的单纯的善意,像清泉,又像是夏日萤火,像一盏期盼许久的长明灯。因此他愣了好几秒,才把这只看起来呆呆的小狐狸从自己的怀里扔了出去。
“别浪费你这点妖力了,我没啥大碍。”光霁站起身,想了想,觉得自己说不定要去给这只小狐狸倒杯茶,还得去哪里找些糕点,他头一次,面对一只弱小的狐狸,手足无措。
小狐狸乖乖跟在他的身后,光霁外表只是个人类孩童的样子,也没有比狐狸形状的自己高出太多,穿着普通的黑色短衣,头发扎的高高的,一看就知道是随手束的,是个乱糟糟的马尾。脸色看起来比昨天差了不少,但表情还是镇定的,这流着血的伤口在他眼里似乎不值一提。
光霁在自己家转了一整圈,才发现自家的板凳已经在昨晚的混战中壮烈牺牲。他只好走进房间,搬出自己花了好几天才做好的,塞满了柔软棉絮的专座。
家里的桌子好早之前便只剩三条腿,一直放在墙角,艰难地保持平衡。光霁平常也用不上这些个家具,直到今天,第一次有了想招待的人,才发现自己家徒四壁,什么都拿不出手,什么都没有准备。
但小狐狸只是一只狐狸,她没这么多的讲究。
光霁所有的知识都来源于人类写下的书本上的知识,而小狐狸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自己妖怪父母,对于狐狸来说,住在洞里,窝在干燥的草垛里睡觉,想吃肉的时候串在树枝上生火烤得滋滋冒油,想喝水的时候爬上山顶,用舌头舔化冰块——动物实在是没有人类这么多的讲究,就算是活了几千年的妖怪也没有。
因此光霁只是搬出一条凳子,用粗陶制成的小杯子给小狐狸倒了杯水,便足以让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狐狸感到受宠若惊了。
小狐狸尾巴摇啊摇,一跃跳上了小板凳,感受了一下它柔软的坐垫,用头在靠背上蹭了蹭,麻布和皮毛摩挲在一起,有种很奇异的触感。
光霁站在她的面前,忍不住笑了笑,“小狐狸,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今年刚刚九岁。还没取名字,我爹说得等到我化形那天才能取名字,但我一直没学会化形,当狐狸挺好的,化形之后两只腿看起来站都站不稳。”小狐狸说完之后看了眼以孩童样貌站在自己面前的光霁,猛然意识到不妥,连忙改口,“你这么小就学会化形了真的好厉害啊,我隔壁家的大白熊,都十六岁了还是头不会化形的大熊,光长个子,不长妖力。”
“我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算不上会化形。”光霁眼睛弯弯的,漆黑的睫毛长且卷翘,仿佛有蝴蝶在上面振翅。
小狐狸第一次想化形了,就是不知道自己化形之后能不能像光霁这么好看。
她最后在凳子上翻了个身,舒展自己的四肢,接着轻盈地从上面跳下来,“你过来歇会儿吧,身上还带着这么重的伤。你等我一会,我回家从爹爹的柜子里拿点丹药来给你,我知道他藏在哪。”
“别去。”光霁连忙伸出手拽住了小狐狸的尾巴,“不问自取视为盗也,小孩子不能偷东西。我这点伤很快就好了。”
小狐狸没想到这个人说起话来和爹爹的大树朋友一样文绉绉,小脸皱成一团,“你们这些说话一串一串的妖怪都好多大道理,听着头疼。”
“那我今晚等爹爹回家,向他要点丹药给你疗伤,这样总可以了吧?”
光霁没有出声。
这间小屋子光线并不好,窗户没开,木头做成的房子,阳光见缝插针从每一个间隙里照进来,刚刚小狐狸推开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风给吹了回去,屋子里昏昏暗暗的,小狐狸金色的眼睛像是这间屋子里的太阳,所有的光源都被她攥进眼里,亮得有些晃眼。
光霁同小狐狸讲了一个故事,他和老槐树的故事。
昏暗的房间,光霁坐在凳子上,小狐狸本来趴在他的脚边,被他一把捞起,抱进怀里,她浑身哪都暖烘烘的,受伤的身体体温下降得厉害,愈发贪恋这点暖意。
光霁从生下来就是个人类幼儿的模样,白白胖胖,圆圆滚滚,颇为可爱。
他的名字是一颗老槐树取的,老槐树活了三千多年,没想到即将寿终正寝之际,有个圆滚滚的小孩子攀上了自己盘根错节的枝桠。
老槐树望着那个光着屁股,一直忍不住把手往嘴巴里塞的小屁孩,叹了口气。
一瞬之间,这片巨大的槐树密林烟消云散,毫无遮掩的阳光直射而下,小屁孩被刺眼的阳光照着难受,哇的一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道袍的老人家站在他身边,愣了好一会,才缓缓蹲下身,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小心翼翼地包起这个小小的孩子,抱在怀中。
植物本身是没有体温的,而小孩子的身体温度比常人还要高上一些,老槐树把他按在自己的怀中,觉得有点烫木头。生命的最后一段岁月,他本想化回原形,返璞归真,就这么守着山水,一点点等生命走到尽头。
哪知会有这么个烫木头的玩意儿猝不及防地闯进来。
植物类的妖怪大多亲缘淡薄,更何况老槐树在回到妖怪山来当树之前,一直是在人间修道当个妖怪道士,别说孩子,活了几千年,清心寡欲,连个道侣都没有。
老槐树把头都想大了,愣是没想起一星半点关于带孩子的知识。植物只要种在土里,给点水,晒晒太阳就能活,但其他的妖怪显然不同,他们要吃,要睡,要哄,大了些还要教各种妖术,教识字,教为妖的道理——我这是个自己捡了个什么麻烦啊。
老槐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把小屁孩捞起来,他浑身都是圆滚滚,光溜溜,老槐树横竖看了老半天,也没能看出他是个什么妖生,要不是在这人类无法到达的妖怪山上面,老槐树都要以为这是人类的种了。
但显然不是。
这个小屁孩可能是被他举着看半天,被看烦了,也可能是饿着了,总之他凶狠地往老槐树胳膊上咬了一口。隔着一层灰扑扑的道袍,他都把老槐树的胳膊给咬破了,里面流出绿色的汁液,可能是正好有几滴流进了小屁孩的嘴里,他连着呸了好几下,一直打喷嚏。
老槐树没啥痛觉,但他这么个老妖怪,被一个刚出生的小妖怪给咬破了皮,用的还是人类那种平整的乳牙,这说出去简直是贻笑大方。
况且他的汁液还是带毒的,毒性还挺强。
老槐树怕这孩子出事,连忙带着他来到井边,漱漱口,再冲洗干净身子。他不知道小孩子其实碰不得冷水,脆弱的凡人稍有不慎就一身病痛,小孩子愈加。在那个时代,不管是皇亲贵胄还是乡野小农,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夭折的小孩子。老槐树虽然在人间游历了许多年,本质还是个靠着日月精华养大的树妖。对于他来说,修道不过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个调剂罢了,他不修本心,也不修天道,只学了一身道法,偶尔跟着同门师兄弟们出门干点除魔卫道的好事,然后接受着人类的感恩戴德。
师兄们说这是修功德,只要攒下足够的功德,便足以得道成仙。
但他们没一个人攒够了功德,功德还没修满,便先在寿命面前败下阵来。
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不知不觉间,老槐树成了道门里的掌门,然后又假死,将掌门之名接着传承下去,老槐树一点点对修道感到厌倦,他不修道了,却还是守着道门。
守着它从风光无两盛极一时再急转直下。
因为人间大势的变更,也因为一些无聊的恩怨,终究这个道门还是被一把火毁得干干净净。老槐树回妖怪山之前曾特地回去看了一眼,有人在曾经的断壁残垣上建起了新的道门,守门的小徒弟见他一身道袍,误以为是门派里的长辈,恭恭敬敬地向老槐树打招呼。
再之后,老槐树来到了妖怪山,觉得可能只有这里,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他和人类一起处了那么多年,还是没能看明白人类,妖怪有食物就能活,想尽办法也就图个避雷劫和加修为。
人类却不一样,他们想要的东西永远是那么多,想法永远是那么的长远,就算把自己的这一辈子过得足够美满了,仍是不满足,甚至妄想对自己的下辈子指手画脚……哪怕是妖怪里最为贪心的饕餮,在人类面前,大概也只能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