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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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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少年所在之处向下望去,可以看见四人其中一人做牢头打扮,手提着一大串丁零当啷作响的钥匙,另外三个,有一个身着文官服饰,不知品阶,只见到他的官帽帽翅上缀了两颗拇指大的宝石。另外两个,一个大冷天打着赤膊,五大三粗的,另一个一身锦衣,像是武官,腰间挂着一柄剑。
少年的目光落在那大汉身上,心沉到了谷底。
先生说话了:“刘大人,想不到是你来审我。”
刘大人似乎甚是惭愧,干笑了几声,拱手道:“皇命难违,请先生谅解。”
先生点了点头,温和地说道:“我生平最看重识时务之人,自己也愿做个识时务的,刘大人但凡有任何疑问,我都会如实相告,绝不令刘大人为难。”
刘大人听这话有些别扭,但是又找不出任何错处来,只能干笑了几声,示意牢头开门。
牢头上前开了牢门,刘大人做了个请的姿势。先生为难道:“我中了毒,行动不便,若是要快些走,只好请这位大哥委屈一下背负我去刑讯室。”
刘大人示意大汉上前。四人在哗啦啦的镣铐声中行去,半点都没有察觉室顶攀着的少年。
少年呆了片刻,他知道先生那两句话是说给他听的,让他“识时务”,“快些走”,但是他怎么能舍下先生自己独自逃生呢?先生如父如兄如友,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怎能抛下他让他一人受苦?
他空出手,抹了一把不争气的眼泪,振作起精神来。他练了将近十五年的轻身术和剑术,只是稍费些周折就混进了这防守严密的天牢,由此可见想要带着先生逃出去未必没有机会。
先生只要挺过了审讯回来,他就去放一把火,声东击西,搅乱这里,然后趁乱把先生带走。他计议已定,轻巧地落下地来。
刑讯室就在地面上一层,方才他潜伏进来时曾经在那里躲藏过。
少年猫腰伏在用来通气的窗口下,背靠着狭长昏暗的长廊墙壁,耳朵拔得老长,屏住了呼吸仔细倾听。
室内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随后刘大人道:“先生,日前太和宫接到两封密告信,其中一封称先生乃是陈国奸细,潜伏我朝十数年,图谋不轨,欲图盗走我国炼钢秘术。此密告信所说是否属实?”
先生道:“这是诬告。我是邳县人士,十岁拜入凝翠谷谷主门下,二十岁出师,皇上在潜邸之时就曾经亲自查验过我的履历,确认过没有半分造假。”
刘大人道:“但凝翠谷谷主在你出师后第二年就暴病而亡。”
先生道:“那亦不能作为时隔二十多年后的一封诬告信的证据。刘大人应该记得,十六年前那场红河谷之战,我即便算不上是居功至伟的那一个,也可说是谋定战局的关健一人。那一战之后,无数宋人恨我入骨,欲置我于死地。今日这封告密信完全有可能是宋人使的诡计,当日我离间宋帝与沈仓,犹如今日宋人离间皇上与我,都是一般手段。请刘大人代我向皇上申诉,我是冤枉的。”
刘大人沉默了片刻,低低地叹了一声,道:“皇上让你认罪,说念在你从龙有功,与社稷亦有功的份上,可饶你不死。依我之见,你就痛快认了,免去酷刑加身之苦,左右性命是无忧的。”
先生亦无言了半晌,道:“想来皇上更想让我认第二封告密信上的罪状吧?”
刘大人道:“先生果然聪慧敏睿,不愧是皇上心目中的第一谋臣。”
先生道:“那么第二条罪状是?”
少年在外头已是一头雾水,听到此处,更加屏住呼吸,着意关注,只听衣衫窸窣,刘大人似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先生跟前。纸张翻动之声响起,随后刘大人道:“如何,看明白了么,你认是不认?”
先生沉默了许久,道:“莫须有之事,如何能认。”
刘大人道:“是不是莫须有,看了便知。”
随后一声清脆粗暴的裂帛之声响起,少年身子一颤,握紧了短剑。
刘大人道:“你腋下腰间这个胎记,若非亲近之人,是不能得见的。如此你还不认?”
先生笑了一声:“刘大人尚断疑案,应该知道如此一个胎记根本不能作为定罪的证据,我非女子,痴长四十有三,袒露身体机会多不胜数,见到胎记的人亦多不胜数。若这些人一人一封密告信以胎记指证我,那时该当如何?”
刘大人道:“写这两封密告信的人,分明与你的关系极为亲近,不像是仇敌或者不相熟之人所书。”
先生道:“我不识得这笔迹,也不需要识得,因为我本就是冤枉的。”
刘大人惋惜地道:“你真不肯认,就休怪我不念同僚之情救命之恩了。”
先生道:“刘大人皇命在身,不必对我有何留情之举。只是,我终究受了皇上敬称一声先生,不管是为皇上抑或是为大人自己考虑,都请刘大人给我留些体面。”
刘大人会意道:“那是自然,先生人品贵重,即便是皇上都交代了不可折辱先生。先生若是受不住,愿意认罪了,说一声便是。”
听得室内响起了镣铐拖动器物搬动的声音,少年咬紧了牙,心中阵阵绞痛,眼中渐渐蓄满了泪。
他尚且只是个孩子,十五年的岁月里一直受到先生的保护,知道做人要品性高洁心存良善,从不知人心险恶世道波谲,不能明白为什么就在昨日,他敬爱的先生尚且悠然恬淡如松竹山泉,与他说笑教他学问,今日就卑弱可怜如尘泥蝼蚁,要受这一场折辱拷打。
室内传来了鞭子抽落在□□上那沉闷乏味的声响,没有一个人说话,既没有求饶声,自然也没有呻吟声,也没有讯问声,只有略微沉重的呼吸声,单调无情的抽打声,每一声都令他颤栗不止,无法忍受。
少年满腔悲愤抑郁,不知如何排解,心跳加快,血液奔流,耳中响起轰隆隆的雷鸣,浓烈的恨意和杀机从心里升起,红着的眼眶里慢慢地带上了血色。
他沉浸在杀戮的渴望中,拔出了短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盘算里头那个武官的修为与自己的差距,以及出手后的所有可能面临的局面。
他有自信能一剑划破割断武官的咽喉,只是必须控制在极短的时间内,以免惊动了外间轮守的两个高手。想到此处,他有一瞬的走神,为自己的思路诧异了一下。
他脑中出现的第一攻击部位竟是咽喉,而不是其他地方!先生其实从未教过搏杀之技,与他喂招也都是大开大合的明朗路数,给他短剑也只是给他把玩,因为为他专门托人打造的长剑尚未完工。
最要紧的是,此刻他脑中反复出现敌人的咽喉被他割开后喷射红色血液的一幕,这没有令他感到半点不适,反而如同战鼓一样,令他隐隐地兴奋。
“大人,”一个没出过声的声音道,“犯人内力修为极高,体质耐力远胜寻常囚犯,如此只是鞭打难以令其低头认罪。皇上本意大人也是知道的,若拿不出一个满意的结果来,大人与卑职难保不会得一个徇私渎职之罪。请大人三思。”
刘大人道:“皇上交代过不可折辱先生,许统领也亲耳听见了。”
许统领道:“不可折辱不等于不施重刑,卑职以为大人对皇上的话有所曲解。”
刘大人叹了一声道:“罢了,你说当如何就如何吧。”
一阵钝器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响起来。少年咬紧了牙,舔舐着破开的唇流出来的血,悄无声息地沿着墙角后退,转向了外间堂室。
身后传来钝物重击之声,而后一声极低的痛楚的闷哼声钻入他耳中,令他浑身一颤。少年停了一停,绷紧全身肌肉,脚步愈加轻盈,如同猎豹一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了猎物。
两个男子,一坐一站,都举着杯盏,品着美酒,桌上放了几个闻之香浓的下酒菜。
他们中的一个,刚说完了一个俏皮的笑话,两人一起突然笑了起来。
他们真是惬意自在!
少年面无表情地背靠着冷冰冰的墙,眼里的红光若隐若现。
他的先生,正在遭受严刑拷打,如堕地狱,而他们,正在享受美酒人生,如在天上。
这不公平!
一头如雪白发的男子,长了一张如弥勒佛的笑脸,放下手中的酒盏,正要坐下。
肥胖的男子,圆滚滚的身躯,慵懒地靠着墙边的桌角,正要问出一句“你说他会不会招供”。
狂风暴涌,威压陡起。
两人耳边同时似乎听见了猛兽磨牙撕咬猎物的嘶嘶之声,下一秒,一道迅如闪电的寒光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凉意从颈部肌肤泛起。
他们一起低头,难以置信的看见一股鲜红的水流从颈部喷了出来。
少年握着剑,扶着墙,满头冷汗,大口喘息。他启动的速度太快,快得他的心脏都承受不住,快得他自己都想不到,快得他几乎收不住势要撞进墙里去。
那两个人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缓缓要倒下,他赶忙箭步上前,先后扶住了他们,小心翼翼地靠坐到墙边。
他们的颈部,血如喷泉一般汩汩的外涌,粘稠而艳丽。鬼使神差的,他伸了一根手指沾了血,放到口里。
腥的,同他的血并没有不同。
他将手指飞速地在身上擦了擦,转身直奔刑讯室。
“噗——”
沉重的锤子砸在长达一尺的木钉上,头尖身粗的木钉挤开了血肉,穿透了肩胛骨,钻入了背后的圆木架。
锁在刑讯十字架上的身体颤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压抑忍耐,听起来如同叹息声一般。
刘大人早有准备,侧过头不敢直视,抬起遮目的袖子迟迟不愿放下。
武官笑道:“刘大人若是心软不忍,可回避一旁,由卑职来监刑,定会有所收获。”
刘大人摇了摇头,硬着心肠放下了袖子,转头直视前方,尽量无视那一根根冷冰冰的木钉和一地的血。
他是不能走开的,一旦回避了,还不知会有什么事发生,皇上念着先生昔年计除宋国战神沈仓的天大功劳,只想要他认罪,并不想将他折磨至死,之所以指派他来审讯,就是要他把关守护。
“先生,还是认罪了吧,只要画个押,对质指认一下,皇上并不会再为难先生。”他苦口婆心,“看先生如此受苦,我心里真是如油烹一般煎熬。”
奈何钉在架上的人不为所动,清朗的脸上浮出一丝惨淡而决绝的笑意,“如此陷他人于不义之事,我宁死也不会做。”
不等刘大人应答,武官先冷笑了:“分明是罪证确凿你还要抵赖,本官倒要看看你的硬骨头到底有几斤几两。”他使唤一旁的大汉道:“取铁钎子,另烧一盆火炭来。”
刘大人脸上变色,知道这是要拿铁钎子烧红了钉他手指,忍不住再劝道:“先生,就算你是冤枉的,但皇上之意已决,你若真是忠心为主,理应为皇上出这一份力。只要你认罪,我会向皇上言明你的冤情,并以性命担保先生的清白。”
他恨不能掏心掏肺,怎奈对方再次摇头,哑着嗓子道:“刘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皇上有心借我之手去除心腹大患,我若认了这两条罪,之后还会有其他罪等我一并认了,那时将有无数无辜之人血流成河家破人亡。故这罪我不能认。倘若刘大人真是有心,请帮我向皇上转达,他想做的事,我已在前日的奏折里写了详细的章程,只要步步实施,五年就能达成。”
刘大人失望至极,想皇上若是肯等五年,何至于如此指鹿为马仅凭两封告密信就要将他屈打成招?
一时甚感意兴阑珊。眼前这人,是于国有恩,于皇上有恩,于己有恩的乱世奇才,治世良臣,从不居功自傲,不结党不贪私,被皇上引为朝廷之柱石,地位可与国师比肩,如今竟祸从天降落个如此下场,可见老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是半点都没有错的。
一旁大汉已点了炭盆,取了铁钎子,武官正要吩咐他将铁钎子放进炭盆炙烤,忽然墙边木门发出了一声吱呀的响动。
四人一起转头看去,钉在架子上的先生也抬了头。
一条黑影迎面射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鲜血,就毫无征兆地从武官和大汉以及牢头的颈部喷涌出来,几乎同时!
三条血柱交叉喷射,站在一旁的牢头的血全落在了刘大人的身上脸上,将他淋成了一个呆若木鸡的血人。
少年收了势,并没有收手,脚步如飞,绕着武官和大汉闪电般转了一圈。
两颗头颅,连眼睛都没有闭上,张着嘴,就这么咚咚两声掉到了地上,一个撞翻了炭盆,火红的炭块和头颅混在一处,瞬间散发出烧焦皮肉的恶臭。
三具尸体随后才轰然倒下,血汩汩地流了一地。
少年脚踩着粘稠的血,脸色惨白,满头冷汗,眸子里却血红一片,如同汪着愤怒的岩浆,他慢慢抬起手,用还在滴血的剑锋指着刘大人。
杀气从他的身上每一处地方腾腾地向外发散,令他单薄的身躯如同天神一般凛然不可轻视。“铁钎子”和“火炭”几个字在他脑子里回响不绝,如狰狞的凶兽张牙舞爪,彻底地激怒了他。
他瞪视着这个唯一还喘着气的活人,犹豫着怎么杀死他,一剑割喉,或者切下他的头颅。这两个问题令他感到困惑,如同在梦游一般茫然无措。
“别杀他!”先生温润的声音在他背后适时地响了起来,像一股清泉注入了少年燃烧着怒火的浑浑噩噩的心。他怔了一下,转头看着先生那温润沉静的眉眼,眸中血色渐淡,脑中的轰鸣渐渐消失,神智渐明,热泪凝聚眼眶:“先生!”
先生目光从地上的尸体转回来,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地端详他,将满心的焦虑掩藏起来,语气却控制不住的带着责备,“我说了让你快些走,你带着我不可能离开此处!”
对他的话,少年听而不闻,他用袖子擦去剑上的残血,收入鞘中,上前仔细查看先生的伤势。
看着昔日气质高华的先生,如今被钉穿了手掌和关节,袒露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少年的泪滚滚而落。
他忍不住心疼先生,因而察觉不到任何凶险。
他从未经历凶险,也没有江湖阅历和对战经验,只从先生平素的一些来往信件和言语中就判断出了关押地点,并且耐心地埋伏了近一日才找到机会,在四个高手交接班之时潜入天牢,将把守的两个高手轻易刺杀,将此间三人一举放倒——如此平顺的过程令他自负地以为,只要背上先生,躲过外头巡逻的近百名兵士的眼睛,跃上高墙,从此就可以天高鱼跃任鸟飞。
他收了剑,一手按住先生的胳膊,一手钳住木钉,深吸了一口气道:“先生忍一忍,我要拔了。”
先生动了动唇,想说不必了赶紧走,话到嘴边忍住了,他知道此时无论是谁都无法动摇少年劫狱的决心。这孩子自小有一股不服输的拼劲,和一副滔天的热血心肠,总恨不能为周围的亲近之人做些什么,也总是自认为可以承担些什么。
他只能好好打算一下踏出这处牢笼之后可能应对的各种局面了。
少年一根根地拔下木钉,轻轻地放在一旁,因为那上头带着先生的血,他都不忍心将它们抛在地上与那些仇人的血混合在一处。
耳中传来一丝细微的声响,他迅速警觉扭过头去,凶狠如饿狼的目光吓得刘大人打了一个哆嗦,匆忙举起了两手,颤声道:“饶命,少侠饶命!我是身不由己,我也不想拷问先生,先生,你为我作证……我是不是处处对你手下留情!”
先生叹了一声,道:“遇儿,别再杀人了,将他打昏就是。”
少年箭步上前,才举起拳头,刘大人就两眼翻白,昏死过去,滑倒在地上的污血里与牢头的尸体滚在一处。少年愣了一下,终究还是放过了他,走回来快速地将余下的木钉和镣铐都拿下,随后脱下身上的黑衣,披在先生身上,撕扯了尸体上的衣服用作布条,把先生背起来同自己捆在一起。
他意气风发地微歪了头,向身后的先生道,“先生,我们走!”
先生却道,“慢着,将那封信带走。”
少年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不错,带走那两封信才能知道到底是谁陷害先生。
案上居然只有一封信,他飞速地瞄了一眼,是那封指控先生是陈国间谍的密告信,便折了放入怀里,想去刘大人身上搜第二封,先生道:“那封不用拿了。快走。”
少年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走。”先生不愿多说。
少年只好放弃,快步出了刑讯室。
那两个猝亡的尸体依旧躺在原地,先生瞥见,回想起他方才的血腥手段,暗想此时若不问呆会儿恐怕没有机会再问,语气有些严厉地问道:“你没有吃药?”
少年飞快地奔行在狭长昏暗的过道上,想也不想地回答:“昨天和今天都不曾吃。先生不用担心,我很好,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他觉察到先生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以为他不快,忙道,“我知道错了,回去我一定补上。”
先生道:“药一日都不能停,停七日以上必有祸患。”
“是,先生。”
少年语音轻快,掩不住又紧张又欢喜又雀跃的心情,疾步前奔,身形如梭,眼见前方就是过道的尽头,通过尽头处的那道铁栅栏,拉开沉重的铜木大门,就到了天牢中心的那处圆形空地,想办法避开巡逻的守卫,用短剑无声无息地攀上高墙,翻过去就自由了。围墙上的守卫,修为不高,没什么威胁力。他胸膛被自由的希望胀满,几乎已经嗅到了高墙外那熟悉的草木芳香气息。
木门旁的油灯,投射下鹅黄的光,少年振奋精神,检查了下布条打的结,抹了一把汗,拔出了短剑。正要去拉门把手,先生突然道:“等一下。”
他偏过头问道:“怎么了先生?”
先生道:“你以我的性命和名誉发个誓,若是被人发现两人都走不脱,你要放下我,自己脱身,远走高飞。”
少年第一反应便是:“不要。”
先生冷酷地道:“走不脱我未必死,我对皇帝而言还有利用价值,但是你没有任何价值,只能秘密处死。况且,我让你取那封信,就是要你为我报仇。生何其难死何其易,你唯有百忍方可成钢,一味求死其实是最无能的抗击,毫无价值。”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记住,你若与我同死,就不配做我罗逢之的徒弟和传人。”
少年一腔的欢喜和自信被这番决绝之语浇得凉透,正在澎湃汹涌的热血瞬时被冻成了冰川。他不禁得心痛如绞,泪湿眼眶。先生总是对的,他总有很敏锐的直觉和判断,在这时候说这样的话,就说明了只要迈出去就会面临一个生死诀别的结果。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不敢也不愿意迈出这个门。
先生硬着心肠在他耳边冷声直呼他的名字:“罗遇,我收你为徒,传授你一身本领,并非为了要你在十五岁的这一年,毫无意义地为我而死。我要的是,你或者江湖扬名行侠仗义,或者力挽狂澜拯救苍生,在将来的某一天能告诉所有人,你是罗易的徒弟,是罗逢之的传人,你是我曾经来过这世界的最好最光彩的证明。那时的我,虽死犹生,倘若你证明不了,那我就是虽生犹死。你明白了么?”
少年的心已痛得麻木,在他的严词教诲下终于点了点头,拿袖子抹掉了满脸的泪。
先生心软下来,拍了拍他的肩,和声道:“好了,走吧!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少年伸出颤抖的手,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桐木大门。
夜空之下,高墙之上,数不清的弓箭手张弓搭箭,对准了他们。空地之上,站了一排又一排或执长矛或执钢刀的士兵,披坚执锐,严阵以待。
数个身披红色披风的锦衣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队列前方。
他们既不放箭也不进攻,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对在天罗地网之下无所遁形的师徒二人。
一个嘴角有一颗痣的锦衣人缓缓出列,向他们走来,腰间悬挂的长剑几乎动也不动。
“这是天下第一剑,郑鹏举。你敌不过他。退回去。”先生道。
少年环视四周,心感悲凉和屈辱。他从未经历如此难堪的境地。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他们的目光敌视而轻蔑,看他和先生的目光如同看两只等待宰杀的猪羊。他们随时准备发起冲锋,将他和先生拿下,再此对他最爱的先生毫不留情地严刑拷打,而他却只能在一旁看着无能为力。
他眼中发热,鼻子酸楚,想起方才先生被拷问的那一幕,禁不住浑身颤栗手脚发抖,愤怒的热血轰轰地上窜,令他头痛欲裂,想要昂首狂啸发泄愤懑。
先生再次道:“退回去。”语音中开始带着无法遏制的怒意。
少年晕眩中退后两步,合上了沉重的木门。
先生松了一口气,“放我下来。”
少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将短剑收入怀里,迟钝地开始动手解已经被他绑死的布带。
“逆徒,你如此磨蹭,是真要我死在你跟前,你才能醒过来?”先生厉声道,“郑鹏举号称第一剑,剑法只在我之上,我要无伤无痛的情况下才能与他打个平手。你有何能耐比我还强?”
少年被骂得一颤,终于清醒了些,不敢再犯迷糊,他用力扯断布带,将先生扶着靠到墙边坐下,为他拉好衣裳,掩住伤痕累累的身体。
先生喘了一口气,发怒使得他伤口崩裂流血,疼痛至极,他喘了一口气,快快地道:“郑鹏举自恃身份,傲慢自大,未必会出全力同其他人一起围攻你,因此你不可与郑鹏举缠斗,你的轻身术比他的剑更快,足以避开他的追击,左前方第三个锦衣人,是诸人中修为最弱的,也最怕死,你可以与他一战,不论死活拿下他,用他做盾牌,切记,绝不可以让他们看出你的畏惧和犹豫,要拿出方才杀人的狠劲来,他们怕死,不想和你同归于尽。若是你狠不起来,不妨想想我受的苦。”
少年呆呆地听着,等他说完,他默默地跪下,重重磕了九个头。
先生凝视着他未脱稚气的清秀脸庞,不舍至极,终于还是忍着鼻酸,道,“孩子,去吧,为了我活下去。”
少年眼中含泪,磕下最后一个头:“是,先生。”
他起身,拔剑,最后再看了一眼先生,随后拉开桐木门,冲了出去。
兵刃交击声,叱喝怒叫声,喊打喊杀声,步伐乱踏声,各种声响嘈杂而起。
先生闭了闭眼,偏头听了片刻后,道:“你可以出来了。”
一个扁扁的透明的影子,形似一只青蛙,从顶上飘了下来,趴在地上,“令主。”
先生道:“传我令下去,从今日起,任何人都不得为了救我而有任何异动,不可为了我一人而令所有人前功尽弃。”
那影子惊诧莫名:“如此令主如何脱困?”
先生道:“今日这场动静过后梁帝和国师势必起了戒心,或将我移走监禁,或加强守卫看管更严,你再要见我恐怕会极为困难。因此你不必再来,我会想办法自救,你们全都不要妄动。若我不能脱身,你们就跟着新令主,就是方才那少年。令牌已经传给了他。你寻到少主,护送他回……”他迟疑了一下,改口道,“不,还是随他心意,由他想要去哪里便去哪里。”
影子伏地痛哭:“令主不可啊。国师将去,刚刚传信来要你回去继位,令主怎可就此舍弃自己!我等无论如何要寻一良策相救令主,求令主开恩允准……”
先生默了一下,随即淡然道:“你以为我没有你们相救就是必死?未必。退下吧,少主应已脱困,你需速速寻到他护送他离开。余下诸事,我自己会想办法。”
影子痛哭相求,但外间动静突然变得剧烈,一声声惊叫响起,随后又突然沉静了片刻,随后似有纷乱的脚步声向这里靠近。先生笑了,抚了抚残留徒弟气息的黑衣,像对影子也像对少年道:
“你该走了,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