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春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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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郊周氏蚕庄，是个兼顾农桑科研需要的地主家豪奢庄园。
母妃的舆车在太平宫那儿跟上妃嫔大部队出了镇东门，各朝臣家的轿辇已八字排开候命。
等沿着官道畅行到占据了天都整个北郊的庄园门口，六尚宫官先行下乘，一边组织整队、讲解仪典，一边在准三嫂周妤的带领下精巧上演数十车马消失术。
因为还没到仪式正刻，周妤便自发接下地陪职责，亲自带我们游园。
看来母妃和上官皇后感情匪浅，我们琅翠宫的竟有特权和天璇宫人并行享受前排VIP解说服务：
“纯熙皇后容秉，此蚕庄占地之广，确为我周氏百庄之最。祖父以北郊聿河上下游峰谷为界划内院外苑，佃农桑士并部曲安居以内，种养造制并宴游经营于外。桑园蚕室为外苑核心之产，并有良田、茶圃、果林、花院各数十亩；年有丰产，是以又建木造、腌渍、食制、食酿、特供等大小作坊十数间；积年扩招，佣庇近郊百姓补贴生计，愿保我天都城郊常年祥乐有定。”
如果这北郊不是京畿天都的一部分，周氏在此地的威望被叫一声土皇帝都不为过。
周导游替咱“大越命妇旅行团”精心规划的观览路线，东起热火朝天勤恳开工的各式作坊，南承樱花烂漫海棠初蕊的梦幻花园，西转果味绕鼻茶香沁人的果园茶园，北合水洼嫩芽韧麦新绿的稻田麦田。等行至早有宫官踩点预备的行祭现场，仿佛掐了秒表一样准的恰逢吉时。
我懒在母妃怀里仔细一看，嚯，这是连桑基鱼塘的构建技术都打包穿来了？
离了大谱的是，桑园中心的巨型太极八卦坛，外延出大小不一套环似的方塘，怎么看怎么像风水骗子人手一个的超大罗盘。
在宫官导引下，命妇团整体成扇形弧状放射式列队，母妃抱着一头雾水的我站在塘基秃地处，等全员就定位后，尚仪局司赞柔缓又清亮地开口曰：
“蚕月正朔，辰正吉时，敬启嫘祖。奉桑蚕事，栽桑先行！”
怪不得上官皇后提前穿了围裙似的罩衣，只见她从祭台上圆形砂盆中取出种皮露白的桑树种子，沿着地面上太极图形轮廓间提前开好的沟壑播种，利落按槽行株后覆土、压实、浇水，全流程走下来依旧仙姿优雅。
反观紧跟着操作的母妃，一手扛着我一手捞个种子再瞬间弹进那小土坑里，从头到尾没弯一次腰，后面的步骤都是专门接应她的小掌事僵着脸将就完成的。
“蚕粮有继，再行洁仪，洒扫封窗，净尔首室！”
赞毕，大部队就集体转移阵地到鱼塘旁一间硕大棚室内，然后上到皇后公主，下至诰命夫人，都像是家政熟练工一般掸尘扫地，裁纸糊窗，几乎没有人手忙脚乱做不好活儿。
就连懒怠惯了的母妃，操起剪子来都高效地像是在收割生命般煞气漫溢，吓得骑在她肩上的我汗毛炸起、冷汗涔涔、差点喊救命。
“蚕座奠基，蚕种出库，温湿孵育，过周点青！”
涉及专业领域的赞词虽然我听不懂，其他人的行动倒都有条不紊。
先是在划定区域内拼高达一般，用提前备好的桑木部件，搭安置蚕匾的高大木架。接着周妤捧出个大箱子走到上官皇后跟前，看她将按份分好的圆纸兜逐个铺在匾里，再轮流盖上半透明丝罩，其他人这才跟着实景教程行事。
但全场只母妃一人，一次性双手薅八个兜，力求一趟儿搞完这按人定量的机械任务，嚣张到我只能尬在她双肩上动也不动装个懵懂，以此对抗室内四面八方投注而来的灼烫视线。
“削木榫接，簇具初备，候尔蚕熟，循矩采茧！”
我悟了，这祭的哪门子祀，分明是集体来搞木工手艺活儿的劳动公开课。
现在送到每个学员手边的，是画着醒目黑线的若干木板半成品。
我再一抬眼，那位好心帮母妃搞定种树后勤的掌事小姐姐，恭敬将软绸握把的锯条呈递，却听母妃一声轻笑撩人脸颊飞红，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个匕首，皮鞘一除，寒光晃眼，顺势下刃，只见木条瞬时无声错落、截面平滑齐整，直唬得小姐姐黑眸圆睁、嫣色更盛：
“宸妃娘娘容秉，底板之卯眼，经板之榫头，纬板之窄槽，皆有赖于刻刀细雕，此刃——”
尽管她加快了语速，母妃还是抢先一步用那削铁如泥的灵巧匕首沿着灰色虚线标记急速勾勒，镂完所有板材甚至没下多少木屑，然后才坐在蒲团上，看一眼小姐姐终于扔她脚边摆烂的原配工具，只三两下安装好方格簇，接着抱我到她膝上兴致勃勃看起其他人尘沫横飞的乐子来。
奇了，母妃的动手能力已是登峰造极，没想到咱天都命妇们也都不遑多让。
待周妤将收取的簇具4个成组交替重叠水平置于一处，众人端聆：
“煮茧缫丝，孜孜以纺，染尔绫罗，制尔华裳，凰仪彰德，传泽天下！”
这时跟随大部队跨出门栏，室外广场上已然改了画风。
视觉中心最显眼处摊着一架纺车，车后是丝筐下冒着热气的盆汤，车前半圈立了3个画架，上官皇后肃立车旁，再有三位女娘端坐架边椅上，我仔细一看，后两位竟是文华表姐和周大导游。随后由六尚宫官完美控场：
一队人导引母妃在内不是表演C位的妃嫔命妇们依次入席就坐；
一队人带领此前犄角旮旯处安静补课的后辈少年人们台下观摩；
一队人从远处排成一路，领头的五姐捧着个木匣子，其他宫官手里托盘上展示着不同的丝纺布料，最末两人各推个分了四格共八种颜色的染缸走来。
等上官皇后按部就班从木匣里取出黄白二茧开煮，三位特邀画师陆续动笔写生，整个非遗直播现场的观众们都像欣赏歌剧一般安静时，母妃却看向正跪坐几旁煮水泡茶的掌事小姐姐悄声发问：
“为首的画师可是卫二？今日皇后竟得生织一帛再染色不成？”
“回禀宸妃娘娘，纯熙皇后此举意蕴深长，曾有懿曰：导后辈以敬侍农桑，教百姓以诚筑丝道。愿凭帛画为记，国之画师，笔力几无出卫二娘子之右者。然卫二有言，恐一人之力总有不逮，会与贤淑共摹皇后风骨。二茧不过一方帕，周初娘子有计，酉正于雍和台榭开谢桑宴，以皇后娘娘之巧，饷食前四刻晾晒尚有余时。”
行吧，三个多小时大型全景式纪录片，怪不得零食饮料备那么全。
等我终于被四哥抱着踏入那隐在樱花林海棠畔粉烟曼缭里的“雍和台榭”，感受笼罩周身那股子铺天盖地的浪漫氛围，这才想起要追个大新闻的初心。
所谓雍和台榭，是外苑一栋沿潭而建之楼阁延展出的“双菱形”庞大露台。面有楹柱的“雍风榭”和底有撑托的“和月台”各占一半划分出清晰的辈分壁垒，交接处双层曲度屏风蜿蜒叠立，夹着长条带状波形水陆缸盆景“风月畔”。
我在全露天的“小孩儿这桌”仔细观察，这谢桑宴和月台上的席位安排实在很有意思。
四张绸缎状不规则长桌，一桌八人，上北是皇子妃世家关系网集会，右东是五姐加武将家闺秀专场，左西是宗子粉和妃嫔母族混战，下南兄姐和我吃瓜观景两不误。
我坐着的依然是对面六哥亲制宝宝椅，六哥那边的燕王表哥、文华表姐、端正三哥都在默默干饭，和我这边左近四哥、右旁七哥八哥一起明听壁脚的情状形成鲜明对比。
“若非皇后娘娘体恤，我等姐妹自出阁后再难有如此齐聚之时。欣值风月良辰誓约，我北郊蚕庄和月台，此后仅对姐妹们开放，悠游赏玩，全无禁忌！”
“妤儿盛邀，原是无人推却。或该由我替诸姐妹问上一句：便是为了与情郎相会而来，妤儿亦可保后顾之忧邪？”
“咳——”四哥小声呛笑着看了对面六哥一眼，六哥却完全无动于衷。
“宛儿竟不愿持太子妃风仪也要周全姐妹所想，吾不如也。”
“从来少听卫二姐姐打趣，想来今日亦甚开怀。”
认出来了，“芒山姐妹淘”小领导姜二嘛，那天除了准三嫂周初，只有她让我印象最深。比较可惜的是，之前给皇后写生我就没见着卫二正脸，现在也只采集了卫二声音“入库”。
“夕娘要来，便只为这寒潭映月、花鸟相宜，该是抚琴赞和如斯美景哩！”
“凌六娘有心，不若改日与我相约斗乐。孤身抚琴，有甚趣味。”
“筝与琴各有胜场，何谈公平。若是颠倒一下，你凌六弹筝，你祁五弄琴，我和九妹少不得也来凑个热闹~”
“琴筝到底单薄。不妨七姐鼓瑟，我弹箜篌，夕娘慕娘再来琴筝相和，岂非逸事？”
六·没有感情·干饭机器·哥，突然放下筷子，向小表姐发射真诚提问：
“我竟不知谢九也会弹箜篌？”
“师承亦和我与妙音同出一脉。谢七谢九虽张扬跳脱，到底聪慧。乐道天赋既稍逊于妙音，亦有坚忍勤勉之恒心。”
听完这一问一答，可把一门心思就想看老六乐子的四哥给憋坏了：
“小六怎的突然对谢九上了心？惜乎母后有言，四世家外之闺秀任你相亲。人望如祁、姜、曹、沈，殷实如陈、王、段、褚，今日恰围聚一处。看你饱食有余，借三哥之言，适而该当不负准三嫂嫂良苦用心呐！”
此刻，避战很久的六哥终于抬头，直面搞事儿四哥的眼神跳动着奇异光芒：
“四哥当真希望，我于其余三桌之上与各家女娘交际攀谈，以全孝悌么？”
嘶，不仅神情，六哥话风里还满是意味深长。
“与姐姐妹妹们叙话而已，多经几遭，小六你亦可游刃有余呐~”
回应心大四哥的是老六害羞一笑，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端起酒杯走去上北、右东、左西三桌，雨露均沾般轮番社交，惹得小姐姐们花枝乱颤，沟通交流的节奏维持着相似频率，还没等四哥津津有味看过瘾，已然回归座位的老六又对四哥演得人畜无害：
“哎呀四哥，好几家女娘们似是有话传达…………”
“……？”
完全没等四哥反应过来时我悄悄转头，嚯，来自其他三桌的8位女嘉宾默契围拢过来，是四哥独家大型修罗场发酵的味道：
“四皇子好生过分。闻听去岁除夕早知我谢、易两家有睐，缘何至今还对我等姐妹避之不及？未想竟生厌我等至此，今日甚至还起了说和我等与六皇子的心思？”
“谢七娘子此言何来？我——”
“在场诸姐妹既都有意于四皇子，不妨比斗一番定个胜负。”
“如姐姐此计甚妙，我知四皇子偏爱武科，合该聘为我等姐妹切磋之判官。”
“且慢，且慢！易四娘子先听我一言——”
“七姐擅武，我可不欲与她争锋。慕娘知我擅搏戏，李家小娘与沈五亦是精于此道。想来皆因上元那日，为四皇子赌桌上一往无前之风姿所倾，当以最擅此道者与他争个高低，大家意下如何？”
“善！谢九巧思之甚。如此，先有谢七、如娘、颖娘、曹四武科切磋，四皇子观评；再有我与谢九、无棠、沈五搏戏抢擂，胜者与四皇子赌斗。愿请诸公主皇子并众姐妹皆做个见证。”
“岚何德何能累诸女娘们如此——”
“你噤声！”
8位女嘉宾统一战线的异口同声，不仅吓蒙了脸色已然涨红着不知所措的前·吃瓜群众·老四，更逗笑了包括小嫂嫂在内的所有看客。釜底抽薪策划一切完美反杀的老六笑的尤其大声，耳尖的我甚至听见了风月畔那头母妃远程忍笑探听大戏的动静。
再看被欢声笑语包围、各色美人环绕的四哥，点评武斗全程舌灿莲花极尽端水之能事，车轮搏戏有来有往地分别给4位单项魁首输出了体面和游戏体验。
而作为二号修罗场预备役狄四，在四哥艳福不浅的断层衬托下，恐成此番“原·众筹为老六相亲高端局”暴风圈外的最大赢家，我不理解，但我大为震撼。
今天这声6，实在是心服口服。
作者有话说第34章 春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