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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验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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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的事按照二长老的吩咐,全权交给半缘料理,院中的侍女仆从都是半缘筛选过的,得力能干又很听话。
多方持轴,末明依旧不肯坐在大长老以往常坐的座椅上。黎渊执等人虽有心促望二长老担主位以便主持长老院的大局,但二长老动不动就抹眼泪,全然沉浸在缅怀大长老的伤痛中,他们也不好再多作劝谏。
明途整日在长老院和浮生阁穿梭,像个信使一样帮着两地儿传话、送卷宗,或者偶尔帮四长老短暂管理偌大的一个阁楼。有心人难得不忘在袖兜里揣些好吃的饼饵给黎渊执带去。
人事变动,得有闲暇的五长老不用整理账簿,自然而然就成为二长老打理长老院的副手。
末明在北堂等待多日,张望着大门,却无人叩门,索性开口问:“长老院和风堂都知道长君死而复生了,安总管何时会来传话?”
伯仪早就差遣人在门口候着,迟迟没有等到动静:“暂时未曾来。”
末明疲倦地揉捏眉心:“我们统一口径,黎渊长君是经脉闭塞,陷入假死状态,灵力运转数周天后自然苏醒。之前是世医误判,并非真的丧命。”
伯仪顿首,凝视自己面前的生宣,提起毛笔:“我便照此写檄文,通告族人。”
二长老抬头,习惯性去看院子里的桂树:“嗯。我还想起一事,黎渊彧的结契灵兽,就是那只可以化形的灵鹿,最近如何了?”
伯仪停笔续墨,趁此间隙道:“我听四长老说,吕瑶走后她便醒了,所负旧伤都不曾大好,正留在浮生阁喝补药调理身体。”说罢,继续埋头写檄文。
“契约灵兽认主,”二长老挥手,叫堂中闲人退散,才敢说后半句话:“我不知他是借尸还魂,亦或夺舍。暂且先不要让灵鹿和他见面,以免生出事端。风骨玉堂与宗亲在暗暗较量,要不是防着庶出,早就吵起来了。”
伯仪明白失去黎渊长君的黎渊世家比然会频生内乱:“稍后我便去寻四长老,让她想办法务必将叶露留在浮生阁。”
二长老吁出一口长气:“此事犹如纸中火,在焚烧伤手之前,尽量降低对黎渊世家的危害。如今四方蠢蠢欲动,宁谷边上也起了生意纷争,也不知是谁在缠线攒局!”
“我省得的。”伯仪将檄文交给二长老过目。
二长老阅完全篇,文词简练,没有错处。他将檄文归还伯仪,望着庭院中碧绿的树叶:“又是一季夏日,上一季盛夏我还与大长老围坐在那方石桌说来年要同游汴州的会稽山,不料向来重诺的他竟然也会失信于人。”
伯仪默哀,将檄文卷起,绑上盖章的红绸带,即刻命护卫宣告贤院、宗院和外门。他自去浮生阁寻黎渊执,正巧望见其与明途正在炼药,不好打扰,便径直上了六楼。
他曾经有过一个怀疑。
伯仪其实不叫伯仪,他是被黎渊氏的长老院收留后才改为此名。他旧籍江南,家中有父母和幼弟。遭到恶人迫害,家道中落,父母也先后丧命。算是上天眷顾,厄困之际本以为会与父母同游地府的自己竟在乱葬岗醒过来了。
也许是三五成群的恶人们一心谋夺旧籍祖屋,做贼心虚的他们无暇顾及自己真的断气与否,掠夺钱财后便将半死不活的人草草拖去城郊乱葬岗了事。
大难中没有死成的自己,应了必有后福的箴言。三十年前他进入名副其实的世族第一世家,当时的黎渊氏无论是武力还是财力等诸方面都能笑傲其他的世家。
可惜他的幼弟却在劫难中与他分离了。
乱葬岗没有幼弟的尸体,他成为五长老后借机溜回故旧的城中找了几遍都找不到胞弟。
他始终坚信,未曾找到就代表他的幼弟大概率还存活于人世,他辗转差人打听,直到见到大长老领回来一个小男孩眉眼极其肖似母亲。但是小男孩却认不出自己,伯仪心中困惑。可惜自己遭遇不祥,身在长老院,再加上当时世家中人的目光都落在黎渊长君身上,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便多作打听。
六楼——浮生堂只剩七面水镜,伯仪略微放慢脚步,他看过《世族志》,浮生水镜共存八面于世,失其一,原因不详。但是有两面现存的时空镜可以看到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伯仪来到偏屋,一个暗卫出现拦住了他:“浮生重地,无令不可擅闯。”
伯仪拿出长老令牌:“奉代理院主的令,来查看冰棺是否有异。”
浮生阁主与大长老交好,特命浮生人不挡诸位长老。暗卫确认长老院的令牌无误,匿形让路。
伯仪得到通行,走到浮生堂中推开内室的门,感知屋内并无他人气息,便入内并关上门。
面容未改的白若黎身着如火喜袍躺在玄冰棺中,手里握着红色的文帖——伯仪心想:约莫是黎渊彧自戕之前留的定亲书?也是,殉情都干出来了,给白若黎下聘书也不足为奇了。
伯仪伸出手推开透明的棺盖,欲取白若黎的一滴血验亲,刚碰到白若黎的手就被一层强大的禁制弹开。若非及时操控灵力稳住身形,伯仪怕是要将浮生堂重新安好的门再次撞破。
待棺中人爆发出的禁制消退,伯仪敛息慢慢靠近。
赤色的阵法笼罩阖眸的白若黎,阵眼居然违背常理在白若黎的肩颈和腰部不断变换方位。伯仪全心全意凝神仔细观察,赤阵已经在渐渐隐匿,快到全部消失之际,伯仪才看出落在棺中人胸口的阵眼是半颗心脏。
禁制和赤阵都是黎渊彧来过之后才有的,这半颗心脏是谁的自然不言而喻。黎渊长君若是真死了,尸身是要抬入祖祠的。
而白若黎身为仆侍,要按规矩焚化入土的。黎渊彧如此为之,十有八九是想在自己死后保住白若黎的躯体,避免风骨玉堂的主君为了给安景出气,使出挫骨扬灰的阴损手段。
巨大的禁制狠狠地锁住白若黎的安危,伯仪想验亲是验不成了。黎渊氏三百多代长君,也就只有黎渊彧敢殴打安景、不敬家主。如今更是为着一个院儿里的小总管剜心立阵,说出去得有多少人笑话,又有多少人恻动。
伯仪脚步轻缓地退出浮生堂,走下一层楼进入灵药堂,黎渊执和明途二人对立桌案两边,将炼制好的灵丹分装入瓶。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同时抬头——
伯仪穿着家常的广袖青竹袍,熟稔道:“我来叨扰你们了。”
明途放下药瓶,手上带着小巧的臂缚,一看就是女子穿戴的样式:“可是师父有吩咐?”
伯仪道:“正是。东院的事儿你们也都清楚,我不再赘述。二长老的意思是叶露须在浮生阁多留些时日,得劳烦四长老费心照顾了。”
黎渊执言简意赅地问:“可是因为主仆契约?”
伯仪颔首:“嗯。”不大愿意在人前提东院的主儿。
黎渊执晓得其中用意,却也不能隐瞒实情:“叶露这几日吵着要见她爹爹和娘亲,我答应她明日同去东院,方才哄得她乖乖吃药睡下。”
伯仪思量道:“叶露昏迷多日,若她感应到主仆契约的波动,且说是她受重伤以致神魂不稳、契约颤动。白若黎之死她应当也不知道吧?”
突逢如此变故,黎渊执很心疼小丫头:“她病情反复,我恐其伤势恶化,一直未将东院的两个噩耗告知于她。”
伯仪认可黎渊执的处理办法:“先不说。她追问,便道是他二人外出历练均未归,让她安心养伤吧。”
黎渊执:“权宜之计,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伯仪无奈仰头,叹出一口气,片刻舒缓情绪低下头来:“东院现任主君归来,我与二长老正倾尽全力培养,尽力将他往长君的方向教引。”
明途放下封口的药瓶,突然对着二人说:“他不是黎渊彧。”
伯仪将手背于身后,挺起腰背好像可以抵御肩上压下来的担子:“逝者已矣,追究无益。现在的黎渊氏需要一个嫡出长君来维系家族平衡。”
明途感觉世家现在的所作所为与君子之道相悖甚远,但他无法否认伯仪的决策,因为这是此时此刻最家族最有利的办法。他是师父领进门的,他跟所有黎渊本家人一样希望这个家族繁荣昌盛。明途感觉自己瞬间成长了许多,他问道:“是否为世族的形势所迫?”
黎渊执敏锐地察觉:“战事还没有平息吗?”
伯仪:“闾丘长子投奔绛城得周家庇护。前阵子姜家主又在乐正氏族手里抢走了可以打开宁谷结界的钥匙。”
明途皱眉:“闾丘崇衍必将为其父卷土重来,可是姜家想做什么?”
黎渊执放下手中活计,一心不可两用。此时分析世族形势更重要:“姜氏已经顶替吕氏成为上四家之一,一下子越过两个家族的地位,再往上他的目标只能是第一世家。”
明途:“宁谷中可是有什么可以助他成为第一世家?”
伯仪看向窗外:“宁谷纷争不休,我翻过《世族志》,也与二长老沟通过此事,俱是一无所知。唉,若是大长老在,兴许他能说出些缘由。”
黎渊执问道:“他——长君如何?”
伯仪说到他,倒是面色不颓败了:“未曾出过东院,还算听话,将二长老送过去的书一一看了。”
这个时候,家主的态度很重要。明途问:“风骨玉堂可有示下?”
伯仪回身望他:“丧帖被家主扣下,我猜家主也不愿世族知道黎渊氏失去继承人。”
黎渊执单手撑在桌子上,长久地两头跑让她也累了,靠着桌子借力:“如今的局面已是最好。至少没有到礼崩乐坏的地步,二长老是否有计救回阎昭?”
伯仪:“一时半刻阎阁主回不来,有计也是剑走偏锋,目前不敢轻举妄动。长老院已经没了大长老,浮生阁已是黎渊世家对外的最后一道防线。我们暂时需要守成。”
黎渊执沉默,明途打破僵静:“也罢,我与四长老也能撑一段时日,只要战事不起,浮生阁不会出乱子的。”
“也好。我的话传达完毕了,我得回长老院了。”伯仪苦笑一声,“从前大长老坐镇长老院,天塌下来都不怕。如今大长老驾鹤西去,我才知道这天多有重。”
明途闻言,惦记起自家师父:“可要我与你同回?”
“不用了。”伯仪道,“长老院有二长老和我,浮生阁有你们俩,分工明确,两边事儿都不耽误。”
五长老说罢,摆摆手就走了。
黎渊执清点药瓶:“闾丘进攻益州时,大量伤药送往各郡。药材消耗量巨大,仓库又该添补了。”
明途将药瓶装到楠木箱子里,说:“我明日便去外院差遣弟子上灵山采药。”
黎渊执点头:“让他们出门当心些,这段时日世族不太平。小家族没有依附,不能群起而攻之,难保不会有阴私的手段。”
明途:“炼器堂有多的兵刃便给外院弟子分一些。”
黎渊执:“阎阁主不在,炼器的材料没有人挖掘,工匠手中余的不多。每人都配备肯定不够,看资质吧,修为好的权且当作奖励赠予他们。”
除此之外也无良策,明途:“亦善。”
东院折腾到最后只有半缘留下任职,其他的仆侍俱被死而复生的长君吓走了。虽然消息封锁得快,没有传到世族,但是黎渊世家内的仆侍互通消息,就连外门弟子也听说了内院“死而复生”的惊天诡事。大多数人嘴上说着不可信,心底里也在猜测是否真有其事。
半缘虽留下伺候却不敢吵扰到主君,每回在石桌上放下茶水和膳食就退下了。远远望着活过来的长君变得更加地少言寡语,常常一个人坐在梨花树下,安安静静在冥想。事后自己再去收拾器皿,糕点纹丝未动,茶水略少而已。
今日一如往常,半缘退到后院打扫庭地。黎渊长君坐在梨花树下,他在晚上会不断地做梦。一会儿是梦境里主角,一会儿又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他知道这棵梨树是会开花的,树下有一个身着素纱白衣的人在埋酒。
梨花白、梨花醉,还有桂花酿……
黎渊长君偏头看向外院,低垂的眼皮慢慢上扬,他感受到了妖兽的气息。
一个梳双髻的妙龄少女站在内院的圆拱门里,眼里是意味不明的愤恨:“你不是人!”
黎渊长君感觉自己好像认识她:“你也不是人。”
少女往前两步:“你是谁?”
黎渊长君仔细观察她,勾唇肯定道:“你是……一头灵鹿。”
叶露显出鹿角和鹿爪,面露凶色地诘问:“你为何要霸占我爹爹的躯体?”
黎渊长君双手撑地,仰头眯着眼睛看天光,道:“这是他让给我的。”
叶露召出龙头竿戟,指着他喊:“我不信!”她的爹爹是不会抛下她的。灵力的撼动下梨树叶子满天飞,黎渊长君有意相让,叶露寸步不让。黎渊长君足尖点地,一跃翻到叶露的身后,握住她的颈项,脉搏在掌下清晰跳动:“重伤未愈,也敢与我搏斗,当真不要命了?”
叶露挣不脱,言语毫不显畏惧:“你是从哪里的妖兽,竟敢霸占我爹爹的身躯,小心天道戮你!”
黎渊长君:“我说了,是你爹把身体让给我的。我既非夺舍,天道自不会惩我。”
叶露反手将竿戟往后刺去:“你说是,便是?”
黎渊长君轻轻松松擒住她的手腕:“我见到你爹最后一面了。”
叶露心中怀疑,听到爹爹的消息还是问道:“真的假的?”
“他是黎渊彧,有血玉扇在手。若非他愿意,谁能占他的躯壳?”
“我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那你怎么见他最后一面?”
“他去找人了?”
“找谁?”
“白若黎。”
叶露对这个名字久违又熟悉:“娘亲!他去哪儿见若黎娘亲?”
“梦里。”
叶露:“你骗我,娘亲怎么在梦里!”
“他也死了。”
叶露隐隐有兽化的趋势:“放肆!谁准你在此胡言乱语?”
“不信,就去西面高阁的六楼,你娘亲的尸体就在那儿。”
不用叶露挣脱,黎渊长君主动松开钳制她的手。
叶露半人半妖兽的形态站在内院,惊吓到端茶而来的半缘。叶露在犹豫许久,重新拟化成完整的人形直奔浮生阁。
半缘在廊柱后面平复好心情,才敢出来:“小丫头怎么回来了?”
黎渊长君回眸看她,赤红的狰目活灵活现,就好像真的是从他眼眶里长出来的。半缘低头避开长君的视线:“主君请用茶。”
黎渊长君对她躲避不置一词,端起大杯一口饮尽,将杯子放回托盘里。半缘端着空杯离开了,她还是不适应与这样的长君相处。就好像在与一只开智的野兽相处。
浮生堂偏屋的门又遭受了惨无人道的重创,脱框时连带门框也没能逃脱此祸。黎渊执发觉病床上的叶露没有踪迹,正寻人追问,便听见楼上震动人心的异响。
“糟了!瞒不住了!”黎渊执赶紧叫明途去长老院通知五长老,她匆匆上六楼。叶露完全兽化,暴怒中的她用鹿角撞坏了浮生堂所有的门,发狂的怒气消散后悲伤不可控制地泛涌。黎渊执望着无助的灵鹿前蹄屈跪,萧瑟地伏趴在狼藉静室中。
伯仪和明途赶到时,就见百年难得一见的灵山花鹿本体跪在玄冰棺前哀哭。莹蓝色的泪珠流出鹿眸,落地便挥发。黎渊执瞬间辨出此泪是可以入药的灵品。
明途垂下摆在身前准备制伏发狂的灵鹿的手,悲悯感概:“生灵有情。”
浮生堂被叶露作弄得破烂不堪,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旧伤尽数复发。伯仪低声说道:“且让她哭吧,待情绪发泄出来,带她回灵药堂治伤。稍后再差人来修葺阁子”
黎渊执同意:“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