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渊锦堂》予锦乐

2、复生

　　不正经系统：“嘀，检测到黎渊彧已死亡。”

　　“主角死了？”闻人猗傩擦去脸上的灰，从素尘飘积的废墟堆里跳出来。

　　不正经系统再次检测位面剧情发展：“确认无误，是的。”

　　闻人猗傩东张西望，天地没有异动，道：“主角都死了，这个位面怎么还不结束？”

　　不正经系统：“你还有任务没有完成。”

　　闻人猗傩问：“什么任务？”

　　不正经系统：“请宿主自行发现。”

　　比不正经系统更冷的机械音响起：“嘀，您的系统已被强制关入小黑屋。”

　　不正经：“……！！！！！我恨！”

　　益州，黎渊氏于东风冶华院举行丧葬挽礼，寻字辈族老拿着死者的衣服，一手执领一手执腰，面向幽冥黄泉所在的北方，拉长声音高呼死者的名字：“黎渊彧！”反复唱念多次求诸鬼神之道，望反幽魂。祷告后由宗；长女黎渊芄兰接过衣服，给黎渊长君穿上。

　　待殓复后，族老把黎渊彧的遗体安放在正寝南窗下的软榻上，手握角柶插入死者上下齿之间，把口撑开，放入一块玉佩以做楔齿。

　　再用燕几固定黎渊长君的双足，着履缀足。用特制的殓衾覆盖好尸身，寻字辈族老与汉字辈族老手搭手将黎渊彧抬入灵柩。

　　半缘在正堂的东侧设酒食，祭祀主君。堂上四面设帷帐，隔开死者和生人。参守丧礼者脱去华美的衣服，除去各种装饰品，易服布素开始居丧。

　　末明亲笔题写讣文交到风骨玉堂，被黎渊家主驳回：“值此动荡之际，世家不便走动，丧礼一律从简。”

　　末明无可奈何，答允简化礼制。

　　铭旌在堂前西阶用竹竿挑起明旌，设燎重置于堂前庭中，黎渊族人分别按血缘关系的远近穿着不同的成服，按照顺序依次进正堂插香祭拜。

　　小殓和大殓聚在初终的一日内完成。除外门弟子无资格参拜，宗院和贤院皆派人来过，而家主声称：“世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汴州法度亟待调整，自己作为一家之主、一族之主，实在离不开案牍劳碌。”

　　黎渊家主有意推诿，不想参加长君的丧礼，族里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老族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黎渊雍己是当家主宰，自己只是个管人不管事的族长。

　　老族长对黎渊长君曾给予厚望，隔了两代才出现一个黎渊彧与自己一样拥有御雷之力，孰料天妒英才，要让黎渊长君遭此灾祸。

　　宗亲和庶族按照礼制祭拜完长君便走了。老族长在东风冶华院待了半天，命人盖上棺盖后也随族老们回去了。曙雀归巢，东院只剩孤零零的半缘孤守灵堂。

　　老族长回宗祠之后心里放不下东院，又调了几个自己院里的仆侍与半缘一道值夜。

　　纸钱在火盆里熊熊燃烧，夜里起微风，帷帐追风轻轻晃动。月光朦胧，夏蝉在梨树上开始低低地鸣叫。

　　烛火幽幽，堂内几个人安安静静跪在蒲团上看守灵柩。

　　离棺椁最近的半缘似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抬头左右扫视，寻觅异常。见左右侍从皆恪职守责，复又低头，将一张张纸钱扔到火盆里。

　　木头与木头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惊吓一众侍女和仆从。半缘放下手里抓的一把黄白纸钱，慢慢站立。

　　棺盖在侍从瞪得仿佛铜铃一般的眼睛里滑开，“嘭”砸落在地。跪在梁柱旁的侍女们从未见过如此变故，吓得纷纷尖叫着跑走了。

　　半缘从蒲团上爬起来，双手攥拳后退半步。

　　一只纤长洁白的手搭在了灵柩边缘，缓缓收力直到牢牢攀住。半缘震惊得不断后退，因为过度紧张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发不出来。在半缘几近崩塌的精神状态里，漆红棺椁里的人慢慢爬起，一身素裳地站起来。

　　覆面的华白头发尤其显眼。

　　半缘捂住嘴，泪珠子不断从眼眶里滚落。似是畏惧又似激动，半疯半正常地问：“你、长君诈、诈尸了吗？还是、是活了？”

　　纤长洁白的手松开灵柩边，挪到临近半缘的位置将披头盖脸的头发反拨脑后，露出了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容。在棺材里来回走动两步，哇地一下将嘴里的翠玉吐到火盆里，抬起头问：“什么是诈尸？”

　　半缘听到已故的黎渊长君开口说话，压抑的恐惧从嗓子眼里爆出来，终于控制不住本能，张嘴尖叫一声就逃走了。

　　深更半夜，二长老本来已经睡了，被半缘的吼叫吵醒。披上外衣打开门就看到状似疯癫的半缘不断重复一句话：“长君活了！长君他活过来了！”

　　惊动了长老院的护卫，从黑暗里出来两个人左右架住半缘的胳膊便要将人拖走。半缘挣扎中仍不断嚷叫：“二长老快去看！长君没死！”

　　二长老眉心一凌，叫住护卫，三人在接近门口的地方停步。末明将外衣穿好，快步走到半缘面前：“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知道长君的生死对黎渊氏意味着什么吗？”

　　冷风吹拂过半缘的面颊，似是把人吹得清醒几分。

　　护卫松开了手，半缘双手紧扣，指甲嵌入掌心，强制镇定后规规矩矩地站好行礼，道：“方才我祭奠亡人之时，灵柩无人自启，我与几个守灵的丫鬟俱是亲眼所见。而后，我便见长君撩开覆面之发，吐出嘴里的封口玉，赫然立于我眼前。”

　　说着半缘肩背颤抖了两下，不知道是夜里凉风吹的，还是惊吓仍在：“我大着胆子问，是诈尸还是复生了，长君反问我‘什么是诈尸？’”

　　站在半缘身边的两个护卫听此异闻也是大骇，二长老惊疑道：“你可知道祸从口出？长君是族老们亲手收尸入殓，尊者威严不可戏言，岂容你胡编乱造！”

　　半缘右手紧紧抓住左手压在额下，伏跪在地，道：“皆是我亲眼所见，一字一句若有虚假，我愿受天谴惩罚！”

　　二长老推开挡住出路的护卫，直奔向西北方向。半缘落后一步爬起来也跟跑而去。两个护卫面面相觑而后也跟随其二人之后。

　　待四人皆走了，衣冠整齐的五长老打开房门。方才半缘在院中叫喊时他已听到动静。死而复生之事本属无稽之谈，可半缘言辞恳切，思量再三，他打算跟着去东院看看情况。

　　巡夜的暗卫很快便将消息回禀风骨玉堂、宗祠和浮生阁。黎渊执立马放下手里的炼制的丹药，匆匆赶去东院。

　　二长老脚步最快，一个箭步就冲进灵堂里，入目便是一个白色的背影盘腿坐在小祭台前面。

　　末明站在门口不敢轻举妄动。

　　他在来的路上还笑自己痴傻了，连死而复生这种荒诞的话都会相信。但真真正正看着长君活生生的坐在屋子里的时候，他百感交集，昨日之伤痛犹在，今日骤然复见原已亡故之人。

　　短短一刹那，二长老好像在时间长河的始末两端，来回跑了八百遍。

　　半缘和两个护卫姗姗来迟，以及意外惊动的五长老。白布在挂在门上，四人皆立于门前不敢踏入内堂。此情此景，让最后赶到的黎渊执也不由得原地驻足。

　　等了好久好久，背对着他们的人似乎有所察觉，慢慢转过来头来——狭长的丹凤眸清清泠泠，嘴边油渍哈喇。

　　死而复生的人右手手里拿着一只啃得不成样子的鸡腿。见站在门外的人只是看他，不做其他，便转回去继续啃鸡腿。

　　见到活人，黎渊执第一个反应过来，大迈几步跨进灵堂之内：“长君！”白头发白衣服的人动作一顿，把鸡腿骨头从嘴里抽出来：“你叫谁？”

　　黎渊执快步冲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反复确认人没死：“长君，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叫我什么？”

　　黎渊执：“长君，黎渊长君！”

　　黎渊执仰头看着他慢慢站起来，左顾右盼，然后拿起摆在灵柩前的牌位，指着上面的字说：“这牌子上怎么刻着‘黎渊长君’？”

　　末明走近，抓住黎渊长君的肩感受到活人的温度，高兴地叫道：“没死，你没死！”

　　死而复生之人眉头紧锁，五长老忽然看出不对劲来。

　　末明此刻惊喜于长君的复生，他在想：既然长君有办法复生，大长老是不是也有希望可以回来。那么长老院就有主心骨，黎渊就又有军师了！

　　结果拿着牌位的人仿佛听闻了什么噩耗，怒而将牌位狠狠砸落于地：“你！你怎么能死了！”咆哮不够，气极时甚至伸出穿金履的脚疯狂地踩踏松木牌位。

　　这时末明也发现不对了，将怒上心头的人推开，捡起被踩得破烂的牌位。

　　二长老问捏着断裂的木牌，质问：“你不是长君，你是谁？”

　　白发白衣的人抬起头，阴冷地看着他：“你说呢？”

　　末明快人快语道：“莫不是夺……”

　　“恭喜长君，涅槃复生。”伯仪最后踏进灵堂，先声夺人，站在二长老身边对死而复生之人弯腰行礼道。

　　末明辩驳：“他分明不……”

　　伯仪赶紧抓住二长老的胳膊，阻断他未说出口的话，道：“长君复生，黎渊血脉无忧矣。”

　　末明与伯仪对视。许久，二长老收敛神情，弯腰行礼，屈服道：“拜见…黎渊长君。”

　　天未明，黎渊长君复归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世族。惊得六个世家连夜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占卜算卦、打探消息。有人喜极而泣，感念上苍的好生之德。有人咬牙切齿，背地里咒骂祸害遗千年。

　　长君复生最为吃惊的就是黎渊老族长，破晓时分，几个在闭守宗祠的老人互相搀扶来到东风冶华院。

　　听到动静的半缘快步出来迎接，老族长挥手，直接越过她进院，急促的拐杖落地声，老迈的步子也因为无法言语的情绪不断加快。

　　没有人比一族之长更清楚长君存在的意义，尤其是黎渊世家族力中落之际……

　　正堂的白幡黑棺还没有撤掉，老族长站在正堂门口，不敢跨进去。他怕所有的消息都是空穴来风，他怕白发人送黑发人是真的。
　　不对，黎渊彧也是白发……真是造孽。

　　半缘一直跟在几位族中的尊者之后，见他们停步，以为是没找着黎渊长君心急了，故而小声提醒道：“各位族老，主君在书房。”

　　这句话触动了七位老者的心弦，他们扭头向右手边的书房看去。门紧紧关闭，烛光透过窗纸漏出光晕。

　　老族长来时走得有多轻快，此时脚步就有多沉重。肩上的担子和心头的包袱好似齐齐滑落到膝盖骨上，每一下弯曲，都叫半缘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老族长会扛不动千斤重负。

　　三辈族老们互相对视，坚定了心中的想法，一齐抬手推开了书房的门。一个白发少年站在书架前面回眸望来，老族长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万事沧桑，扪心自问，自己都道不出一句绝对的是非。

　　事实摆于眼前，他只能这么形容：黎渊长君目光纯澈真诚，白发少年眼眸纯真难掩邪气；黎渊长君神态恭敬肃然，白发少年神情紧张却无恭顺；黎渊长君处事严谨、为人克己复礼；白发少年靠在软榻上的小椅子上，见到来人，也丝毫不改其放纵的姿态。

　　他是黎渊长君，不是黎渊彧。

　　除了这副和黎渊彧入殓时一模一样的外表，二者看不出其余的、一丁点相似的地方。

　　老族长的目光由推门时的抓心挠肺的希冀转变为接受现实的失望，黎渊嫡系到最后还是没保住第三百八十六代血脉。

　　随族长而来的其他几位老者，皆喜形于色。站在老族长身后窃窃私语：“三百八十六代的独苗终于保全了。”

　　“幸好长君没死，否则，真无颜面去见地下的祖宗。”

　　“天佑黎渊，人死复生是千载难逢的幸事啊！”

　　老族长拄着拐杖转身，背对屋里的白发少年：“天色尚早，让他……多多休息吧。”说罢，拄着拐离去了。

　　半缘目送族长离开，与她迎时所见的风风火火不同，老族长的脊背肉眼可见的弯屈了。

　　对，是弯屈，而不是弯曲。

　　行至今日，不向世俗屈服的已丧命，向世俗屈服的折了腰。世家不断洗牌，吕家在洪流中没落，闾丘只保住一个小辈。姜家成功从下世家逆流翻身，一跃成为成上世家。

　　纵然她作为掌事侍女不曾踏出过黎渊世家一步，风云骤变却也让她看到了世事的变幻莫测。

　　二长老每天差人往东风冶华院送一本书，都是黎渊彧以前看过的，被已故的大长老像宝贝一样珍藏在小书房里。也是巧，末明为大长老收拾旧物的时候，发现这些“宝贝”。
　　成堆的书不知放了多少年，启蒙、明世真理、堪舆图画应有皆有。末明闲来就给这些书掸灰，在靠墙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本《千字文》。

　　二长老将泛黄的书抽出来，尘扬漫天。末明打了一个大喷嚏，一边拿干布擦拭书的封皮，一边对空气喃喃道：“长君头一天来风骨玉堂就说自己看过《千字文》，你还准备一本，藏在自己书房里。怎么，夜里睡不着慢慢读啊？”

　　末明一生未娶，膝下无儿女，收了明途做徒弟，费尽心力将徒弟提到六长老的位置。他比谁都懂大长老的心意，他把明途当儿子培养，大长老何尝不是把黎渊彧当作自己的孩子教养。

　　所有人对黎渊长君“活过来”的消息多多少少都有反应，纪泉院的长公子、长夫人接连来东院拜访了两次。就是一向不待见黎渊彧的宗亲——黎渊芄兰和姚柏都破天荒地过来探望。唯独风骨玉堂，家主不提半字，安景没有一句口信。

　　黎渊长君对黎渊彧的记忆还停留在景山的生死搏杀。原以为自己在妖域里被黎渊彧杀了，没有躯体，涣散的意识在景山四处漂浮。一个契机自己的魂体凝聚，离开了景山，却在黎渊彧的身体里复苏。

　　当时的黎渊彧满身伤痕，自己的意识在他的脑海里汇聚不到半刻就被骨头打颤的剧烈疼痛驱逐了。他仍记得当时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应该是黎渊彧的一只眼瞎了。

　　再醒来已经是今日了。他看着自己刚抄完的《中庸》: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

　　他曾断断续续在黎渊长君体内醒过三次，但都不超过一刻钟，因此对黎渊彧经历过的事也是一知半解。也许因为自己是个寄居此躯壳的中外来户，又或者是因为真正的长君已经死了，黎渊彧的记忆随着粉碎的心脏一起去给白若黎陪葬了。

　　手一顿，毛笔在手中失去控制，洁白的纸上拖出浓黑的墨线。白若黎是谁？

　　抬起头抚按额头，忽近忽远的人影在脑海里浮现，就是看不清模样。好像是东风冶华院的总管。白若黎……喜欢梨花。

　　放下手中的狼毫，他起身走到门口，院子里有一棵梨树。错过了最好的赏花时节，枯萎颓势已在侵蚀梨花，树上绿中夹白，地上青灰沾白。

　　他把手轻轻搭在梨树上。他自妖兽酸与衍生而来，可以与妖灵之物共情。梨树带着他看到了月下对诗，煮茶奕棋；看到了山盟海誓，其乐融融；也看到了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他猛的把手收回，揩掉脸颊上突兀出现的泪水。皱起眉头不可思议:这是什么感觉？

　　寂入海底的空荡与奔跃稻田的沉甸，冰糖葫芦的酸甜和莲子长芽的苦涩，一齐在一无所有的胸腔里迸发。

　　他能感受到梨树的悲鸣，但是不懂黎渊彧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