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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锻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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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贺礼负重,归时轻车快马。一日往返两地,当黎渊长君站在黎渊府邸时,夜色已经浓重。守门的护卫看见长君归族,弯腰作揖问礼。
黎渊长君免了他们礼。伯仪仰头看着夜空缀星,有感而发:“真是星光不负赶路人。”车夫听了咧嘴一笑,将马车驱到马厩房里。
伯仪错步经过过黎渊长君,向东走。黎渊长君顺着伯仪的背影东望,长老院的阁楼灯火通明。微微挑眉,不禁在心中幸灾乐祸:五长老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又要马不停蹄地去操劳庶务了。
背东向西,初冬的风萧瑟地吹拂衣角,黎渊长君拢了拢外袍,路过一对又一对的金丝壁灯。九曲回廊里盘缠的花藤彻底枯萎了,昏黄配上红褐,十分衬应灰白的冬景。
离开回廊,于寒风中黎渊长君徐徐行至东风冶华院,稍站片刻,抬手叩门:“笃、笃笃。”
门从里面打开,半缘略带焦急的脸色暴露无遗。见到长君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腐月姑娘在浮生阁约莫有四五天了,怎么还不见她出来?”
“啊,我差点忘记。”说罢,在半缘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转身向浮生阁行去。守阁护卫远远见到长君主动迈步上前,禀说:“四长老在长老院。”
黎渊长君步履不停:“我不找四长老。”说罢也没有继续交代的意思。
护卫无权多问,侧开一步,道:“长君请。”
正当子时,工匠侍从皆已休息,阁中空空荡荡。黎渊长君脚步停在三楼,幽蓝色的水光结界不断诱惑凡人一探究竟的欲望,黎渊长君滞留在旋梯里,久久不能离开。
“你是谁?”没有底气的问话,如琴弦浸泡过药汁,发出苦涩的音韵。
“重要吗?”
黎渊长君收回停在锦堂的目光,看向站在十阶之上的灵鹿。那双灵动的金眸失去往日光彩,沉寂且悲沮地凝望着他。
叶露握紧小拳头,前踏半步,外厉内荏地质问他:“你用了我爹爹的身体,连承认你自己是谁都不敢吗?”
黎渊长君淡然回她:“我生来便是黎渊长君。第一次如此,第二次亦是如此。”
“亦是如此?分明是鸠占鹊巢,冒名顶替!”
“就算我未出现,你也只会得到一个没有生息的爹爹。而且是长眠地下,连容貌和声音都见不到、听不到的爹爹。”
叶露咬住嘴唇不说话,她无法反驳摆在眼前的事实。就算她在脑子里说一万遍爹爹和娘亲没有死,也不过是徒然无助的自欺欺人。
黎渊长君抬脚,踏上台阶。一步、两步……十步,他绕过灵鹿,继续攀登旋梯。
“你要用我爹爹的身体做什么?”
“活着,仅此而已。”
浮生阁只剩下踩踏木梯的声音,黎渊长君终于爬上六楼,围着水镜转了一圈,将腐月从镜中秘境里拎出来。
“啧,血中带泥。”
腐月从秘境中强行被人拖拽出来,犹惊魂未定。目光呆滞许久,才用尽全力扑到长君的怀里,紧紧攥住长君的外袍号啕大哭:“唔哇哇哇,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呜呜呜,我以为呜,我以为我一辈子都要待在妖兽遍地走,看我是祭牙肉的世界了呜呜呜……”
黎渊长君的手僵举在半空,无处搁置。听腐月哭诉后,左手下移,轻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
腐月的哭声渐渐收住,从长君的怀抱里退出来:“我、嗝是不是很、嗝丢人?”
黎渊长君习以为常道:“还好,毕竟第一次进水镜有这种反应不奇怪。”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吕瑶抱住他大腿的画面,情不自禁展颜一笑。
腐月:“那就、嗝好。”
黎渊长君轻抚腐月的发顶:“第一次哭够了,第二次就不会这样了。”
“第二次?”
“不多加历练,你怎么能光明正大地待在我身边?黎渊氏不收废物,我也不希望自己捡回来的是一个无用的花瓶。”
腐月看着长君亲切的笑意,遍体生寒,后退道:“你救我是为了什么?”
黎渊长君索然无味地放下手,末了瞟一眼手指上的污秽,道:“肯定不是缺侍女。”
“那你是为何?”
黎渊长君施展灵术,去除手上和袖袍上的污迹。“我需要一把刀,一把只忠心于我、只全力以赴替我办事的刀。”
腐月冷静分析道:“世家护卫上千,暗卫成百,守城之兵万余。我资质不高,能力也不强,到底有哪一点能入您的法眼?”
“你想活命。”
“是个人都想活命!”
“不一样,我相信假日时日的精心打磨,会铸就你成为一把绝世利刃,无论何时何地,处于任何险境,你都会挣扎着活命——回来见我。”
“暗卫也能做到。”
“比起暗卫,我目前更需要你。”黎渊长君步步逼近腐月:“你没有如残花枯萎于青楼外、没有如败柳消逝于暗巷中,是因为我。我把你捡回来,不止是一时的兴趣,更是长远的谋划。我要亲手培养你,从今以后秦楼楚馆与你再无瓜葛,风雪战场才是你的台阁。”
“你、你是要我……为你……”
黎渊长君撩起腐月垂落在肩头的一缕发丝:“现在的你还做不到。”轻轻挽到腐月的耳后,“西北角的偏屋里有疗伤的药,今日好生歇息,明日继续。”
腐月抬起眼眸,看着长君温柔的脸庞:“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
黎渊长君转动眼眸:“嗯。”
没有退路的腐月孤注一掷,问黎渊长君道:“我做你的手中刀,你会护我周全吗?”
“会。”
腐月俯首,愿意称臣:“好。”
“真乖。”
黎渊长君从浮生阁出来,已经是二更天了。免了护卫的行礼,独自走回东院。彼时长老院的灯光还未熄,黎渊长君左手边是自个儿的院墙,右手边是潺潺流水,穿过九曲回廊,尽头在纪泉院。
如此月色兼星光灿烂,黎渊长君自不能辜负良辰美景,就着假山便的小竹林拔出一根竹竿,从鎏金锦袍上抽出两条韧固的金银丝线拧成一股线,一端缠绕在竹竿细处,另一端捆着几瓣一品红的花瓣,席地而坐,悠然垂钓。
月光下一品红与君子兰越发娇艳,还是世家会贻心弄情,各个时令的花种皆载,一年四季花开满园。景山就没有这样的好风景,年年都是灰白二色,看倦了也变不了。
屋檐上的暗卫见此情状,各自将消息汇报给自己的主子。新来的一个暗卫刚在溪流对面的树上落脚,就听见长君的嘲讽:“什么世家同心协力,世族荣辱与共。呵,分明是三堂六院各自为业,大姓小姓互相提防,各怀鬼胎!”
暗卫心想,这话可不能上报,不然头一个遭殃的就是耳朵竖太高的自己。
黎明之后,天光澄白。一条小鲤鱼咬钩了,黎渊长君提竿而起,对落入己手的小鲤鱼笑道:“你是愿者上钩,还是耽于诱惑?”
小鲤鱼一气之下将到嘴的花全部吐出来,黎渊长君如它所愿,放它归溪。顺手将鱼线上的花瓣撤下,扔到水里。几个浪从水底掀起,三条大鲤鱼翻出水面,争相抢食,逗的黎渊长君哈哈大笑:“原当是浅溪,竟是深池。妙哉,妙哉!”
半缘辰时如常洒扫庭院,就见长君拿着竹竿进院,半缘怔住:“长君昨夜未眠?”
“一品红与君子兰亦未眠,与本君同赏星光与天光。”
黎渊长君递出竹竿,半缘自觉接过。黎渊长君道:“妥善安置,来日垂钓再用。”
半缘答应:“是。”
黎渊长君:“可有热汤。”
半缘:“在后院,我去为长君布置浴桶。”
黎渊长君:“不必了,今日力气多,我自己打水沐浴。”
半缘看出长君今日确实兴致颇好,便作揖道:“是。”
承担大位者必肩负大责,黎渊长君舒舒服服泡了一个热汤,穿好衣服打算去书房临帖时,五长老又来了。见到长君便直白地说出来意:“吕氏重建,下帖请长君携叶露一同共襄世家复出的盛举。”
黎渊长君屁股还没着凳子,耳朵已经在负重了:“黎渊氏人才济济,你何必非我不可?我昨日才从都域奔波回来,今日又要与你奔波出去?”
伯仪颔首:“正是。长君是黎渊氏未来的继承人,你的颜面便是黎渊氏的颜面。你代表家主参加吕氏宴席,再合适不过。”
黎渊长君整理因坐姿而发皱的衣袍:“呵,你也是个人才。自打我认识你,你就没说过不合适。”
伯仪含蓄一笑:“世间本就无难事,怎会有那么多不合适?”
黎渊长君端起凉茶,喝一口败火,道:“我不想去。”
伯仪的音辞若白云出岫般澄澈:“没有想不想,长老院已接帖,答应新任吕家主必定会赴宴。”
黎渊长君支着额头,玩笑道:“你这样会让我以为,我是拉皮条的。只要客人下帖,我就要带你出去唱曲。”
伯仪淡淡地回怼:“就算如此,也该是我搭台您唱曲。”
黎渊长君收起玩笑,脸色蓦地阴沉:“你放肆!”
伯仪从椅子上站起来,拱手作揖:“在下失礼。”
“真小人,伪君子!”
伯仪收手起身:“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出发了。方才你在沐浴时,我已经命半缘收拾好行囊,放到马车上了。”
黎渊长君:“……”
黎渊府邸外,车夫看见五长老眼睛一亮,忙行礼:“五长老安好!长君安好!”
“怎么又是你?”没错,就是带他去都域的那个车夫,“行礼问安,也该是将本君放在五长老之前!如何能本末倒置?”
车夫看了一眼五长老,五长老浅笑颔首。车夫忙道:“是是是,小的失礼了!您又看见小的,主要是我对九州大陆比较熟悉,御马技术精湛,来去车程也快,不耽误主子们办事!”
黎渊长君:“头一回见夸自己夸得这么稀松如常的。”
车夫拉出木梯,让长君借步入车厢,还不忘道:“小的说的都是实话!”
这回黎渊长君不看书了,上车拍软靠垫,歪头就睡。伯仪挑眉,看来长君是记恨上自己了,宁愿与周公弈棋,也不愿与自己多言。
世家的马匹大多是精心喂养的,马饲料里混了不少灵草和灵药,既能令马开灵智,又能提高马儿脚力。别的不说,就算马车行驶在山间野路,车厢也不会颠簸,马车如履平地,使长君睡得格外香甜。
甚至梦醒时,长君才反应过来:“这回又是因为什么不御剑?”
伯仪温雅一笑:“祝贺吕氏重建,黎渊自当也备上礼品了。”
黎渊长君:“……不能用储物袋吗?”
伯仪:“那样没有诚意。迢迢远来,驱车护送礼品,才可见意诚情深!”
黎渊长君:“你是不是脑子不大好?要不要等回族,我替你寻个医师,给你好好看病。”
伯仪:“隆中已过,马上就到义阳了。长君稍整衣冠,我们便要贺喜吕三公子,哦不,现在是吕家主了。”
黎渊长君坐直身体,收拢衣襟:“你说,我要是把黎渊雍己干掉,我是不是就能上位,成为与吕家主同等地位的黎渊家主了?”
此言半似玩笑半似真,伯仪斟酌许久才说:“家主更替自有秩序,我一任小小长老,不敢妄断。若您真的成为黎渊家主,地位也不会与吕氏同等。”
“嗯?”
伯仪:“黎渊乃世族中第一世家,黎渊家主自然比吕家主尊贵。”
“哈哈,黎渊氏如今都半死不活了,再来第二个‘闾丘迹’恐怕风骨玉堂就覆巢难存了。还敢以‘第一世家’自居,哈哈哈……”
伯仪:“长君是黎渊氏的长君,应当维护黎渊世家的颜面。”
“瞧你那苦口婆心的模样,图什么呢?”
“图世家安稳,图益州平安。”
黎渊长君止住笑,正经地问:“这就是你能成为长老院院主的原因?”
伯仪:“是,也不是。”
车夫勒住缰绳,马儿停下。车夫对车厢里的二人道:“到义阳吕氏了。”
伯仪推开车厢门,让长君先下马车。黎渊长君挑眉:“怎么,先让我为你打头阵,试试外面有没有暗算?”
伯仪:“我的什么行为让你产生了一种‘我会谋害你’的错觉?”
黎渊长君微抬下巴:“一颦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