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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却见红烛正高烧 ...

  •   黄昏的天光照在结彩的街巷牌楼,围观的百姓跪在沿途驻跸的卫兵身后悄悄张望难得一见的阵仗。陛下加恩后太子迎亲的卤簿多至五百人,短笛唢呐的喜庆乐声随着蜿蜒的仪仗来到宫门前。
      坐在画轮四望车里的沈长荷尚未回过神来,她明明死在中大通三年太子薨逝当夜,为何睁开眼却成了太子妃蔡彦真?那这具躯体里原本的蔡彦真又去了何处?
      当时,昏昏沉沉的她被婢女簇拥着沐浴梳头,看见矮小纤弱的身体和镜中“蔡彦真”幼时的面容,心中慌乱无措。
      紧接着敷粉描眉,着袿襡、加金银,沉甸甸的头饰与袿衣压得她颈肩生疼——这分明是要成婚,她竟要以太子妃的身份嫁给萧统?!
      算一算,竟回到了二十三年前……
      原以为萧统死了,她可告慰缘觉阿兄与吴淑媛,甘心赴黄泉。究竟为何出现如此荒诞无稽、鬼神莫测之事?
      纵使她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在众目睽睽下登上这画轮四望车。
      登车时,她只瞧见不远处萧统在马上的背影,仍是稚子模样。
      南朝尚早婚,此时的蔡彦真不过七八岁,萧统应与之年岁相仿——沈长荷入宫侍奉丁贵嫔时萧统已二十有五,还不曾见过如此年幼的萧统。
      她忽地心生一计:从前丁贵嫔母子合谋陷害淑媛母子时,自己尚是孩提。如今她成了太子妃,日日在太子左右,必能寻出证据及时告发。
      若是在将淑媛母子送上高位,便挽回了从前的悔痛遗憾,不必在大错铸成后报仇雪恨。
      只是,做个令萧统信任的太子妃对沈长荷来说实属不易。
      虚情假意倒是不难,她从前以宫婢之身尚能博得丁贵嫔和萧统的喜爱。
      可眼下成了济阳蔡氏的名门闺秀“蔡彦真”,只知宫婢该如何行礼问安的沈长荷怎会知晓太子妃的礼数?更何况今日还是婚礼典仪,原本的蔡彦真必是经宫中尚仪指点教习,自己实是一窍不通。
      若是因此出了纰漏令皇家丧失颜面,丁贵嫔和萧统想喜爱自己都难,更莫说信任看重,兴许还会起疑。
      方才她穿着繁复的绣衣双手执扇站在正堂,“蔡彦真”的父亲蔡撙穿着公服迎拜正副使,奉玺绶册时自己跪下行礼受册的动作应是有误,否则正使不会蹙了蹙眉。
      沈长荷缓缓吐出一口气,尽力维持坐姿仪态,瞟了一眼身旁坐着的手捧玺印的女侍中。
      马车缓慢平稳地前行,估计还有一阵子。女侍中神色肃然,好在沈长荷便是凭借嘴甜讨得丁贵嫔喜爱,便扬起笑脸去问:“今日实在慌张,竟不大记得之后的仪式规矩,烦请女侍中提点一二。”
      女侍中虽觉疑惑,但不敢拒绝太子妃,微微颔首应下,小声告知。
      不知不觉到了皇宫北面的长阳门,大卤簿停在宫门外,小卤簿跟着画轮车进到东宫承恩阁。
      马车停下,女侍中眼神示意沈长荷下车,她执扇遮面,小心翼翼地踩着踏凳,站稳后看到步鄣已设好,她顺着步道向前走,身后跟着尚仪和数位女侍中。
      进入长乐殿后,尚仪帮沈长荷除去罩在绣衣外的幜衣,递给一旁的女侍中,又引着她至殿中,与太子相对而立。
      尚仪肃然道:“请太子妃却扇。”
      沈长荷缓缓放下扇子,仍旧垂眼看着地上那双枣红云纹履,心知此时不能抬眼乱看,可一想到对面站的是因她而死的萧统,心中难免起伏。
      “请太子、太子妃对拜。”
      女侍中铺好两方锦垫,二人相对跪下,沈长荷记着女侍中方才的叮嘱,与太子对拜时自己先拜后起。
      起身后,两人上阶,朝南并肩而坐,该行同牢之礼。
      清水煮过的牛肉、猪肉和羊肉放在一个中间有隔档的白玉盘中,由尚仪双手奉上,二人一齐接过,微微侧过身相对共食。
      看到一双温和带笑的眼睛近在咫尺,沈长荷有点慌,不自觉抿了抿唇。
      即便深衔萧统,沈长荷也不得不承认成人后的萧统姿貌仪态俱佳,为人亲和有礼,因此显阳殿中众多宫婢都盼着他来探望贵嫔,不过在她眼中不过是个空有皮囊、内里阴险的小人罢了。
      但眼下的小萧统仅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尚未行倾陷诡计,她难以像厌恶成人后的萧统那般看待他。加之要取得小萧统的信任,她也冲他弯了弯眼睛,不等看他反应就低头去吃肉了。
      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后,各自接过一爵酒漱口,尚仪又奉上两个酒水半满的银瓢,底下用金锁链相连。平民的合卺礼用的是切开的两瓣匏瓜,皇家为了彰显身份用银做成瓜瓢的形状。
      礼毕,二人接受东宫侍官们的跪拜后便起身,穿过回廊进入寝殿。
      殿内焚着香,宫灯烛火皆已燃起,倒比外面昏黄的天色更加明亮,映衬得各类饰物器具熠熠生辉。红烛上嵌着精细的鸾凤图案,尾翼上闪耀着点点光芒。
      沈长荷从未进入过东宫寝殿,也未曾见过布置得如此华贵隆重的场面,这等庄严富丽令她隐隐觉得不安——这本该是“蔡彦真”与萧统的大婚,虽然并非自己所愿,可她确实占据了这具躯体。
      待两人坐定,两名女侍中摘下太子的玉冠和沈长荷的凤冠,从两人盘起的发髻里各挑出一绺剪下一小段,用红线缠住后放在锦盒中。整理好他们的发髻后,众人退下。
      一扇扇门窗关上,烛火拉长的人影渐次退出,留下两个并肩而坐的小人儿。
      沈长荷不是个腼腆的性子,她侧头看了看太子,却迎上了他的目光,她只好先开口:“太子殿下。”
      小萧统微微笑着颔首:“私下无人时,可唤我小字维摩。”
      沈长荷垂下眼睛——丁贵嫔常常如此唤他,可沈长荷即便成了他的姬妾,也只敢称呼“殿下”,“维摩”二字对她来说过于亲昵,令她不适。
      她摇了摇头:“妾不敢冒犯。”
      小萧统也不再执著于此,问道:“你可有小字?”
      “蔡彦真”想来是有的,可她并不知晓啊,仓促之间也来不及细想,便将自己真实的乳名告知他:“妙怜。”
      “莲花的‘莲’?”
      “怜爱的‘怜’。”
      若说是“莲”字,应是家中信奉佛法,可鲜有世家女子以“怜”作小字,萧统有些意外,但仍是笑着说:“想来蔡侍中很是怜爱幼女,才以此相称。”
      沈长荷回忆蔡撙的样貌,应已至不惑之年,于是点点头。
      今日还有两个青年公子对着她好生叮嘱,有一个连眼圈都红了,想来应是“蔡彦真”的兄长。只是他们年纪相仿,不知谁长谁次,若是再遇上可如何称呼……
      萧统看着陷入思虑之中的“蔡彦真”,以为她是思念亲人,凑近了些对她说:“妙怜,你今后若是想念蔡侍中,我便请他至东宫与你一见,还有你长兄——他日前做了中书郎,相见也不难。”
      沈长荷躲着他们还来不及,怎会想见他们?
      她张口结舌:“妾、妾不敢逾矩,多谢殿下一番好意。”
      萧统见她摇着头慌乱的模样,以为她是担心宫规森严、动辄得咎,于是笑着安慰道:“不急,等日子久了,你就知晓东宫不似宫中那般,即便入宫,有阿姨看顾,亦不会有人为难你。”
      听他提“阿姨”二字,从前那股对他们母子的厌恶之情再次升起。
      宫中皇子公主若是庶出,便只能称生母为“阿姨”,可若是私底下,如缘觉阿兄那般称淑媛为“阿娘”者亦不在少数,毕竟人之常情。
      在显阳殿服侍丁贵嫔时,她从未听到萧统唤过一声“阿娘”,这母子俩似是假人一般,人前人后都做着戏,实在虚伪,不曾想早在这时便已如此。
      她试探道:“殿下是说贵嫔?”
      见萧统点头,她又问:“眼下只有殿下与我二人,为何不称贵嫔“阿娘”?”
      谁知小萧统露出一丝羞赧的笑:“我记得……大约是两年前,我曾悄悄唤过‘阿娘’二字,可阿姨并不欣喜,只叮嘱我要依礼法行事。”
      看着他一副提起幼时错事的窘态,沈长荷便将此事归咎于丁贵嫔。在她印象里,丁贵嫔待宫人和蔼宽厚,没料到私下待亲子这般不近人情,果然面是心非。
      沈长荷又想起明日要拜见皇帝和贵嫔,今日又并未来得及问那女侍中,只好寄希望于看起来很随和的小萧统。
      “明日拜见官家和贵嫔,妾该如何行礼问安,若是问话,妾又该如何应答?”
      刘尚仪一月前就至蔡侍中府上教授礼仪宫规,为何太子妃竟似毫不知晓一般?但萧统此时自然不能召刘尚仪进寝殿指点她,否则传扬出去,尚仪必会受罚,太子妃也难免遭人非议。
      一两句话也难解释清楚,萧统索性起身给她演示。
      “明日朝见官家、贵嫔时,你我一同跪拜叩首,我先言‘子萧统问陛下、贵嫔安’,你次言‘新妇蔡彦真问陛下、贵嫔安’。官家应会嘉许蔡氏一族,你颔首微笑便是。”
      “接着官家赐膳,你作为新妇须行盥馈之道,不过周遭都有宫人侍奉,你侍立在旁执巾奉茶即可。”
      “用罢早膳,你我一同拜谒宗庙,你只须背诵册文——册封时你应见过,可还记得?”
      原本沈长荷看着小萧统忙不迭一一解释、比划,正在兴头上,突然被这么一问,她眨了眨眼睛,抿着唇不说话。
      小萧统知她忘记,又怕她心焦,说道:“无妨,明日命尚仪带上宝册,你照着诵读便是。”
      沈长荷此时倒真对小萧统生出一丝感激来,若非他宽宏大量,明日她怕是要手足无措。
      年幼的萧统看起来倒并不似今后那般令人生厌,难道是经丁贵嫔廿年耳濡目染才成了那般虚伪之人?
      沈长荷决定再细细观察他和丁贵嫔的言行,若是能离间他们母子,兴许能事半功倍。
      萧统看她垂着头不说话,问道:“可是累了?早些歇息罢。明日你莫忧心,若有不明之处便悄声问我,忘了如何行礼便跟着我做。”
      沈长荷乖巧地点点头,好在两人年岁尚小,不必圆房,她自顾自盖上温暖的衾被缩在角落。
      这一日惊心动魄又繁琐劳累,身旁的小萧统在她眼里不足为惧,明日诸事又有了着落,她心下稍安便沉沉睡去。
      萧统放下床帏后回过身,发觉她已入梦,不禁哑然失笑,慌忙住声怕吵醒她,却发现她丝毫未受影响,连睫毛都没抬一下。
      这就是他今后朝夕相对的太子妃了,他心想。
      在他心中,阿姨是他最为仰慕依赖之人,可阿姨说,太子妃才与他最为亲近无间,虽则从前不曾相识,可余生都要与之共度,须得至真至诚、倾心以待。
      他看着睡梦中的太子妃,想起她的乳名——即便离了蔡家,也会有人怜她爱她,叫她在这深宫里不至神伤落寞。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却见红烛正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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