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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应是萧萧愁杀人 ...

  •   中大通三年四月,东宫琼芝殿中,素衣赤足的沈长荷席地而坐,在窗前望着天边弯月,她抱膝摇晃着身子哼唱歌谣。
      悠扬的歌声飘到窗外,刚走到门前的太子妃蔡彦真听见头一句“涉江采芙蓉……”,原本色如死灰的脸上添了几分怒火。
      不待守卫将门完全打开,她就不顾仪态地冲了进去,对着仍自顾自吟唱的沈长荷怒喝:“住口!”
      沈长荷毫不理会,慢悠悠地唱完最后一句“忧伤以终老”才转过脸看她,笑问:“太子妃殿下,妾唱得如何?”
      自沈长荷入东宫,她便一直忌惮看上去温和持重的太子妃。
      人人都道太子妃出自济阳蔡氏,自幼明理柔淑,与仁德宽厚的太子是天作之合。
      可沈长荷总觉得她那双冷静的眼看向自己时,如有芒刺在背。
      或许是因自己出身低微,太子纳宫人作姬妾,虽未得官名,但传扬出去确与其不好声色的名声相悖,亦令太子妃介怀。
      因此,沈长荷总是躲着太子妃。
      时至今日,她连赴死尚且不畏,何至于再惧怕太子妃?
      可在她转头时,忽然察觉到太子妃穿着一身素服,钗环尽褪,她立刻将两只手撑在地上向太子妃探出身子,一双眼满怀期待,仰头问道:“是太子殿下薨了?!”
      蔡彦真看着她俏丽天真的面庞,切齿答道:“是。”
      她却不敢轻信,歪着头问:“为何不闻哀声,不鸣丧钟?”
      蔡彦真不语,冷眼看她全无心肝的模样。
      沈长荷自顾自地说道:“不过……想来您也不会无故穿丧服诅咒太子,如此便是事成了!”
      她拊掌大笑,再不必于辗转难眠时忆起缘觉在深夜的号哭、淑媛饮鸩而亡的惨状,心中好生畅快。
      蔡彦真出言打断她恣意狂放的笑声:“两位内监奉陛下密令前来,你有何遗言?”
      沈长荷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笑意不减。
      此仇得报,死又何妨?
      她站起身来理了理鬓发,说道:“无憾无悔,何须多言。”
      蔡彦真身后的内监们听闻此言,手持白绫向着沈长荷径直走去。
      待白绫绕颈,沈长荷依旧含笑望着蔡彦真。
      “请太子妃殿下回避。”内监道。
      沈长荷闭上双眼,无比坦然。
      却不想蔡彦真突然跨前几步指着她质问道:“殿下如何待你?贵嫔又如何待你?你罔顾恩义、暗中加害,不以为耻,竟敢妄称‘无憾无悔’?禽兽耳!”
      内监们不得不停下手中动作,垂首站至一旁等候。
      沈长荷见蔡彦真忿恚不平、咬牙切齿,竟打断内监行刑,微微收了收扬起的下颌。
      “恩义?他们母子欺世盗名,假作面慈心善,实则包藏奸心、倾陷他人。我沈长荷惟愿这等险恶之人永劫沉沦!”
      “永劫沉沦”这四个字落入蔡彦真耳中,似烈火灼烧,她上前拽住沈长荷的衣领低声道:“收回你这疯话!”
      沈长荷见她如此失态,想到她与太子皆崇信佛教,难怪惧怕这等诅咒,冷笑道:“罪业深重,自该堕入阿鼻地狱。”
      “明明是你遭人蒙蔽,不辨真假,死到临头还要毁谤他们!”蔡彦真她将沈长荷扯到自己眼前,近在咫尺,沈长荷不禁向后缩了缩脖子,却又立刻被勒近,她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气来钳制沈长荷。
      沈长荷嫌恶地蹙着眉,她从未见过太子妃这般失仪无状,难道是因丧夫之痛丢魂失魄?
      蔡彦真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地说道:“早知今日,在显阳殿初遇你时,就该立时将你撵出宫去,以免毁他毕生所求之仁孝!合该由我在贵嫔身边侍疾,直至她平复如故,亦该及早察觉兄弟阋墙,杜渐防萌,便不会酿成今日祸患!”
      沈长荷挑了挑眉,扬声道:“太子妃殿下是气昏了头,同我这将死之人说这些有何用?”
      蔡彦真死死盯着她的双眼,额上尽是青筋,连手都在颤抖,似要穷尽詈骂之词令她悔改。
      沈长荷亦不肯就范,伸手欲将她推搡开。
      蔡彦真抵住她的推拒,厉声戒饬:“便是死,你也……”
      “太子妃殿下,当心罪人伤着您。”
      内监们怕沈长荷被激怒后出手伤人,连忙走上前钳住沈长荷双臂,也打断了太子妃的话。
      蔡彦真见她被扯退了几步,内监们虽不敢直视自己,但亦在无声催促,想早些行刑复命。
      “他做了近三十年的太子,上敬天子,下抚臣民,一生积德累善,少私寡欲,仁孝至极,却因你昏聩无知枉送性命!如今,陛下痛失爱子,臣民亦将扼腕哀恸……”
      沈长荷瞥了瞥旁边的内监,嗤笑一声,说道:“纵使天下臣民为他恸哭,与我何干?太子妃殿下这些话想来是说给陛下听——若是华容郡公得继储位,您依旧可安享荣华。”
      两位内监恍若未闻,垂首不语。
      沈长荷为识破她用心而得意——不愧是夫妻,皆是虚伪作态、权欲熏心。
      她挑衅地望着蔡彦真烛火下的凄然泪眼,见其默默地转过身去。
      白绫再次缠上沈长荷的脖颈,一寸寸收紧,窒息令她不自觉地挣扎扭动,发出嘶哑的吼声,泪水迷了眼睛。
      她仿佛看到太子妃又回过身来看着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或许还有一声叹息,可她已经听不见了。
      同年夏末,东宫薨逝、赐谥“昭明”的消息传至仁州,阳平县香山庙里病卧数日的僧人听闻此事,支起身子问道:“太子正值壮年,何故而亡?”
      小沙弥想了想说道:“听闻是因一个姬妾,究竟为何并不知晓。”
      小沙弥不过八九岁,提及“姬妾”二字尚觉耳朵发烫。
      那僧人仰倒,左手抚上胸口,不住喘息。
      小沙弥知他并非普通僧人,生怕是自己多嘴害他病情加剧,飞奔出去请医师。
      萧讃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回想六年前出奔北魏时,他对那父子二人恨之入骨,一个反复无常、嗜欲寡恩,一个沽名钓誉、假仁假义。
      他不愿装聋作哑,在梁朝做那见不得人的豫章王萧综。
      为见叔父萧宝夤,他抛母弃孥逃至北魏,光明正大为生父举哀。
      这六年间,他受北魏孝明、孝庄二帝封官赐爵,得尚寿阳长公主,可也历经叔父谋反、河阴之变、齐州叛乱等数次兵乱,最终落得家破人亡、流落至此。
      在洛阳浮沉数年,他得知前事存有诸多误会,可悔之晚矣。
      他是两朝夹缝中的蝼蚁,不知来处,不知归处,却偏偏在命不久矣时得知故人已逝。
      姬妾……
      他心中生出猜想,却不敢深思。
      那个笑吟吟跟在他身后唤他“缘觉阿兄”的小女郎,在入宫前绷着一张小脸,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阿兄,待我获得贵嫔欢心,兴许能入东宫成为太子姬妾,届时定寻机为阿兄雪恨。”
      他既抛舍一切来此,这等小事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倘若小女郎不曾相忘呢?
      他在阴沉晦暗的禅房中无声恸哭,泪水与气息渐渐止住,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苦痛终在今日得以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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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应是萧萧愁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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