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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死生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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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终是全然暗了下去。
今夜天际的月色并不明朗,然而此刻的乌蒙灵谷,却丝毫没有黯淡。
屠杀殆尽后的村落,仍有稀稀拉拉的火焰散落四处,虽未照亮周野,却也足以看得清一片狼藉荒芜的惨相,空气中弥漫着焦尸与烬土的味道令人作呕。
一白一蓝身影在乌蒙灵谷的中央祭坛之上相对而立,对视的眼中均是冷若冰霜,身形虽未动,肃杀气氛却已令空气降至冰点。
一阵风忽地平地而过,紫胤真人身边环绕纵横的蓝色剑气,向白衣人直袭而去,白衣人见状亦后退横刀抵挡,随后劈开空气的锐利刀锋疾驰而来。
仅一招相对,彼此的实力多少已了然于心。一刀一剑,在空气中相碰撞,擦出火星万点。两人对招力道不曾有减,但也心下明白要分出胜负,不是一时之事。
韩云溪躺在地上,静静看着对峙的二人,方才流不尽的泪水此刻仿佛停止了。
仙与鬼,亘古便不曾两立,只是这一场相斗在仙人与素鬼之间展开,决定的却是他的生死。
或许是仙人允诺相救的言语令他感到了心安,此刻韩云溪内心已没方才那般的惧怕。
他注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仙人身影忽远忽近,持剑之手沉稳有力,身形飘渺如云似风。
每一剑挥出,都恰似苍云尽斩,狂风欲断。
韩云溪从小也被母亲和族人教授了一些简单武艺,可惜族人的武艺皆不算高强,母亲也只会不断逼自己学法术,族人们都曾言乌蒙灵谷一族天生灵力强盛,苦心修习者定然不负女娲娘娘的期许。
“那么外面凡人们的灵力,便不如我们了吗?”
云溪曾向族中一些年长的老者,或是常常外出与外族人交流的族人那里,询问外面世界的问题。
“是的。我一族的灵力,比之外面的凡人要高出不少,但……”
“但什么?”
“但外面的凡人,亦有自己的求道。”
凡世间,流传着很多剑者的传说,他们以手中挥舞的三尺秋水,便可击退强敌,护守家园。
“剑,那是什么样子?”
“大概就是长长的,尖尖的,握在手上一剑刺去,便能够斩敌。”
“哇……听起来比法术有趣也,长长的尖尖的,这个形状是不是就和树枝差不多呀。”
“算是吧。”
年幼的云溪对这传说倾慕不已,而后很长一段时间就喜欢拿着树枝舞来舞去,还自创了一击杀熊的绝招。
然而当此刻见到这位仙人的剑法时,却也只能感叹自己和族人原来不过是井底之蛙不识天地之大,而从前所学的,更是不值一提。
仙人的剑,大道至巧,实是已臻至化境。凌霄万丈之中,仙人一剑便足以令太虚震撼。
但见白衣人一刀横来,仙人却是不闪不避,手中之剑仿若有着灵性一般,在手中回旋轻转,轻松化消对手攻击,而后地上巨大的蓝色法阵起,万剑残影纷纷而落,袭向对手。
白衣人似是也被这剑法震退了数步,有些吃惊地呆在当场。
“尘世,竟有这般登峰造极的剑者,不愧是紫胤真人。”
白衣人轻笑道,不过神色可见得,方才的轻蔑之色已然收起。
这场战斗结束得比想象的要快。
仅仅一刻钟,两人相对已过十招。但就在要继续分胜负之时,却见白衣人一挥白色衣袖,神色内敛,随之借力化招,身形后退。
“今日,我便不再奉陪了。”
笑着言罢,便一蹬凌空,那一抹白自黑夜中消失了踪影。
紫胤真人的目光追随白衣人消失的身影,但没有继续追下去。而是收了剑,随后立刻来到韩云溪的身边,从地上轻轻抱起已奄奄一息的稚儿。
“云溪,振作起来。”
紫胤轻声唤道,立刻施展法术,为韩云溪疗伤。
淡蓝色的光芒凝于眉间,道者清圣的真气缓缓输入体内,胸口窒息般的疼痛和窒息感渐渐有所缓解,韩云溪无力依靠在紫胤怀中,无言的暖意自仙人的怀抱中传来,自冰炎洞醒来的那一刻感受到的害怕与伤心方得略略心安,而后他又紧紧抓住了紫胤的衣袖。
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却仍是执拗不肯松手的抓住了剑仙宽大的衣袖,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仙人又会消失不见。
紫胤目睹此情此景,一声轻轻叹息。
三天前遇见这个孩子,仍是童心奇趣,天真浪漫,此刻再见,却已是恍如隔世。
他到底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一夕之间竟要承受如此变故,饶是已看尽人间百年岁月的剑仙,亦有不忍。
“别担心,我不会离开。”紫胤真人紧握着云溪的小手缓缓道:“我会守着你。”
得到仙人的承诺,韩云溪似是安心了一般缓缓松开了手,周身的伤痛隐隐褪去,沉沉的倦意忽然席卷了全身,令他安心闭上了眼睛。
等韩云溪再度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
睁开朦胧的睡眼,发现自己与往常并无二致的躺在自家的床上,韩云溪眨了眨眼,昨日的回忆忽然涌上心头。
昨日的事,究竟是真还是一场梦?
韩云溪心里默默问道,虽有那么一刻觉得是自己做了一场噩梦,但很快他便察觉到自己不过是徒寄希望而已。
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的浓烈焦味,预示着窗外必定经历过一场猛烈的大火,而自己浑身松软酸疼的触感,也刺激着神经告诉自己,一切都不是梦。
“娘,小蝉,大家……”
韩云溪心里默默呼唤道,却也知道已没有人会再回应自己了。
他从来都觉得自己不喜欢乌蒙灵谷,但此刻,真到现实告诉自己乌蒙灵谷已不复存在的时候,心中却非常痛,痛不欲生。
韩云溪勉强用了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是略微一起身,就感觉到了那阵胸口窒息和撕裂的疼痛。
“唔……”
韩云溪吃痛地喊出了声。
“莫要动。”
一阵淡淡的声音传来,韩云溪转过头,只见一个飘然的身影入了屋内。
是那位仙人。韩云溪清楚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是他从那个白衣的假面人手中救下了自己,而自己也是在他的怀中沉睡过去。
仙人之姿如雪山苍松,明明眉发皆已斑白如雪,可面容却依旧俊朗清秀,让人不自觉便心存了几分敬意。
若世间真有神明,便是如此模样吧。
韩云溪默默想到。
紫胤真人坐到了床边轻轻扶起韩云溪,将碗端到了他的面前,碗里飘来阵阵本草的苦香。
“云溪,先把药喝了吧。”
仙人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起伏和波澜,但就是意外地好听,似是滋润心境的一股甘泉,可以平息一切不安情绪。
韩云溪皱了皱眉头,却仍是依言吞下了苦口的药,紫胤扶着他躺下并为他盖好了被子。
“求求你别走。”
看到仙人要离开的样子,韩云溪本能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对方,有些费劲说道:“我一个人……好害怕……”
紫胤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碗,大手温柔握住了云溪的小手,安慰道:“云溪,别害怕。我不会离开的。”
仙人的手有些冰凉。
他一身的气息清冷如冰川之水,此刻倚靠在他身边,仿佛空气中浓烈的焦火味道也被驱散了,如水的温柔和沉静渐渐平复了韩云溪心中的恐惧。
“你是……神仙吗?”韩云溪已浑身无力,声音也很轻,“一定是吧,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我叫云溪呢?”
听着这话,仙人却是怔住了。
湛蓝的双目,映入了韩云溪的眼底,紫胤真人虽然未言语,那眼神中的深邃却似乎早已胜过千言万语,他细细打量着韩云溪的神色,随后修长的手指尖轻点韩云溪眉心处的朱砂,韩云溪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冰凉从眉心处缓缓流入。
微微闭目,指尖隐隐感知到韩云溪体内有一股异常邪煞之力,而脑海与记忆的深处,却是一片惨烈的空白。
看来这个孩子,已经失去了从前一段往事的记忆了。
包括三日前他们在红叶湖的偶然相遇。
“我不是神仙。”紫胤收回了手,对云溪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修道人。”
韩云溪张大眼睛注视着眼前的道者。
“我记得那个人……他叫你……紫胤真人……”
“那是我的道号。”
“我娘,还有大家,他们,还有救吗?”
紫胤一时没有说话,不知是不忍,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韩云溪的眼中仍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但自己,注定还是要让他失望。
凡人或许可以修成仙身而获得长生,但仍无法改变一些事。
就比如生离死别,或是死生轮回。
“对不起,云溪。我无法救他们。”紫胤终是摇了摇头:“这世上有很多长寿之法,却没有死而复生之道。”
韩云溪呆呆看着他片刻,然后眼神黯然了下去。
人间至悲至苦,莫过于求不得。
紫胤已在人间度过了数百年的春秋岁月,早已看多了这般光景,昔日亦有无数人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他救自己死去的至亲。
然而尘世有些事情本就残酷,生者终有尽,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太多的人,终归只是看不破。
可紫胤也明白,眼前的孩子,才是懵懂的年纪,却要他一夕之间,接受这般残酷而冷漠的现实,终究难为。
紫胤已做好了准备,他或许会哭会闹会深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但自己终归不能选择欺骗他。
沉默,好久好久。韩云溪呆呆望着他,他也认真看着这个孩子的双眼。
“云溪知道了,谢谢你救了我。”
让紫胤意外的是,韩云溪只是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人一旦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变故,时间仿佛就会变得很漫长。
在那之后的三天里,韩云溪没再多说什么话,大多数时候总是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养伤,即使醒来,也只是盯着屋里的天花板发愣。
紫胤真人如他许诺那般,并没有离开乌蒙灵谷,虽然也不是时时都在云溪身边,但每到吃药和吃饭的时间,总是会准时出现在云溪床边。
在云溪看来,这位仙人并不很多话,除了照顾他喝药或吃一些东西,大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语,但此刻对云溪而言,似乎只有见到这位仙人的时候,自己才能有活着的感觉。
胸口的疼痛和难受似乎已好转了许多,韩云溪逐渐坐了起来,爬下了床。
然而下一刻,却是低头怔住了许久,似乎不敢迈开下一步。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到了韩云溪的面前,云溪抬起头,紫胤真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云溪一开始有些怔住,而后慢慢伸出自己的手,攀上了仙人的大手。
仙人的手有些冰凉,却并没有冷意。
云溪呆呆望着仙人的眼睛,那双眼中看似平静如水,却似乎又如万丈沧海。
“紫胤……真人……”
云溪小心翼翼唤着对方的名,却感觉到仙人轻轻握住了他的小手,温和道:“云溪,我在这里。你会好起来的,不必担心。”
云溪忽然觉得眼中的泪有些忍不住要落下。
韩云溪从来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孩子,他才八岁,虽是年少爱玩的时候,却还没脱离爱撒娇的天性,但在族中他是休宁大人的儿子,自然不能对其他长辈或兄姐撒娇,至于母亲……
就算病了,她大概只会留下一碗药嘱咐他好好休息,然后自己出去忙族中事务了吧。哪怕求她给喂自己一口药,母亲也只会呵斥他不够坚强,以后难以担当大巫祝的重任,自己印象母亲从来没如此悉心照顾过自己,更不会在他病好了之后还如此温言安慰他。
如今大家都不在了,独留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反倒是这位素不相识的仙人,给了他从来没得到过的悉心照顾,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了如亲人般的安慰。
女娲神像下的祭坛。
在韩云溪的坚持下,紫胤带着他来到了这里,之前紫胤已命古钧将所有乌蒙灵谷死者的遗体都被安置在了这里。
当云溪看到往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全都变成了毫无血色的苍白时,心中仍是刺痛得无以复加。
他无力跪坐在地上,和死者一一拜别。
他没有再哭出来。
或许,他的眼泪已经流得一干二净了。
紫胤无声陪在他身边,虽是不发一语,却也为这个孩子的坚强感到一丝震撼。
灭族之灾,骤然间孤独一身,这个孩子年仅8岁,却要面对如此可怕的灾难,实在难为。然而最难的,是韩云溪并没有因此自暴自弃,也没有彻底沉沦,而是坚强独自面对这一切。
下一刻,紫胤见韩云溪用他幼小的身躯,背起了一名死者,缓缓走向了冰炎洞之中。
“云溪!”
紫胤忍不住出声唤道,韩云溪停住了脚步,却没有放下死者。
“我……我要把大家……带到冰炎洞中……”
韩云溪只是短短解释了一句话,然后继续迈开步伐,往前走。
一个,两个,三个……韩云溪用他瘦弱幼小的身躯一一背起死去的人,然后将他们带到了冰炎洞之中,妥善安置。
紫胤在一旁看着想要出手相助,但云溪却是执拗向他摇了摇头,表示要自己来完成。
每一具尸体,都是韩云溪曾经熟悉的人。
那一具具沉重的尸体,是压在韩云溪身上的重量,更是内心的沉重。
一个又一个,纵然力气用尽,韩云溪仍是执著着自己完成这最后的送别之途。
到了最后,已然气空力尽的韩云溪缓缓跪倒在地上。
他本就重伤刚愈,又为了安置乌蒙灵谷众人消耗了许多精力,早已疲累不堪,何况心中的伤,更是千疮百孔。
“云溪,停下来吧。”一路跟着他的紫胤终究是看不下去了:“你这么做,并不会让他们活过来。”
“我……我知道……”屠苏喃喃道:“我听娘说过冰炎洞里很冷,人就算死了,也能在这里保存很久。我只是想留下一点希望。希望女娲大神或许能怜悯我的族人,怜悯大家世代敬奉女娲大神的诚意,或许,有能让大家醒过来的一天。”
“云溪……”紫胤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施展了疗愈的术法,源源不断传续真气给眼前几乎走向崩溃边缘的稚儿。
恢复些许力气韩云溪走到母亲已然成了冰雕的遗体边。
他抱住了母亲。
他回忆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与母亲相拥抱了。
曾经在乌蒙灵谷的日子,让他很厌烦,每个人都是休宁大人的儿子说个不停。
到了此刻,他终于只是韩云溪,不再是休宁大人的儿子了,但心中却迷惘得令人害怕。
眼泪逐渐模糊了视野,一阵温热流过眼中,顺着脸颊缓缓滚落。
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但韩云溪抱住母亲的那一刻,却终究还是忍不住。
“娘,娘……云溪答应你,不会再调皮了,也不会再偷偷跑出去玩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韩云溪断断续续地呼唤着,尽管他已知道自己只是徒劳无功。
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一旦母亲离开自己的身边,他便是如此的无力。
不知哭了多久,韩云溪终究还是轻轻放开了母亲,然后将母亲,抱到了祭台之上。
“娘,你就在这里好好睡吧。”韩云溪低声啜泣道:“云溪不会再让你生气了,不会了……”
早已无力的四肢发软,韩云溪终究再也承受不住身心的疲惫,双腿向地上跪倒去。
“云溪。”
一直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的紫胤眼明手快扶住了他。
乌蒙灵谷从来都暖如春夏,只有冰炎洞里很冷。
但此刻,倚靠在紫胤真人的怀中,纵然那人一身清冷如冰的气质,却是身边唯一的暖意。
韩云溪忍不住紧紧抱住了仙人,生怕这身边唯一的温暖,也会消失。
泪水一旦溃堤,似乎就再也控制不住。
韩云溪哭出了声,泪水也再无法抑制。
紫胤真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推开,只是任由云溪紧紧抱着哭,宽大的手掌轻轻抚过韩云溪小小的脑袋。
无声的宽慰。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哭泣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韩云溪觉得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