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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木芽之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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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室外见到枝织,安希并不惊讶。
从去年冬天开始,每个星期一支橙色蔷薇几乎成为固定事项。
安希对那些蔷薇的去处心知肚明,只不过当事人没来请她停下,她便一直给。
“我在路上看见高槻前辈了。”欧蒂娜来到温室后如是说。
安希随口应了一句。
“她是来取蔷薇的?现在斯毕卡全校人都知道树璃前辈每个星期都会收到蔷薇。听说两人是青梅竹马,从幼儿园起就一直同校,不过,为什么没有一起上高中?高槻前辈转学过来,果然还是因为树璃前辈吧,可是两人的关系……怎么说呢……说‘好’却没那么亲近,说‘坏’又……有种旁人无法介入的感觉。”
安希在她喋喋不休的时候默默地听着,同时手头的工作一丝不苟。
换盆时,她刚转身,奇奇就一头栽进花盆里,沾了满身的土。她捏着小生物的大脑袋,放进水培盆,回头将花栽好,抽空给洗干净的小生物擦干身体,从头到尾始终面不改色。
“她为什么坚持给树璃前辈送蔷薇?”欧蒂娜终于停下,用亮晶晶的蓝眼睛看着她。
安希任由自己在那双眼睛里沉醉片刻,没有回答,反而问:“你怎么看?”
“嗯……两人似乎发生过什么过节,高槻前辈想求得树璃前辈的原谅。”
安希不置可否。
欧蒂娜只猜对一半,那两个人确实发生过不愉快的事,但是树璃对枝织压根就不恨,既然不恨,就谈不上原谅。而且,枝织送蔷薇,并不是冲着和好去的,那是……
如果让安希形容,她会说是“束缚”。
与沼泽为邻的秃柏木,纵然枝叶参天,根系却早已深陷泥浆,无法自拔,无路可退,只能从浑浊的水中汲取养分,拼命生长,妄想从遥不可及的天上找到救赎。
“欧蒂娜大人,你知道秃柏树吗?”
欧蒂娜没跟上她跳跃的思维,茫然地摇摇头。
“那是生长在树沼的落叶乔木,它有一个反直觉的特点。”
“反直觉?”
“经历过火灾后,生长反而加快。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欧蒂娜继续摇头。
“为了在其它植物恢复之前,抢夺沼泽的营养。”安希将换完盆的花放到欧蒂娜手中,“看似环境恶劣的秃柏树,本身想要沼泽也说不定。请放在风信子旁边的架子上。”
“唉?啊。”
欧蒂娜离开后,奇奇跳上桌子,摊开手,摇头叹息:“啾啾。”
“实际上她明白。”安希对它说,“她什么都明白,只是需要时间捋清思路。”
“啾啾!”
“那的确是个问题。但是……”安希有些走神,想起几个月来欧蒂娜时常失踪的行为,“我相信她有她的思量。我不能开口请她做决定,奇奇,因为她一定会顺着我。”
“啾啾?”
“对,就是选择。这件事必须由她自己判断,以她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
无论结果如何。
枝织停止送蔷薇是在临近情人节之际。
与她相反的是,这一月,很多人都来预订蔷薇。安希都有点忙不过来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有你能培育出真正的五颜六色的蔷薇,而不是染色的。”晚上,欧蒂娜在安希的宿舍帮忙整理清单,“十二支红色的……露·利姆学生会?”
“她们每人一支,再加上花园前辈那份,送给苍井同学,署名暂时用的学生会。”安希解释道,“大概是想保密,给苍井同学一个惊喜。”
欧蒂娜低下头,不知何故,安希读出几分故意回避的意思。
“六十六支蓝色的,高仓会长?!”
“不是本人,说是被以前的毕业生拜托了。”安希没有说对方要求她亲自送去的事。
她答应了。虽说猜到几分,但还是想亲眼确认。
“呐,姬宫,蔷薇园有那么多吗?这些全部加起来远远超过一百了!”
“有的。”安希淡然地啜了口茶。
“真的?”
“有。”
“那——么多蓝蔷薇!”欧蒂娜用力张开双臂,仿佛想用更直观的方式提醒她那是多大的数量。
其实没有。
几种不同的蓝色全算上都没那么多。
安希放下茶杯,给两人的杯子重新蓄满:“在那之前盛开就可以了。”
欧蒂娜眨眨眼,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
情人节的前一天,温室和蔷薇园的各色蔷薇一夜之间全部盛开。
满足学生们的需求后,蓝色蔷薇在所有蔷薇植株上绽放,须臾,整个蔷薇园变成蓝色花海,集齐两组六十六支都绰绰有余。
“啾啾!”奇奇兴奋地助跑,以跳水的姿势从高空跃下,落进蔷薇花瓣中。
安希按照约定,亲自将蔷薇送到瑞贵给她的地址。
这是一栋在市内的独立别墅,铁艺大门,严密围墙,残雪半积的草坪,修剪整齐的常青树,雕栏玉砌的房子,以及别出心裁的庭园,无不显示此间主人的富有和格调。
“你看到的每件物品,每处设计都是我们亲手布置的。”身穿哥斯拉连体睡衣的人将兜帽向后推,露出扎起的红发和眼睛,“这里是我们的爱巢,从婚前住到现在。”
“橘前辈,贵安。”
“你还记得我?正好省去介绍了。”千束让管家接收蔷薇,本人则领安希进入房子,来到会客厅。
安希略扫一眼室内,情不自禁被一幅画吸引。
毫无疑问,画中景色是凌冬皓雪,雪中有植物,却不是常见的寒梅,甚至不是花或绿植,而是光秃秃的枯木,像随处都能捡到的干枯树枝。
如此简单、寻常的组合,却精准地描绘出冬季的特征,勾起人心中无数个与冬天相关的回忆。
“千华留画的——你们学校的毕业生。”千束注意到她的视线,微笑道,“结婚礼物。”
安希当然知道千华留是谁,学生会三人经常提起这位博学、温柔、完美的前会长。
“前辈们深厚的感情真令人羡慕,尤其是和六条前辈。”她暗示性地瞥了眼楼上的某个方向,“蓝蔷薇的香味相当浓烈,前辈可能需要给房间加更多隔离。”
千束一愣:“是吗。我没有闻见……原来鼻子还是不通啊。多谢提醒。”
“不客气。”
“不过,蔷薇有魔力的‘气味’,这我倒是‘闻’见了。”千束盯着她的眼睛,嘴边挂着戏谑的笑。
安希腾出几秒钟的时间打量橘千束。令人不安的是,她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看透面具,却看不见里面的面孔。简直像专门针对她的屏障,挡住她的一切窥视。
这个人是谁?
有什么目的?
何时识破她的?
为什么没说?
现在又为什么跟她说了?
“别紧张,姬宫同学,脸色那么可怕。抱歉吓到你了。”
“你想要什么?”安希单刀直入。
“本来想请你演新剧的主角,可是太多人反对,特别是校方。”千束冷笑,“那干脆别拍!就这样,项目搁置了,剧本在我手上。我可以等一年,一年后,不管你在上学还是工作,在国内还是国外,都要来拍。”
安希不相信:“就这么简单?”
就为了一部剧?
“我对你的过往没兴趣。就像你说的,我的生活很幸福,我不希望任何事——‘任何事’破坏我的幸福。”千束以重音强调,旋即变回熟人聊天的语气,“而且,深雪对你很有好感,你要是在我手上有什么三长两短,她非跟我吵架不可。”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希基本明白了,拍戏不过是借口而已,对方只是找个由头向她抛出橄榄枝。
珍惜当下幸福的不仅是橘千束,她自己也不想失去来之不易的安宁。
“很高兴我们诉求一致。”安希说。
千束眼睛一亮,笑着伸出右手:“那就这么定了。”
最终,她依然不知道橘千束的真实身份。
“起码没有恶意……暂时。”
回到艾斯特莱亚时早就过了门禁时间,草莓舍大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祷告声。
“哎呀,一不小心错过晚餐了。”安希自言自语,神情却一点都不慌。
夜色中的身影眨眼消失不见,与此同时,草莓舍一楼某间五年级生宿舍,蓦然闪出一个人影。
“啾!”奇奇吓掉手中的叉子。发现是安希,拍着胸口压惊。
安希的视线从叉子转移到切得乱七八糟的蛋糕上。蛋糕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只依稀分辨出果酱书写的“ひめ”二字,奇奇盘子里的那块是半颗红心。
“欧蒂娜送的?”
“啾……”奇奇心虚地把叉子扒拉到身后。然而它的小身子连叉子头都挡不住。
安希叹了口气,拉来奇奇的盘子,将写着名字的那块推给它。
“啾啾。”奇奇扛起叉子,狼吞虎咽地啃起蛋糕。
安希尝了一口,奶油醇厚,果香扑鼻,口感绵密,火候和甜度都恰到好处,完全不像出自欧蒂娜之手。
她能想象到欧蒂娜千方百计从学生会溜走,偷偷去料理部练习,把厨房闹得人仰马翻的样子。她能品尝到欧蒂娜在做蛋糕时想象她吃到蛋糕的快乐。
“有时间的味道。”安希戳戳奇奇鼓起的腮帮,“但是没有那么多。你说,其余的时间她在干什么?”
奇奇咽下嘴里的蛋糕,耸耸肩:“啾啾。”
晚餐一结束,欧蒂娜就来了。
她有安希的宿舍钥匙,是自己开门进来的。
“姬宫?太好了,我还在担心你怎么进来。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去餐前祷告?”欧蒂娜看见桌子上的狼藉,忽然拘谨起来,“哦,你吃蛋糕了。你……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形容呢……”安希决定逗逗她,“很难过,吃得人想哭。”
“啊,那么难吃吗?!”欧蒂娜大受打击,“对不起,我果然做不好蛋糕。”
“如果以后再也吃不到可怎么办。”
“唉?”欧蒂娜傻傻地定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脱力般倒在桌子上,“吓我一跳,还以为超级难吃,你不喜欢。”
“我很喜欢。”安希说。
“那就好。”欧蒂娜满血复活,“呐,姬宫,明天是星期天,你有安排吗?”
明天是情人节,就连学生会和社团都没有安排,全校都有空……或有约。
“没什么特别的。”
“哦,呃,你想去看音乐剧吗,我碰巧有两张票。”欧蒂娜伸出两根手指,“《玛蒂尔达》,你一直想看的那个。”
“情人节当天公演儿童剧?是的,我很乐意。”
事实证明,在情人节看儿童音乐剧的人超乎想象得多。有独自一人的老人或年轻人,有约会的老伴或情侣,有带着孩子的家长或双家长。音乐剧开始后,剧场内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安希的左手与欧蒂娜的右手在黑暗中十指相扣,她不记得是在某次笑声时还是在玛蒂尔达讲故事时发生的,直到演出结束,观众鼓掌的时候欧蒂娜才收回手。
“我喜欢这部剧。”走出剧场时,欧蒂娜说,“我看出你为什么喜欢它了。它有很多苦难,人人都习惯苦难,或者无视苦难,玛蒂尔达就从不接受,一点让步都不接受。她是一个奇迹。”
“你也是奇迹,欧蒂娜。”
“我?不,我并没有做什么。”
安希笑而不语。
她向自己保证过,永远不会让欧蒂娜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她的欧蒂娜大人——她的欧蒂娜,永远不会再背负她的过去。
“姬宫,不要自己玩神秘嘛,我也想听听小秘密什么的。”
“抱歉了,不是我故意玩神秘,是真的没有‘小’秘密。”安希的视线越过欧蒂娜的肩膀,“欧蒂娜,你身后有花。”
欧蒂娜转过头,看见满树春意:“好……好多花,在这个季节。”
小公园的灌木丛中,光秃秃的枝条上开满点点金黄。
“是迎春花。”安希说。
“迎春?”
“中国话,意思是‘迎接春天’。”
“迎接春天……真是传神的好名字。”欧蒂娜微笑道,“树枝连树叶都没有却能开花,这也属于奇迹了吧。”
安希不否认。
两人并肩而立,凝视于寒风中静静开放的黄花。
几天后,气温恒定在零上,早晨起床就连窗户的边框位置都看不见冰窗花了。
下午的社团活动时间,没有活动的笼女会来蔷薇园坐一会儿,和安希喝杯茶,阿斯巴鲁则在一旁和奇奇相拥午睡。
“紫色。”第二杯茶时,笼女突然说。
安希看了看与粉色洒水壶摆在一起的新洒水壶。
“情人节礼物。”
笼女歪着头,思索片刻,没头没尾地说:“深粉的。”
安希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
“……情人节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