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寒涧日西 ...
-
青天一线,日照双崖。
山风呼啸而过,将白岭烟从一片混沌中吹醒。明明那风刮过耳畔时冷得折骨,可她却觉得周身如似裹了件貂裘,将寒意隔开。
她明明记得吊桥垂落,而自己跌落山崖,莫非此时已不在人间?
白岭烟徐徐睁眼,便撞进一双玄玉般的眸中。
她倏然一惊,心跳如鼓,急忙撇开视线左右张望,发现他们正挂在崖间,古松弯曲的腰肢如一只长臂,将他们勉强托起。二人如枝头的枯叶,微风轻拂便摇摇欲坠。
往上是碧云天幕,往下是湍流寒涧。
“主人,有哪里受伤了么?”
秦阅州的声音从发顶传来,白岭烟再次抬眼,方才发现秦阅州紧箍着自己的双臂上枯枝已将衣袖划破,落下道道刺目的血痕。
而自己却被护得极好,除沾了些土尘,便再无其他。
“没有。”
境地窘迫,白岭烟的下颚只得搭在秦阅州的宽肩上,藏住自己染绯的面颊,而双手不知放哪里是好,只得紧紧扯住秦阅州的衣角。此番姿态实在暧昧,但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有个万一,二人便一道掉了下去。
“那便好。”
纵使身处险地,秦阅州却好似毫不在意,仅是沉沉地望着白岭烟。
白岭烟静了静心神,正当她准备想个脱身的法子时,忽而一道凌风自上袭来,携着肃杀之气,紧接着在二人的身侧传来震耳之音。
一支长箭钉在了崖壁中,箭羽尚在微微颤动。
这箭白岭烟似曾相识,夜半断壁,群狼围簇,当时谢潮生射杀恶狼所用的箭,与之一模一样。
而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半山腰上孤立无援的白岭烟和秦阅州,便是两个极好的靶子。
崖上的谢潮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他再次取了只箭,朝着二人将弓拉满。
离弦之箭疾驰而来,似一道流星划落长崖。
电光火石间,白岭烟觉得腰间一轻,从身后传来了金戈铿锵之音。
她侧目望去,发现秦阅州眸色幽寒,一手拢紧了她,一手卸走了她的银刃,横挡在二人之前,将长箭打落。
虽秦阅州有意控制着动作幅度,可随着一次次将箭击落,二人在松枝间微微晃动,叫人惊心动魄。白岭烟心知此非长久之计,刚想开口,却察觉秦阅州揽着自己腰肢的力道,忽然加重了几分,好似要将她揉进自身骨血中。
“主人,得罪了。”
秦阅州话音刚落,还不等白岭烟回应,便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手搂紧她的后背。以身为盾,面朝长空,竟从古松上落了下去!
如是华胥梦,双雁落九天。
明明不过刹那之间,白岭烟却觉如度三世。
双崖夹着寒涧直去天际,朔风袭过狂湍,好似蛟龙隐于翠波下怒吼。层层浪花翻涌如冬日积雪,亦如碧空腾云,让紧紧依偎的二人好似天地间的扁舟,于日辉下浮沉,却不知该停泊何方。
白岭烟觉得自己好似重重砸在了玉石地面上,胸中一阵闷痛,五脏六腑仿佛拧在了一起,勉强呼吸一口,却是让水流灌进了肺中。她眼前昏黑一片,而耳旁只余下嗡嗡的鸣声,掩盖过山水喧嚣。
白岭烟想动一动,可麻木的四肢却好像不属于自己一般,唯有席卷全身的刺骨寒意让白岭烟勉强撑住意识,不至于痛得昏死过去。
而将她紧紧护住的秦阅州却紧闭双眼,没了意识,白岭烟几次三番想把秦阅州拽着上岸,可水流湍急,如是一只大手无情地推着他们向前,不给丝毫喘息之机。
远处隐隐传来轰鸣之声,好似雷劈山崩。随着二人越飘越远,那声音也越加清晰。白岭烟高昂起脑袋望向前方,只见万流汇集,水天一线,一块岩石横在奔流之间,将那接天的银丝隔断。
前面竟是一道瀑布。
二人被流水推搡着,径直撞上了那块岩石。也得益于此,没有随波逐流,被直接卷入狂瀑之中。
白岭烟侧身撞上巨石,顿觉肩膀一阵酸楚,痛得几近失去知觉。而秦阅州却是背部撞了上去,即刻于石面上映出大片的血迹,将碧水染红。
来不及犹豫,白岭烟赶紧一把扯过秦阅州的手臂,以免让水流把他冲了下去。
飞湍瀑流,银雪垂崖。此般险境令白岭烟不由心中一沉,轰隆嘈杂的落瀑声直贯耳中,将脑海中的万千杂念翻腾而起,又裹进漩涡之中。
“主人,别慌。”
秦阅州的声音忽然传来,似幻非幻,如是落入沉潭的一滴清澈水珠,在白岭烟的心中荡出圈圈涟漪。
她侧目看去,秦阅州已睁开双眼,柔柔地望着她。而那本空洞的黑眸,此刻却也没那么骇人,反而让人觉得心中安定。
许是背上的疼痛将秦阅州激醒,虽唤回了神志,可脸色却更加苍白。
白岭烟望了一眼秦阅州,从他蕴着墨的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混沌思绪间忽而燃起一丝火光,虽然微弱,但凭此便可将深沉的黑暗照亮。
现在并非心慌撩乱之时。
白岭烟深呼吸了几口将心神收敛,目光在四周飘荡,忽而岸边一青绿色的藤萝吸引了她的注意,定睛看去,那并非什么藤萝,而是早已脱身的翠霜蛇。
方才飞瀑喧豗,再加上有些神昏意乱,她甚至没有听见翠霜蛇嘶嘶的吐信声。
翠霜蛇识水性,应是落崖之时便从袖中掉了出去。
见到熟悉的蛊虫,白岭烟顿时安心不少,她拿起脖间的短笛吹出几声促音,翠霜蛇便心领神会地离开,很快用蛇口拖着一条粗如小臂般的树藤回来,蛇身一甩,便将长长的树藤刚好扔至白岭烟的身旁。
白岭烟拉过树藤,将一端拴在岩石一处突起的石角上,随后一手牵着树藤,一手拉过秦阅州,慢慢从岩石后挪到了岸边。
等双脚踏上地面,白岭烟却觉如踩在云端,身子晃晃悠悠,一阵飘忽。
而回想方才所经历的一切,仍是惊魂未定,心有后怕。狼王之前,枯松之上,湍流之中,若是行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白岭烟看着被自己拖上岸的秦阅州,他身下的浓血浸了一地,将碧草染污。
“你的伤……”
白岭烟上前来想查看秦阅州的伤口,方才秦阅州护着自己先落了水,又被湍流推着以背击石,他所承受的疼痛定是自己的百倍千倍。
可没等白岭烟碰到他,秦阅州却忽然往后撑着躲开,又迅速站了起来。
“无妨。”秦阅州摇了摇头,神色淡然,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他随意理了理破败不堪的衣衫,朝着白岭烟眯着笑眼温声道:“主人,眼下还是离开此地要紧。”
白岭烟微微愣神,可她上前一步,秦阅州便退后一步,似是有意不让她看伤口一般,一时间白岭烟也猜不透秦阅州到底是作何打算。
许是看出了白岭烟神色间的狐疑,秦阅州泰然自若地笑了笑:“此地险厄,等到了空旷处,再疗伤不迟。”
白岭烟环顾了一圈四周,飞瀑之下,地险潮润,稍不注意便要踩滑出去摔个跟头。如秦阅州所言,此地确实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见他执意如此,白岭烟也只好妥协地点了点头。
日薄西山,空林夕照。隐有鸟鸣之声悠悠入耳。
二人顺着山势寻了一处缓坡,挨着飞流慢慢走至瀑布脚下。
秦阅州在前方挥着银刃斩落枝条开路,而白岭烟紧随其后,看着秦阅州被污血模糊,触目惊心的后背,里面甚至嵌着细小的碎石,心中不由一阵绞痛。
半崖枯松间,寒涧湍流中,白岭烟自己都慌了神,而秦阅州又究竟是抱着什么心思,将生死置之度外,处处护着自己?
恐怕……他根本就什么自己的心思。
毕竟中噬心蛊者,哪怕赴汤蹈火,也会不假思索。
白岭烟心知肚明,这一切皆非秦阅州的本意,不过是为蛊毒所控,如无心无魂的提线木偶一般机械地执行着命令而已。
若是他从一开始便没有中蛊,那么此时说不定正于平常人家读遍圣贤书,准备进京赶考夺个功名;或是于其他宗门苦修练剑,日后在江湖之中做个闻名四方的自在侠客。
总而言之,都不会被锁链困住自由,将命运交托于别人手中,更不会跟着自己来到英山,四处奔波,险死逃生。
若是断崖之上,秦阅州没有将自己推开,那么自己说不定已葬身狼口。
若是吊桥之上,秦阅州没有来救自己,那么他不会落得满身伤痕。
若是……
白岭烟悄悄叹了口气,将此般思绪藏进了内心深处。那夜星月寂然,她在秦阅州身侧暗自许下的承诺在脑海中又再次浮现。
虽她并非下蛊之人,但桎梏着秦阅州的无形锁链既然已交到了她的手中,那么她便会将之亲手破除。
心想至此,白岭烟慢慢回忆起临别巫山之时,白长鸿在子嗣前道出的话语。
先找到苏靖知之人,便有赏赐。
白岭烟神色一凛,这个头筹,她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