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翎玉》寂寞风

44、番外 叶之舞 夜空之色 下篇 黛

　　大陆历1185年9月。终于达恩利也升入了军校最高的年级，他马上就要十九岁了。

　　新学年的第一天，他坐在熟悉的位子上，一言不发地冷眼看班中其他同学嬉笑打闹。只有他的座位附近空荡荡的没有人靠近，对此他也已经习惯了，不以为意。先前的两年都是这种状况，这些同学没一个人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这些同学。

　　窗外能看到新生陆陆续续地走进来。又到了这落叶满地的季节了。想当初自己一入学就受到了亚雷斯学长的关照，可说是天大的幸运。现在学长毕业了，自己必须要更加努力才行。

　　要到开始上课的时间了，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每个教官只会负责一个学年的课程，到了下一学年就全部换人，所以每年这个日子大家都会吵吵嚷嚷的期待新教官是什么样的人。

　　达恩利把上课要用的教材摆放好。他倒并不在意教官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别专门来找他麻烦就好了。

　　没过多久，新教官就迈着相当洒脱的步子走进了教室。

　　“各位早安，我是你们战略课的新讲师。相信在座的有不少知道我这个人，我是刚刚毕业的亚雷斯·闪·克维希那，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决定留校一年。接下来的日子请多指教了。”

　　说实话，在看到亚雷斯的脸的时候达恩利就呆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一般来说毕业以后不是该直接去军队报道的吗？

　　“来那边那个看到教官的脸就露出一副蠢相的同学，你下课给我留下。”

　　达恩利眨了眨眼睛，才发现台上亚雷斯正笑得贼兮兮地指着自己。这种场合下也必须公事公办，他也只能先回答：“是！”其余的下课再问。

　　一堂课上得心神不宁。但不可否认亚雷斯的课简单易懂而且非常有趣，三言两语就抓住了所有学员的注意力，下课以后还有许多人围上去问这问那。达恩利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等待。

　　等那些人都散去的时候，已经是下课相当久以后了。亚雷斯走过来，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达恩利的桌子上：“怎么样？我讲课还挺像模像样的吧。”

　　达恩利抬起头来：“学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当教官？”

　　“唔，你都知道我是教官了还叫学长是怎么回事。”亚雷斯耸耸肩，“没什么，只是毕业的时候校方问我要不要留校当讲师看看，我觉得凡事都尝试下比较好，就答应了。反正也只是一年而已。”

　　“这么说，在毕业之前你就知道接下来的一年会留校了？”

　　“嗯，是这么回事。”

　　“那还默不作声地让我去送行。”

　　“说出来多没意思，不就看不到今天你被吓了一跳的呆相了。”

　　达恩利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不过他随即笑了起来：“无论如何，接下来一年也请多指教了，学长。”

　　“都说了是教官了！”

　　平稳的日子转眼便是一个月，一切相安无事，与过去也没有多少区别，终日学习训练。只是偶尔会在校园或者走廊里看到一位年轻小姐的身影，这在军校里实在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这在学员之间传得沸沸扬扬，连达恩利这样的独立分子都有听到些许的传言。不过他依旧是采取了一贯的不予理会的态度。

　　某日，他照常完成了一整天的训练回到寝室，却不想刚进门就被撒了一头一身彩色纸屑。然后就看到亚雷斯高高兴兴地从门后蹦了出来：“嗨！”

　　“学长？你在这里干什么？”达恩利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要把纸屑拍掉。看着满地的狼籍他不禁有种想叹气的冲动，这下子收拾起来可麻烦了。

　　“嘿嘿，想不出来吗？”亚雷斯摇了摇手指，“给个提示，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啊。”达恩利好像想起了什么。

　　“傻小子，连自己生日都忘了吗。”亚雷斯一只手揉乱了达恩利的头发，另一只手把剩下的纸屑全部撒了下去。

　　“哇！”

　　“这是最近刚知道的平民的庆祝方法，就来试一下！哎还挺有趣的。”

　　达恩利这回真的叹气起来：“学长，过会儿你要帮着一起收拾啊。”

　　“这种小事别在意别在意。”亚雷斯摆明一副打算无视掉前面那句话的样子，环视了一下四周，“几个月没来，这屋子还真让人有些怀念呐。我搬走后就没人住进来了？”

　　达恩利点点头：“本来好像有安排，但被对方拒绝了的样子。”

　　“这样啊。不过正好，你也乐得清静。来，把门关上，我弄来了点好东西。”说着他把放在桌上的大木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两碟小菜，两瓶小酒。

　　“酒？这、怎么带进来的？”达恩利记得这东西查得很严，从来没人能成功地偷带进寝室过。

　　“这就是当教官的好处了。只要在门口随便贿赂一下，想带什么进来都行。别管这些了，来喝来喝，有我罩着醉了也没关系。”

　　“……好吧，仅此一次。”

　　两人对坐对酌，没过多久就酒过三巡。

　　“嗯？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喝的嘛。”亚雷斯看达恩利一盅一盅喝的面不改色，不由有些诧异。

　　“这还没喝多少呢，难道学长以为我是那种一杯倒的人吗？”

　　“的确是那种印象没错啊，你想想看两年前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的个头。”亚雷斯伸手比了个高度，“还有那脸，噗，跟你说当时我打死都不信你有十七岁。”

　　“别再跟我提当年的身高了。还有，嘲笑别人的长相不是什么好的兴趣，学长。”

　　“哈哈……咳、不好意思。”亚雷斯那副拼命忍笑的样子让人看着就来气。他为了掩饰马上转移了话题，“哎，说真的，你年纪也到了，有没有看中哪家的姑娘啊？”

　　“学长真是说笑了，我没这方面的心思，就算有，在这军校里也没什么机会。现在我一心只想着如何好好毕业然后去从军。”达恩利小小的反击了一下，“学长你才是，都已经毕业了，生活也相当自由，有没有找到一个意中人呢。”

　　“怎么可能呢。”亚雷斯摊了摊手，“这天下又有哪个姑娘能有艾莉那么清秀美丽，纯洁可人呢。”

　　达恩利叹了口气：“学长，艾莉再怎么好也是你的妹妹。”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没什么非分之想，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啊！不过有她这么一个完美的存在，我就对什么女人都提不起兴致了。”

　　“艾莉总有一天会结婚的，嫁给另外一个男人。”

　　“哇别跟我提这残酷的现实！”亚雷斯扑倒在桌子上假模假样痛哭流涕起来。达恩利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反应才好了，只好无视。过了一会儿，亚雷斯大概也觉得无趣了，就自己爬了起来：“对了说起女人，”他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说，“你知道最近经常在校园里出没的大小姐的事吗？”

　　“嗯。”于是达恩利也选择让刚才的事就这样过去，“听说过，我也看到过两次。”

　　“你见到过？觉得怎样？”

　　“没什么怎么样，只看见过背影的一角，因为衣服很明显才察觉的。”

　　“那还真可惜，听说是了不得的美女呐。来跟你说点内部消息，”亚雷斯故作神秘，“那个大小姐的身份是安布罗斯家的千金，也就是你们班长克里特的妹妹，说什么奉父命来办些什么事，校方也就不好拦她……你也知道她爹是多么的权倾朝野。但具体要办的事情是什么现在还没人知道。”

　　“这样啊。”

　　“我说你小子能不能对美女的事多点兴趣啊。”

　　“学长没资格说我。”

　　“唔。”

　　就这样东扯西扯地聊天，不知不觉中酒已下去大半。在两个话题之间短暂的沉默中，达恩利开了口：“学长，你能来为我庆生，我真的很高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为你庆祝的。”

　　“别在意，又不是你不想。”亚雷斯喝了口酒，“我也算是个贵族家的长男，借生日之名举行聚会是社交礼仪中基本的基本。想要在这个国家的贵族圈混下去就有些不得不遵守的东西，连我那只会打仗的老爹都无没法说不干就不干。还有秋之祭的王家舞会，说真的麻烦死了，但又不得不去参加。”说在这里他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嘴，过了一会儿才说，“要说抱歉的话也该是我说，明明是自家举行的生日宴会却没办法邀请你。”

　　达恩利摇摇头：“我明白当贵族有许多的不自由，我这种身份是不能被邀请的。”

　　“也不能这么说。虽然现在还不行，但只要你在军队里爬到一个比较高的位置，或者你老爹正式把你收进门内，你就连王家的舞会都有资格出席了。”亚雷斯高兴起来，“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用不了多长时间。”

　　“嗯，我会努力的。”

　　结果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没喝醉，亚雷斯抱怨喝得不爽，而达恩利苦笑着摇摇头，自己一个人把房间收拾干净了。

　　***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风平浪静，只是传闻中的大小姐出现的频率似乎更高了，而且经常能在达恩利他们班的门外看到她的身影。是因为她的兄长在这个班中吗。

　　有一次亚雷斯讲完课，正好看到那姑娘站在走廊的一角窥视教室的内部。本着身为教师的责任心和想要跟美女搭话的男人心，他决定走过去跟她谈谈。

　　“这位小姐，可以问一下你在这里做什么吗？”走近看来真是个美人，五官精致，乌发如云。而且比想象中年轻许多，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不过有了达恩利的先例，也不好凭此判断。

　　那姑娘抬起头来看到他，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这真是失礼了，克维希那教官。”说着行了一个优雅的贵族屈膝礼。

　　“哦，知道我是谁啊？那话就好说了，安布罗斯小姐。”亚雷斯倒也没因此觉得拘束，“你最近总是在这个班附近走动啊，是来看兄长大人的呢，还是来看中了哪个英俊的少年郎呢？”

　　他本来也只是随便说说，可不想这姑娘面上一红，眼睛直向一边瞄。

　　咦？还真是这么回事啊！

　　“教官说笑了，小女子自然是在完成家父的嘱托，并无那些异想绮念。”她这么说着，“抱歉接下来还有要事，小女子就此告退，失礼了。”转身跑走了。

　　亚雷斯叹了口气，笑了笑。哎这个人小鬼大的姑娘，其实早就穿帮了她还不承认。

　　不过既然其实不是公事，那任她一个女孩子在这军校里自由来去总不是个办法。现在那帮青春期的小子们已经有些心浮气躁，再这样下去纪律就很难保证了。总之，先去问问那位兄长，看看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再作打算好了。

　　克里特·默·安布罗斯是这个班的班长。他一点也不像是那个左大臣安布罗斯的儿子，完全不是个精明的人。但他宽大，扎实，公正，对武抱着一颗热诚之心，在班里也是相当受人拥戴的。

　　只是这次被亚雷斯单独叫出来的时候他看起来相当的局促，似乎已对被叫出的原因心知肚明了。

　　“你看上去已经明白我为什么找你，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直接说了。你妹妹在这里自由行动给大家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再不采取点措施事情就会闹得更大了。你这个当哥哥的不能想想办法吗？”

　　克里特露出非常苦恼的表情：“教官，不是我不想管她……实在是因为有把柄在，管不了啊……”

　　亚雷斯没有着急，反而扑哧地笑了：“被妹妹吃得死死的，你这个兄长当得也真够出息的。你没法管我也不勉强，但你要把你知道的、而且能说的事情都告诉我。首先我想问下，你父亲让你妹妹来这军校是想让她干什么？”

　　克里特一副羞于启齿的样子：“这……其实算是家丑……教官，还希望你能替我保密。我父亲一心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但我自知完全不是那种材料，而且比起文人我更希望成为武官……来军校其实是我自己的独断专行。这次父亲叫妹妹来就是想让我辍学回家学习文臣之道的。”

　　“原来如此，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也挺不容易的。”亚雷斯点点头，“但我怎么看令妹没有多积极地劝说你，反而在校内到处走动呢？”

　　“这个……她后来找到了感兴趣的事情，于是跟我达成协议。”克里特叹息着，“她不再强行带我回家，但相对的我也不能管她的事情，更不能赶她回家。所以教官，你就饶了我吧。要是让我出面，最后一定会变成我也跟着退学和她一起离开的结果的。”

　　“行行，你别那么紧张。对我们来说就这样少了一个第三年的班长也是挺大的损失的，能不用你就不用。不过你说的，她后来找到的感兴趣的事情是什么呢？”亚雷斯转转眼珠，“是不是看上你们班的哪个人了？”

　　克里特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哦？看来你对这事也挺清楚的。那知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人？让喜欢的对象开口说的话，说不定她会乖乖听从。”

　　克里特沉默良久，似乎仔细地权衡了一下利弊，最后还是选择了坦白：“她看上的是我们班的那个达恩利·艾德加。”

　　“咳、咳咳咳……咦？？？”亚雷斯一个猝不及防，硬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哎呀，没想到这个小子，居然这么快就开始走桃花运了。

　　***

　　某日课程结束的时候，达恩利看到门外的亚雷斯对他挤眉弄眼，似乎是想叫他出去。

　　“怎么了学长？身为教官这样看起来很可疑啊。”他起身过去，马上被一把勾住了脖子。

　　“你小子厉害啊。”亚雷斯凑近他耳朵小声说，“那个不回家的大小姐，似乎是因为看上你了才不肯走的。”

　　“咦？学、学长，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总之因为事情是你惹出来的，就由你去摆平，明白不。”

　　“等、等等，这该怎么去摆平啊？我对此完全……”

　　然而亚雷斯已经跑开了，临了还做了个“你自己看着办”的手势，指了指走廊的另一头。达恩利回头一看，那个传闻中的小姐的身影一闪而过。

　　虽然脑袋一片空白，但达恩利还是追了上去。的确任她继续在这里游荡也不是个办法，而且知道了原因是自己之后根本是坐立难安，若坐视不理的话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听不进课去了。

　　那个姑娘看上自己了？怎么可能呢。自己这样的人，不被人厌恶就该谢天谢地了。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把事情说明白一切就都能解决了。

　　只要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的话。达恩利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位小姐。”他追上了她。

　　她回过头来。达恩利第一次看到了她的脸，在这么近的距离。

　　的确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娇小可人，眉目如画，一身的贵气与灵气。看到达恩利，她看起来相当的慌张，白皙的脸也渐渐沾染了红晕。

　　达恩利本来计划了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就变了：“能……能请问姑娘芳名吗？”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异性说话。

　　“菲尔莫尔。我叫菲尔莫尔·黛·安布罗斯。”

　　“那、那个，我是达恩利，达恩利·艾德加。我是……”被对方一看就乱了阵脚，脑子里的话糊成了一团。但非说不可，非告诉她不可，自己其实是……

　　一个身份下贱的人。

　　但是菲尔莫尔噗地笑了出来：“嗯，你不用说也可以的，我知道许多你的事情。”

　　“你……你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加油，要是能早点被父亲承认就好了。”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呐，我下次还能过来找你吗？”

　　达恩利深吸了两口气：“这里毕竟是军校，安布罗斯小姐，您一个女孩子在这里并不安全，也不妥当。”他本来只想说这些，但临了一时冲动，“如果有缘的话，不妨在军校以外的地方见吧。”

　　她转了转眼睛：“好吧，的确在这边的时间挺长的，父亲那边大概也着急了。我在这里你们军校的人也很困扰吧。不过，有个交换条件。”

　　“是……什么？”

　　“称呼啊称呼，不要冷冰冰的叫我什么安布罗斯小姐了，叫我菲尔莫尔怎么样？我也直接叫你名字。你要是不答应我可就不走了。”

　　他没有办法，也就点头答应了：“好、好的，安……不，菲尔……莫尔……”还没说完脸就已经红到了脖子根，根本抬不起头来。

　　“六十分。不过算了，我也挺高兴的。那下次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再见吧。”她挥挥手离开了，剩达恩利一个人站在原地发愣。

　　过了一会儿，一直在旁边偷窥的亚雷斯走过来，意味深长地一拍他的肩膀。

　　达恩利回过头，一脸的茫然：“学长……我该怎么办？”

　　亚雷斯看着他，伸出了大拇指：“加油吧，少年。”

　　***

　　那天以后，大小姐果真乖乖的离开了军校，克里特也没有被带回家中，得以继续在此学习下去。向来公平公正的他甚至因此专门跑去跟达恩利道了谢，达恩利稍稍有些困惑，但能看出来还是很高兴的。

　　亚雷斯则有事没事地就去观察达恩利，见他虽然似乎行动如常，拔尖的成绩也没受到影响，但在闲着的时候却偶尔会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向窗外，一看就是十几分钟。

　　啊啊，年轻真好啊。亚雷斯暗自感叹。

　　再过几天就是秋之祭了，校内弥漫着稍稍有些浮躁的气氛。也难怪嘛，秋之祭是年轻人、尤其是恋爱中的男女的节日，到时还有两天的假期，有对象的人都在板着手指头算还剩几天。亚雷斯倒是没什么感觉，他没有可以出去约会的对象，还必须去参加无聊的舞会。

　　“秋之祭的假期快到了吧，你有什么安排？”有天他问达恩利。

　　对方摇摇头：“老样子，留在学校看书吧。只有两天也没办法回家。”

　　亚雷斯夸张地叹口气：“唉，居然这么没梦想，你可是年轻人啊。这里离王都那么近，你去逛过那里的祭典没有？”

　　“倒还真是没有。”

　　“去看看吧，明年你还不一定在哪里呢，错过了今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王都的祭典。”

　　达恩利想了想：“也好。”

　　“好的就这么说定了。对了，西边丘陵上有棵特别大的树，那里的风景可是很好的，推荐你晚上去看看。在树下坐着看祭典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呐。”

　　“啊，嗯，我会记得去的。”

　　秋之祭当日，亚雷斯穿上繁复的高级礼服，随同父亲一起去参加舞会。妹妹艾莉当然也一起，这是最让他高兴的事情了，一路上不停地夸赞妹妹的礼服。直到妹妹一声叹息：“哥哥你还是快点找个女朋友回来吧。”他才苍白着闭了嘴。

　　舞会每年都一样，大贵族们齐聚一堂，表面和乐融融，底下暗潮汹涌。父亲也不是热络的人，不至于带着自己年年跟众大臣打招呼，妹妹的话请她跳舞的人已经站了好几个了，也非常忙碌。于是他依旧按照自己的惯例随便在会场逛逛。

　　王还是老样子，在毫无内容的致辞以后就到楼上看台上坐着休息了。亚雷斯向上看去的时候王正俯瞰着群臣汇聚的整个大厅，看不出什么情绪。国家的权力现在被以安布罗斯家为首的几个大贵族瓜分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有时亚雷斯不禁想王既没有什么国事可处理，又不怎么举行活动，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呢。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就过去了。

　　低下头的时候他看到了远离人群的厄洛席德元帅，达恩利的父亲。他一直是个很严肃的人，永远板着脸站在那里不做声，也没人会靠近他身边。此时他也抬头看着上面的看台。是在……看王吗。虽然心有疑惑，但亚雷斯终究也没勇气为这点事跑去跟这位大人搭话。

　　然后他在人群中发现了许久不见的卡斯特尼。自从毕业后就没再见过这个八卦王，此时当然要上去打个招呼。

　　“哟，好久不见，最近在忙什么？”

　　“这不是亚雷斯吗。”卡斯特尼衣冠楚楚，完全是一副大少爷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来曾在军校呆过，“我嘛，习武习了个半吊子，好不容易才毕业的，现在也只能灰溜溜地回自己的地方了。”

　　“你回海因斯了？”

　　“是啊，继续回去干老本行。我爹老是叫着让我早点继承家业，没办法，不能再贪玩了。”

　　“会把三年军校叫做玩的你也真是第一个了。不过我看你挺有当城主的天分的，就好好干吧。这次跟你父亲来见习的？”

　　“不不，我是代他来的。我爹说什么上了年纪跑这么远太辛苦了就让我当代理。”

　　“你也挺行的啊，这种岁数就当代理城主了。”

　　卡斯特尼摇摇头：“别说这些了，听说你留校当教官了？”

　　“你还是那么消息灵通啊。”

　　“怎么想起来留校了？我记得你一直说想毕了业马上就从军吧？”卡斯特尼假装思考了一下，“哦，我知道了，你是为了你那个可爱的学弟对吧？果然就像我当年说的那样，迷上……”

　　“滚你妈！”亚雷斯又忍不住敲他的头，敲了以后才想起来这场合不对，只好干咳着掩饰，“为了不让你到处乱说些有的没的，我还是把话说清楚吧。我留校的确和那个艾德加有关，不过原因是我想知道我们究竟谁比较厉害。”

　　“哦？”卡斯特尼饶有兴趣。

　　“在学校里面再怎么比试再怎么看考试成绩还是没有意义的，我想知道在真正的战场上我们两个谁比较厉害。如果我早一年入了军队的话，起点就会变得不一样，那不就没什么意义了？”

　　“这么说也有些道理。不过，你是克维希那家的大少爷，他则是那个艾德加……你们两个的起点本来就不一样吧？”

　　亚雷斯叹了口气：“这我也知道，但这个我就没什么办法了，只能到时候看着办吧。好了，我今天还有要事，不陪你瞎扯了。”

　　“你那个要事不跟我说说？”

　　“绝对不行，要跟你这个大嘴巴说了可就麻烦了。你可别偷偷跟来啊，跟来我也会发现的。”

　　“行，行，反正我也会从别的渠道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你就慢走吧。”

　　于是亚雷斯就继续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目标。正想着，他就发现了她。

　　前些日子刚见过面的安布罗斯小姐虽盛装出席了这次舞会，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接连拒绝了许多人的邀舞，现在独自站在一边。

　　亚雷斯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子，走过去向她伸出手去：“这位忧郁而美丽的小姐，我可以邀您跳支舞么？”

　　她头也不抬：“抱歉这位大人，我今天身体不适……”

　　“不不，请不要这么直接地拒绝我。是我太没有魅力了，还是小姐正在思念着其他什么人？比如，身在军校的某位英俊少年。”

　　“咦？”她抬起头来，稍稍有些吃惊，“是你？”

　　“是的，在下只是军校里的一个小小的教官，但还希望小姐赏脸共舞一曲。”他一边说一边眨了眨眼睛。

　　菲尔莫尔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好吧，不过只跳一支。”

　　两人携手走下舞池，在舒缓的音乐中慢慢起舞。虽然因为年龄的差距这对组合引得旁人纷纷侧目，但这在贵族圈中也不算是什么少见的事情。

　　“这位军校的教官先生，你是有话想跟我单独说？”菲尔莫尔握着他的手旋转，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看着他。

　　“真是位聪慧的小姐，配达恩利那呆头鹅可惜了。”亚雷斯笑笑，“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如果小姐觉得这个地方太气闷的话，我有个推荐的好去处。西边丘陵上有棵特别大的树，去那里的话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好事情。”

　　“听起来好像是高明的诱拐犯一样的台词。”

　　“小姐觉得我是诱拐犯吗。”

　　“看起来有些可疑。”

　　“那么是不打算去了？”

　　“……不，我姑且信你一次好了，以你们家族的实力，还不至于去搞什么小家子气的诱拐。”

　　“那么，等这曲结束咱们就去旁边的休息室坐一下吧。”

　　菲尔莫尔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然后盯着他看了半天：“没想到你想得还挺周到的。”

　　“嗯？难道我给人的印象不是这样的？”

　　“看上去就像个只会打仗的笨家伙。”

　　“哈？凭什么达恩利是帅哥，我却是笨蛋啊？”

　　“是男的就别在意这些小事。”

　　“就因为是男的才在意啊！”

　　她噗地笑了出来：“说了失礼的话很抱歉，不过，你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一曲结束，两人挽着胳膊离开了会场大厅，走向一侧的休息室。那边走廊非常的幽深，也很安静，小包间一个接着一个，都关着门，听不到什么响动。

　　“那边有个侧门，是供侍从仆役们出入的。出去当然会有人核查身份，但总算能避开大多数人的眼睛，不是有心调查就发现不了。”亚雷斯指了个方向，“我在这里能稍稍给你打下掩护，但要是不想穿帮的话就别太晚回来。”

　　“知道啦。”菲尔莫尔向那边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今天谢谢你了，这个恩情我会还的。”没等回答就再次跑起来，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亚雷斯不禁失笑：“唉，这个小鬼头。”然后给自己找了个空着的休息室进去坐着，想自己究竟该怎么打发这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

　　***

　　达恩利一个人走在热闹的王都街道上。

　　这条街他过去走过许多次了，但他对于这条街的记忆无论如何也不能与现在所看到的景象重合到一起。街道两侧已经完全被各种摊点占据了，有卖食物的，卖小饰品的，还有举行各种活动的，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百姓们也都从家里走出来逛祭典，把偌大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他走着，一个一个摊点这么看过去，却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才好。买了点小吃当做晚饭，觉得边走边吃太不成体统了，就坐到了一边。行人就在眼前来来去去，全家出游的，成双成对的，携三五好友一同游玩的，人人脸上都满是笑容。

　　所以他才总是不来逛祭典。挤在这样的喧嚣中，才格外的感到了孤独。若在寝室里读书的话，就能当做根本没这节日一样平稳地度过了。

　　达恩利迅速地解决了手中的小吃，又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有种想喝酒的冲动。他起身去旁边摊上买了一小壶酒，打开盖子边喝边继续逛。

　　向北一些的空地上搭起了临时的会场，正在举行射箭比赛。他去观战了一会儿，看那些受过训练的或者没受过训练的人射出良莠不齐的成绩。虽然他也有些想去试试看的想法，但最终还是作罢了。

　　这种面向大众的比赛难度都不高，就算射箭并不是他的专长，想要全部命中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他并不想抛头露面，也不习惯在人群中的感觉，更何况若不凑巧万一被谁认了出来，还可能会让事情变得很麻烦。

　　又看了一会儿，比赛终了。此时日已西沉，夕阳洒下橙红色的余晖，很快消失不见了。周围的彩灯早早的被点亮，天色一暗四处就变得五光十色。他站在街道中间，看着这一片繁华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时才想起学长向他推荐过的那个观景的好去处。左右无事，他就向那片丘陵走过去。

　　学长说的那棵树在王都也是相当有名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它比其他的树来的都要大。那一片没什么光亮，隐藏在热闹边缘的昏暗中。风吹过树叶发出轻轻地沙沙声，黄叶扑簌簌地落下，反而显得更加静谧了。

　　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视野很好，又很安静，没什么人来，只有几对来此幽会的情侣在稍远的地方窃窃私语。风不时吹来，拂在脸上相当的清爽。他总算觉得能够透过气来了。

　　达恩利在树下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壶中的酒只剩几口了，但他还是全无醉意。

　　然后，再该去干什么呢。

　　中央广场的火堆燃得很旺，领舞的舞娘正在场中跳着绚丽的舞蹈。这里离广场其实并不远，只隔了一个下坡而已。但那里是热闹的中心，这里却充满了如水一般的凉意。达恩利随便想着一些没头没尾的事情，把已经喝空的酒壶放在了一边。

　　回过神来的时候领舞已经结束了，普通的群众正在入场。这时，伴随着踩着树叶发出的嚓嚓声，有什么人走了过来。

　　“能一起……跳一支舞吗？”

　　达恩利抬起头来，看到菲尔莫尔向他伸出手，歪着头笑着。他一时间有些慌神，只想着无论如何先站起来再说。

　　“安、不，菲尔莫尔？你不是应该……在内王城的舞会上吗？”

　　“嗯，不错，还记得怎么叫我，这回八十分。嘿嘿，我偷跑出来的。”

　　“这、不带护卫独自一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你可是身份尊贵的人。”

　　“和传闻一样是一板一眼的人呢，好有意思。”

　　“菲尔莫尔。”达恩利的口气不觉严厉了起来。

　　“放心吧放心吧，某个很鸡婆的人给我安排了护卫，远远的一路跟着我呢，看我和你碰上了才走掉的。”菲尔莫尔吐了吐舌头，“哇看来这回真把你吓得不轻，跟我说话都不紧张了。”

　　“呃……唔……”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很没分寸的话，但感觉如果道歉的话对方反而会生气的样子，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总之看你这么关心我，我很高兴哦。”菲尔莫尔再次伸出手来，“那，跳舞的邀请怎么样了？要是我太没魅力了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勉强。”

　　“不、不，没有那回事。只是我……”达恩利相当窘迫，“我不会跳舞……”

　　没想到她听了反而一脸的兴奋：“真的？太好了，那我就可以教你跳了。哎你早晚是会成为贵族的人啦，舞是肯定要学的。”

　　“哎，哎？”

　　“来，这只手这样握着，这只手要搭在我的腰上。放上就好没什么可害羞的，还有靠近点。”菲尔莫尔教得兴致勃勃，达恩利却觉得自己的脸热得快要炸掉了。但是开始学习步法的时候有生怕出了错踩到她的脚，只得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直到差不多习惯了才暗自松了口气。

　　“学得很快啊，你挺有天分的。”她看上去非常开心。

　　隐约能听到广场那边传来的乐声，在这光线昏暗的、无人打扰的大树下面，两人慢慢地转着圈子跳舞。

　　而达恩利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菲尔莫尔，为什么是我呢？”

　　“究竟为什么呢。”菲尔莫尔一笑，“不，逗你的。说起来，我从很早就知道你了。你可一度是社交圈最流行的话题呢，就算是现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也是马上就会传开的。所以，最早知道你是从传闻中，也就是两年多以前，你刚进贵族军校的时候的事。”

　　“当然，那个时候只是好奇，不知道传说中的军神厄洛席德的儿子会是什么样的。而后听说了年年满分年级第一的优异成绩，就对你抱有了更大的兴趣。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先前我去军校找哥哥的时候，偶然看到了你和克维希那教官的比试。”

　　我和……亚雷斯的比试？达恩利回忆了一下，想起刚开学的时候的确有过那么一次。不是什么课程安排，只是那天学长一时兴起，招呼自己过去练两招而已。虽然如此，但这种私下的比试反而比课上的更加放得开手脚。那一次不但打断了两三根练习用的武器，还把场地给弄坏了，学长主动揽下了所有的责任，被上面骂了一次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一次，被她看到了啊。

　　“当我问过哥哥，得知跟克维希那家的天之骄子打得不相上下的人居然是你的时候，我惊讶了很久。我本以为你会是更加高大硕壮的人呢，没想到……”她抬起眼睛看过来，“从那时起，我就迷上你了。”

　　“是、是吗……”达恩利都有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一个紧张步子乱了，自己绊了自己一下子，幸好没有摔倒。

　　“虽然到现在为止只和你见了两面，但是我越来越被你所吸引了。英武的地方也好，可爱的地方也好。呐，达恩利，你觉得……我怎么样呢？”

　　“菲尔莫尔你……”达恩利停下了舞步，“你应该，去找更配的上你的人，不是像我这样……”

　　“军神的儿子，怎么会配不上我。我的父亲的确是文臣中握有最大权力的那一个，但你的父亲不也是最强的武将么，你没有任何需要自卑的理由。”菲尔莫尔也认真了起来，“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你对我的感觉而已。你喜欢我吗？还是讨厌我呢。”

　　“可我只是个私生子，也不是贵族。”

　　“我说了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达恩利沉默了很久，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美丽的女孩子。才是刚刚踏入社交圈的年龄而已，但活泼，热情，聪慧，人小鬼大。从小到大对自己好的人并不多，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渐渐地被她吸引了。被她那双灵动的黑色眼瞳。

　　但，这并不是能够轻易说出口的话语。大贵族的女儿，也不是说喜欢谁就能跟谁在一起的。在这里回应她并不是正确的选择，可是，一句不喜欢，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若我能有相称的身份……”话出口，也就到此为止。但她听懂了。

　　“如此在意身份的话，去争取如何？无论是被父亲认可，还是取得谁都无法忽视的武勋，都能让你得到显赫的身份。如果你认为，我真的有能令你努力到那种地步的价值的话。”

　　达恩利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那，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想听你亲口说一次。”

　　“如果，我能取得与你相称的身份的话，如果，到了那时我依然能得到你的垂青的话，我便向你求婚，菲尔莫尔。”

　　她嫣然一笑，清秀的面庞此时看起来也妩媚起来：“这才是我看中的男人。”

　　将菲尔莫尔送回内王城的时候时间还不算太晚，舞会也还没有散。想象着她从侧门偷偷地溜回会场的样子，达恩利嘴角不由地浮起了笑容。

　　这真是一个，如同做梦一样让人完全没有真实感的秋之祭。

　　看来以后必须更加努力才行，为了自己，也为了她。

　　还有。回军校的时候他想道。这次的相会必然是学长在其中穿针引线的结果，看来也费了不少心思，这个人情可一定要还才行。问问学长想要什么东西吧，只要千万……千万别是穿女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