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记事》醉转流年

9、第九章

　　温暖的橘色夕照下，波光粼粼的江面浮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身影缓慢地向江心移动，看起来似是要自尽。

　　故而陆英连忙叫住船老大，想请他帮忙过去看看，毕竟她自己不善水性，无法靠近。

　　“怎么了啊，大人？”船老大虽是心中有气，也知道船上这些人都不是能轻易得罪的，还是不耐地回来了。

　　陆英指着那身影说道：“你看那岸上，是不是有人要自尽！”

　　“哎呦，我的老天爷啊！”船老大脱了上衣鞋子，便往下“噗通”一跳，往那女子所在的方向游去。

　　因为怕女子在他们走后再度投河，船老大便将她带了回来。

　　船老大带着小姑娘游到船边，闻声而来的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二人拉了上来。

　　船老大自去换衣服不提，这姑娘半瘫在甲板上，衣服头发全滴答着水滴，布料紧黏在身上，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防备地盯着她，那湿漉漉的眼神叫陆英想起自己年幼时养的那只小花狗。

　　小姑娘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看上去有些呆楞的，听完话也没什么反应，陆英怕她着凉，便直接将她扶进了屋，又找来衣服给她换上。

　　等换好了衣服，又用帕子帮她擦干了头发，陆英总算有空坐下来，细细地问她来历了。

　　陆英尽量把声音放得轻柔，冲小姑娘缓声问道：“你叫什么啊，一个人在江边做什么，可是找不到家人了？”

　　小姑娘并不作答，只依旧拿一双大眼睛防备地盯着她。

　　陆英朝四周望了一圈，拿起一旁桌上的红豆糕递给她，用哄小孩儿的语气继续问道：“饿了吧，吃口东西，我不是坏人，只是想了解你家在哪，好送你回家。如果你有别的难处，也可以告诉我，好不好？”

　　“我爹、爹要将我卖去竹楼。”回家两字叫小姑娘有了反应。

　　陆英此前并未听闻过竹楼，可看她恐惧的神情便大概猜到了是什么样的去处。

　　船老大的妻子被请来帮忙，此时在一旁听到后，也叫了声“造孽”。

　　既然祸事起于家中，自然就不能把小姑娘送回家中了。

　　如今船行江上，一时也找不到好去处安排这小姑娘，可看着她陆英不知怎么，脑海中就回忆出了那个被搬走所有经史子集，埋在被子下垂泪的自己。于是陆英思索后问道：“你愿意跟着我吗？我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而你的亲人有还不如没有，咱们正好可以结个伴。”

　　听说要跟着陆英，小姑娘往后缩了缩身子，又不肯说话了。

　　陆英拿出最大的耐心，接着冲她解释：“别怕，不是像你爹把你卖去竹楼那样，要跟着别人做坏事。我如今一个人孤单的很，你来做我的妹妹好不好？”

　　小姑娘闻言，安静地盯着陆英看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以后是我妹妹了，我们自然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呀。”陆英循循善诱，问道：“所以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马、招、娣。”小姑娘口中冒出微不可闻的三个字。

　　“……”这名字叫陆英有些哑然，她缓了口气，尽力用轻快的语气说道：“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如今既是新的开头也该有新的名字。‘元’字，意为万物之始，我们又初遇在水中，以后你便单名一个沅吧。你既成了我妹妹，自然要随我姓，这样连起来便叫‘陆沅’，好不好？”

　　“陆沅？”小姑娘轻轻地复述了一遍这两个字，生下来便伴着自己的名字被改掉，她也没什么不快，反倒有些开心，对陆英也略微亲近了一些。

　　带小姑娘住进刚收拾好的客房，陆英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我有事要外出，你便歇在这里，有事可以找今日见过的那位持剑的将军。”

　　陆英嘱咐完转身准备出门，却被人拽住了衣角。

　　“害怕？”她只好重新蹲到了小姑娘的面前。可面对着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也不讲话，只是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一小片衣角不愿撒开手的小女孩，实在是连句重话也说不出来。陆英懂得这种天地渺茫无处可藏的无助，也便狠不下心来，拉开这只手。

　　“那我带上你好不好？路上我们要以兄妹相称，我叫陆魁，你叫陆沅，此行是为了去舟县投奔叔父。”陆英看了看依旧被拽着的衣角，开了个俏皮的小玩笑，“若是同意要回答出声，不然我只能告诉别人你是一个小哑巴啦。”

　　陆沅弱弱地出声：“叔父，叔父叫什么？”

　　陆英未曾想到这小姑娘还能有这样的细心，一下子把心里的忐忑放下一半，告诉她：“叔父叫李国栋，在县衙里做事。”名字是随口胡诌的，但李是大姓，江南又极爱以“国栋”为小儿取名，为着这名字既响亮意头又好，故而县衙中也并非没可能有个叫李国栋的。

　　陆英带着陆沅出了舱室，此时太阳已完全西沉，月亮已挂在远处连绵的山峦之上。

　　站在甲板上的崔示平见陆英竟带上了刚被救上来的陌生女子，用十分不赞同的目光看向她。

　　陆英想了想，将崔示平拉到一旁说道：“这姑娘刚被救起，情绪还十分不稳定。而且，任是那些人再怎么猜测也不会想到我这趟江州之行竟还会带上个‘亲妹妹’。”

　　崔示平道：“大人的决定，我横竖也是无法改变的。但请大人谨记，若是遇见了危险，临晏便只会以您的安危为先。便是您自己也得记得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

　　“那便是崔校尉给我挑的护卫了？”陆英回头看向正微笑着跟陆沅打招呼的男子，灯火照映下那面上还带着几分未褪去的稚气。

　　崔示平道：“临晏年纪虽不大，但在武艺一道天赋极高，便是我与他比试，胜负也在五五之间。他与许尚书又有亲戚关系，若真到了危急时刻，或许比大人你这身份还能保命。”

　　陆英感觉自己有被嘲讽到，而后想想这人选，虽对其与许尚书的关系有一丝犹疑，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何况若真有问题，崔示平也不会如此大喇喇地说出来了，便点点头说道：“如今月色昏暗，正是最佳的下船时间，麻烦崔校尉安排了。”

　　如此，陆英便带着陆沅还有许临晏上了小船，她掏出地图借着月光看了看。如今整个江南道所种的皆是“双季稻”，一年两熟。虽说淹了最大的江州，但大家勒紧裤腰带熬一熬，也不是不能过。可一报灾，不仅朝廷没收上来半粒米，甚至还传来江州饿殍遍野的惨情。所以陆英最想的，便是先去农田看看。

　　掌中所握地图是户部所绘，舟县位于沂江下游，故而若是顺流而下再有半日便可到了，可若是走陆路便得花上好几日了。

　　小船自然渡不了江，张英等人找了处江滩浅的地方上了岸。天色渐晓，鸟雀的啁啾声渐渐在林间蔓延开，透露出勃勃的生机来。而与之对应的，是人烟的稀少。一行人沿江而下，在天色大白时，眼前出现了处农庄。与陆英设想的不同，农庄的农田里都已种上青苗，在高处看来，郁郁葱葱的一片，并不见邸报里所描述的饿殍遍野的景象。

　　“大人这？”许临晏在京中也是听过江州惨象的。

　　“我们进去看看。”陆英说道。

　　三人进了农庄，一连路过几户人家都是门户紧闭。终于到了一户房屋比附近人家都高大许多的宅院前，这院子竹门微掩，看起来里面似乎是有人的。

　　“有人在吗？”陆英上前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人从屋里走了出来，虽穿着短打，但那衣服看上去很新，这男子面色也是饱满红润，并不像是受灾之人。

　　“你们有何事？”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陆英几人，问道。

　　陆英道：“我们兄妹三人要往舟县探亲去，带的干粮吃完了，想在您这儿买一些，不知可否？”

　　男子有些警惕地问道：“公子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本地人，如今江州哪户人家不缺粮啊。”

　　陆英叹了口气说道：“原也不想麻烦您，可这路程实在是还长着，若是路上没有吃的，实在是熬不下去啊。”

　　“我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男子想了想道：“我家还有些杂粮窝头，不过要十文钱一个，你们可要买？”

　　“啊！”陆英装出惊讶的样子，“您这也太贵了吧。”

　　“哼。”男子有些不耐烦，“如今就是这样的价格，要是不要，就请往别处去吧。”

　　“行！我们买。”陆英扭头问许临晏道：“二弟，如今我们还有多少存银？”

　　“只剩这一钱银子了。”许临晏从兜里掏出陆英事先给的一钱银子，崔示平挑出他，除了武艺和身份，也因着他的脑子还算灵活。陆英便叫他陪着演这一场戏。至于阿沅，就安静地窝在一旁当个乖妹妹好了。

　　陆英边将钱递给对方边说：“那便麻烦您卖我们十个杂粮窝头吧。”

　　男人接过银子掂了点，进去包了十个杂粮窝头给他们。

　　“多谢您。”陆英接过杂粮窝头，十分珍惜地塞进包裹里，而后出了宅院。

　　“陆大人，咱们京中五文钱便可买个大肉包子，这人是不是坑了我们啊？”许临晏见离那院落远了方才问道。

　　“若江州真缺粮到饿死人的地步，十文钱一个杂粮窝头便不算贵。因为你买的不是粮食，而是人命。”陆英将窝头递一个给一旁眼馋的阿沅，而后回答道。

　　许临晏道：“可我看那人面色红润，也不像是缺粮的样子啊？”

　　陆英道：“他不缺粮不代表其他人不缺粮。”

　　“如此，我们还要再去别家看看吗？”许临晏请示道。

　　陆英返身往来时的路上走去：“不用了，在这儿是看不出什么来了。走吧。”

　　“……”许临晏还想再问，可看看陆英的神情，又忍住了自己问话的冲动。

　　又走了半日，到了一处城墙下，一些衣衫破旧、面色发黄的难民挤在城脚下瑟瑟发抖。城门处有一队卫兵把守，还有个发色微斑文书模样的人坐在一张木桌后正写写划划，一个极大的木棚帮他遮住了猛烈的阳光。

　　“大人，此处是清泉县，若是要去舟县便一定要经过此处。”许临晏目力极好，老远便看到了城门上的字。

　　“走吧，去看看那文书在写些什么。”陆英率先走到木棚里，发现文书的册子上记着一长串人名，其后又缀着各式符号。写字的人察觉有人走到跟前，抬起了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