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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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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公子在范无咎身旁落座:“冥司中的人称我一声三爷,陆小姐也如此唤我就好。”
“原来是三爷。幸会。”只是刚来半日,陆小姐也已经在旁人口中听过冥司三爷的大名——不怎么干活,但又好像什么事都能找他解决,总之听起来比把她丢在忘川河边的“冥司二爷”靠谱多了,于是她又追问了一句,“不知三爷刚才那话是何意?”
“话面意思。”谢必安屈指轻叩红木桌面,清脆的敲击声倒像是敲在陆小姐的心上,“若是转世,便是洗去前尘。重新以婴儿之身被全然不同的父母的抚养,有截然不同的记忆与人生,那个陆小姐又或是周小姐、吴小姐...可还是今日这个坐在我们二人面前的你?”
听了谢必安这话,陆小姐怔住了,一滴泪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原本的笑容像是她的面具,一旦被揭下,其后的脆弱就再也掩藏不住。
陆小姐回忆起往昔,语气中带着点得意:“我三岁识字,四岁作诗,五岁下棋赢了祖父,六岁写文被赞可过童试,七岁。”
说到七岁,她原本欢快的语气顿了顿,“七岁那年祖父离世,我开始被母亲管着学做女红、管理庶务,偶尔她言辞中还会抱怨几句,祖父不该将我的诗文与同僚友人分享,以致我名声在外。这样的才名虽然能得几句夸赞,实则对我以后找夫婿是极为不利的。那时我才发现,虽然我与弟兄们是一父所生,可实际上我的处境甚至比不上生母只是家中奴婢的庶弟。并且这样的处境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于是我只能学着催眠自己,告诉自己女子的事业在女儿堆里,渐渐地我学着接过母亲管家的事务,女红也要是姐妹中最出色的,好像那样我就依旧是那个诗文羞煞众兄弟的小才女。即使……当功课远不如我的堂哥过了县试后,我只能在后院帮忙拟菜单、列宾客名单。”
陆小姐苦笑了一声:“哈,当初我没有选择,如今的我也没有。我已经入了地府,难道还能重返阳间?再想也不过是折磨自己,那负心汉依旧在阳间过得顺心得意,并不会因为我的痛苦而有丝毫损伤。”与陆小姐私奔的书生凭着陆小姐从家中带出来的钱财首饰,觅得一位良师,最后拜进当朝第一书院,从初露文才到最后的金榜题名,无不是陆小姐在背后出了力。又因二人是私奔出逃,未有正经名份,官差上门报喜后,陆小姐就一直计划着一场风光的婚礼,到时带着夫君衣锦还乡,取得父亲与祖母的谅解也非难事。谁知这美梦还没做几日,就成了荒林中的弃尸,万事皆成空。
她恨,那负心薄幸郎,自己为他做了这么多,没有爱情也有恩情,却只得一杯毒酒,弃尸荒林的下场;她怒,这世道不公,女子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被随意婚配,盲婚哑嫁;她怨,明明她的功课是博闻强识的祖父都夸赞的,可祖父早逝,又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渐渐地,只有穿针绣花才能得父母夸赞,除了《女戒》、《女训》外的书也都被搬到了弟弟房中。若是女子也可科举做官,她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却囿于这世间纲常,只能寻一男子代为实现。
眼看着心中所想就能成为现实,自己所以为的希望却只是把自己当作垫脚石,早已踩着自己,另觅高枝去了。而自己,若是不找法子开解,怕是能再气死过去一回。
“未必。”公子玉手拂过茶具,青碧色的茶汤随着壶口微倾灌入白瓷盏中,然后将白瓷盏推到陆小姐面前,“陆小姐先喝口茶,咱们再细谈如何?”
范无咎自己伸手拿过另一杯,三人皆喝了一口茶,陆小姐依旧是兴趣平平的模样,倒是范无咎一脸兴致勃勃地等着谢必安开口解释,结果发现对方抿着嘴,仅是瞥了他一眼,全然没有开口的意思。无需多问,范无咎明白这是要他来说的意思。也只有在这时候,他们俩才能如此默契了。范无咎敢怒不敢言,只好复述起阎王刚忽悠完他的话来。
陆小姐听完了全部经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好运气。这感受就差不多像你在公车上看到了条精准扶贫的标语,你以为是惊鸿一瞥,可转天就真有人上门送钱来了。
“那我,是还能回到自己原来的身体里吗?”陆小姐问道,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谢必安摇了摇头:“你那尸身早已融于尘土,滋养草木,想要回去已是不能,但你能自己再挑一具新丧的,附魂其中。”
这话也没有浇熄陆小姐的兴奋,她十分激动地回答道:“这也行!不知我何时能回去?”
谢必安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吐出两字:“现在。”
陆小姐倒没想到这看起来风流雅致的白衣公子实是个急性子,转眼间他们就已站在了帝京城门口。
这么大的三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口,其中两人相貌衣着还不同凡俗,理当十分引人注目,结果却无一人向他们投来注目的目光。
陆小姐总算明白,为何亡魂需无常大人接引,之前却从未听闻有人见过这两位大人了。
谢必安将扇子在走神的女子眼前晃了晃,询问道:“若你真想以科举入朝堂,封侯拜相,自是寻个男身为好,但你原为女子,怕是会多有不便,故而还得你自己细思量。”
陆小姐呼吸了一口帝京城门口带着尘世烟火味的空气,一时间竟还挺怀念这从未对她友善过的天子之城。她听了谢必安的建议后并不认同:“投身男子固然能更容易实现我的抱负,却并非我心中所愿。不是为了那可能出现的些微不便,而是若这些功绩都是男子做下,那不真顺应了世间这‘男子报国,女子顾家’的定论吗?”
这话叫谢必安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丝认真:“那你是想......”
陆小姐微微一福:“烦请三爷为我找具无父母亲属的女尸,我要女扮男装,赴科考,入朝堂。我是已死之人,自然不怕杀身之祸,没了族人就也不怕牵累旁人。”
听了这话,谢必安倒真对眼前这女子有些刮目相看。原本在他看来,草草离家,所托非人,未留后路,以致最后死于非命,无处申冤,这些都是愚人所为。可如今看来,倒是他囿于成见了。身为被困后宅的大家小姐,有些事并非留了心就能避免的,若不是遇上个品性不佳又目光短浅之徒。她或许真能通过自己选的这条路实现所愿。
“既是你心中所愿,自当满足。”谢必安舍弃了原本备下的尸身,闭目几息后,率先向前走去。
三人来到一处小院中,谢必安指了指床上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女子:“此女亲缘绝断,一家又都早被族中除名,是个合你心意的人选。可否?”
没有牵累,有一处小院蔽身,更妙的是,这女子的面容有几分女生男相,陆小姐自是十分满意。她伏地朝二人盈盈一拜:“多谢二爷与三爷的再造之恩。”
谢必安略往一旁避了一避,只受了她半礼,之后一甩衣袖,陆小姐的魂魄便随之化入女尸之中。
眼见着魂魄即将融入尸身中,范无咎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们也算有缘,不知能否告知姓名?”因着在大朔,女子闺名不可为外男所知,入乡随俗,范无咎也就只知陆小姐的一个姓罢了,所幸锁魂这样的事也出不了错。
“我的名字乃祖父所起,唤作陆英。”随着最后一个“英”字落下,女子的身影全然消散,汇入了床上女尸之中。
“这就完了?”直至两人回到酆都时,范无咎都有些无法置信这活有这么轻松。
谢必安不想他以为送陆小姐回到阳间就万事大吉了,拿扇子轻敲了一下范无咎的额头,因为不重,没什么惩罚的意味倒带出几丝宠溺:“你现在高兴还为时太早。陆小姐那处还得时时关注才是。”
“也是。”被敲脑袋后,范无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于是又有些垂头丧气:“我还是先去再练几个分身出来吧。”
谢必安见他一幅怏怏不乐的模样,倒是勾起了嘴角:“你的分身术已经大成,要想在数量上增加,可就不是熟练与否的事了。先去认真干活吧,待你办完了正事,来我那儿喝酒,院里那几坛千日醉都能开封了。”
“千日醉?那就这么说定了哦,老谢你可不能反悔哈!”谢必安虽不喜欢喝酒,可他那一手酿酒的技艺可真是没话说。光是想到那几坛千日醉开封的样子,范无咎就觉得唇齿间泛起了酒香。深怕谢必安反悔,两人话住,他就冲谢必安挥了挥手,隐匿进了人群中,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只是这隐匿人群的想法虽好,可这一身黑衣的俊俏公子混于这一群五颜六色的牛鬼蛇神中,真是显眼得不能再显眼了。看着那黑影渐渐远去,谢必安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转身准备回府挖酒。
而另一边的小院中,床上原本面色苍白的女子睁开了双目,帝京,这座见证了无数明将良相跌宕人生的都城,又迎来了一位旧友,一位新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