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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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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漫天的梨花从树上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一座竹舍隐没在梨花林中,廊下,白衣公子斜倚着栏杆,目光正凝视着林中一隅。
那林中,有个黑影正在树下刨着什么。
范无咎在梨花树下刨得十分小心翼翼,谢必安将酒埋得极深,挖的时候又不许伤了他最爱的梨树的根。他急不可耐地想尝到今年的这第一口千日醉,却又不得不静下心来慢慢挖土。真真是十分折磨他这个急性子。
待到两肩都落满了梨花瓣,范无咎才算是终于刨出了一个酒坛子,用手将坛子上的残泥掸尽,他抱着酒坛子,疾步走回竹舍。
一踏进竹舍,范无咎就迫不及待地喊道:“老谢,快把你那套琉璃杯拿出来,今日咱哥俩喝个痛快!”
白衣一扫,廊下的桌子上就多了一套玲珑剔透的酒具,谢必安接过他手里的酒坛放在桌上后,在根雕木凳上坐了下来。
他边倒酒边说道:“这酒在梨树下藏了一年,以你的牛饮怕也撑不了几日。这段日子还有正事要办,可别喝得太过。”
“这我还能不知道嘛。”范无咎揽过酒杯,薄红的酒色在剔透的酒具的映衬下,格外璀璨夺目,“你酿的这酒呀,好看,更好喝,我真是八辈子都喝不腻!”
“一瞧见酒就走不动道,那陆英你可得盯好,她如今怎么样了?”谢必安问道。他虽在自己面前也倒上了一杯酒,却只像是做个装饰,连沾一沾嘴唇都不曾。
“正备考呢,如今已过了乡试。她那拼命的架势,真叫我这个兢兢业业干了这么多年活的老公务员都自愧弗如啊。”范无咎一边感慨着,一边一仰头又是一杯千日醉下肚,一丝酒液自他的嘴角泄出,似是破皮的果肉溢出的汁水。
谢必安强忍住上前为他拭干嘴角的冲动,张嘴嘲讽道:“这真情实感的感慨,都叫我快要不认识‘兢兢业业’这个词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还是仔细着些吧。若是叫她被人识破了身份,可就又要为她找身体了,麻烦。”
范无咎可从没有乖乖受教过,他反驳道:“那日为她找尸体时,我可看不出来你有嫌麻烦的意思啊。身家背景条条符合,连长相都那么英气。别告诉我这样的尸身是你随手一找就找的?”
“不过一时感慨,自己也有识错人的时候罢了。”谢必安晃了晃杯中的酒,眼神迷离,似是透着这酒杯看到什么惑人的景象,“若不是因这地府受怨气所扰,因缘际会,得了你我插手,她这一生也只能算是个少时有几分聪明劲儿,长大后却不安于室又识人不清的蠢笨女子吧。”
“哎,老谢。”见谢必安这未饮先醉的神色,倒叫范无咎想起另一件事来。“你这酒为何叫‘千日醉’啊,我这都喝了半坛子了,分明半点醉意也没有啊?”
“原本确实饮后可醉千日,只是后来被我改了方子罢了。”谢必安说罢,将手中的酒放回了桌上。
“饮后可醉千日,不是很有意思么,为何要改了方子?”范无咎有些不解又有些兴奋,撺掇谢必安道:“哎,老谢。什么时候有空,酿坛原方子的‘千日醉’给我尝尝啊。我倒看看,能不能醉我千日。”
谢必安摇摇头,说道:“我已立誓不再酿了。就是如今这酒,若非你好酒与别人打的那个赌,我也是不会酿的。”
范无咎还想再问,可看谢必安一副不想多谈的模样,只好回到了原先的话题:“哎呀,说起这陆小姐。女人真是这世上最难弄懂的物什了。当日若非你来,我倒反要被她劝服了。如今送她还阳,若是陆小姐真能有一番壮举,好歹多少也能给我俩算上一份功德吧。”
“很是。”谢必安展眉一笑,复又拿起桌上那杯酒,与范无咎的酒杯轻撞,饮下了这场酒宴中的唯一一杯酒。
放下酒杯,谢必安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因着许久不饮酒,只喝了这一杯脸颊上便泛起些红晕。范无咎忍不住嘲笑他道:“这酒还能呛到你,你说的原本的‘千日醉’能醉倒人千日,不会是按你自己的酒量来的吧?”
谢必安却只喃喃自语着些什么,范无咎隐约间只听见仿佛是什么“你……我约……”,待要再细听,谢必安却已起身进了屋内。
“这就生气了。难道老谢其实挺在意他酒量不济这事儿的?”范无咎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放不下这难得的美酒,将这事暂且搁到一边,趁着无人管他,抱过千日醉的酒坛,直接拿酒坛对嘴喝了起来。
……
帝京。三月三,细柳拂岸、莺啼燕舞。
清晨,陆家小院所在的巷道中,街坊邻居方在酣睡之中,一阵“踢踢踏踏”的清脆马蹄声伴着入了梦。几户人家被惊醒,纷纷打开大门瞧个热闹,就见一个穿着红衫的官差从巷中打马经过。
妇人看着骑马而过的官差,冲身边的人问道:“当家的,那是科举报喜的官差吧!倒是难得上我们这处地方来啊。你可记得,咱们这巷子里有学问做的如此好的年轻人么?”
男人开始收拾今日要摆出去卖的各色杂货,不耐烦地应道:“打听这么多干什么,横竖,咱们家也攀不上这亲去。”
这话叫妇人叉起了腰,她骂道:“嘿,你这话说的,既住了同一条巷子便是有缘,咱们去贺个喜也不为过呀。咱们家小虎要是能得他指点几句,对咱们儿子也是大有好处啊。”
这话叫男人止了手上的动作,他仔细思索后回道:“……哪家出个读书人,不得传出些诗句,文墨来啊。仔细想想,也只有老陆头他们家了。那家夫妇俩走得早,就剩个独子,平日里也不大与我们走动。想来便是在家里埋头苦读吧。”
妇人反驳道:“我怎么记得,老陆家貌似……是生了个女娃娃啊?”
男人觉得这婆娘真是昏了头,笃定地说道:“不可能,陆家生的明明是个男孩,那小子当年还爬过巷角那棵大枣树呢,皮得很,怎么可能是个女娃娃嘛!”
这话叫妇人也开始怀疑自己起来,说道:“是吗?那大抵是我记错了吧。”
男人连连点头,说道:“可不是,你说生女娃的是他隔壁的老王家吧。我看你啊,真是年纪大了,连这事儿都能记混。”
这话叫妇人起了火气,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几分,她提起货郎的耳朵问道:“哎,你说谁年纪大呢?你是不是嫌我老了,想出去找小狐狸精去啊,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
被提起耳朵的货郎连忙讨饶:“哎,哎,我哪有这个意思啊。你别提我耳朵啊!你这女人怎么不讲理呢?放手,放手!”
女人一手拽着男人的耳朵往屋里扯去,打打闹闹间,那些存在于脑海中的零碎记忆残片也就这样悄悄消退了。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经过一连串的考试,松懈下来的陆英此时也仍旧沉醉梦乡。被敲门声惊醒后,急匆匆地整好衣裳便奔去开门。
“恭喜陆相公,贺喜陆相公呀。”系着大红腰带戴着红色官帽的差役在门外等了许久也不见一丝愠色,见门打开便是一串接连不断的吉祥话:“陆相公定是文曲星降世,被圣上点了状元,日后必是封侯拜相,能干一番大事业的。这是陆状元您的报帖,请您拿好!”
陆英还未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迷迷糊糊间从对方手里接过大红封面的册子,翻开后里面夹着洒金的黄花笺,写着:敬贺贵府 陆英少老爷会试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钦点御前侍读。
差役等了一阵,见他只顾盯着报帖没有其它表示,便拱拱手说道:“在下还有其它报帖要送,就告辞了。”说罢,上马挥鞭,绝尘而去。
而陆英捧着报帖,依着门框,清晨的一阵凉风吹过,才算吹醒了脑子,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哎!使者慢走,请在寒舍饮杯清茶吧。”可惜道路上只剩马蹄扬起的飞尘了......
眼看着人是追不上了,陆英也只得歇了塞喜钱的心思,纂紧了手中的报帖,关上院门,回到了屋中。至于这差役回去后,如何评价这位新出炉的状元大人,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回了屋,在书桌前坐定的陆英,将一直攥在手里甚至有些被汗液微微浸湿了的报帖摊放到了桌上。
窗外的春光正好,一只喜鹊落到了窗棂上,正歪着小脑袋用黑宝石般的两只小眼睛望向她。
她朝这不知人间悲欢却又总被赋予别样意义的鸟雀笑了笑,有些明白以前母亲为何听见喜鹊叫,总开心地说会有喜事。
她自厨下抓了一把米放在桌前,看着这小东西跳下窗棂,开心地在桌上啄食米粒,好像这份无人分享的快乐,有了一个宣泄的小角落。
陆英喂完喜鹊,又翻开桌上的大红册子看了一遍报帖,用手轻轻抚过“钦点御前侍读”几个字,内心有些激动,又觉得从未有哪刻比此时的心情更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