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记事》醉转流年

14、第十四章

　　大半个月后，陆英、胡文煊、崔示平三人坐在一起盘算拿到的钱粮，待到算清账目后，三人提了许久的心都落下了大半。

　　可是眼下缺粮的问题是解决了，原本看似波澜不惊的江南世家，却是被他们这几日的操作搅了个地覆天翻。陆英的督查之职直接对天子负责，故而还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来上门质询。可胡文煊自许家换粮的消息传出去后，上官的质询就没停过。

　　至于京城那边，皇帝虽顶住了压力，却也是发来密信斥责陆英过于大胆，若是事情无法收场，恐怕到时连天子也保不住他。

　　可以说，正是大家都觉得无人敢拿盐铁之事开玩笑，才能让陆英将这个原本十分简陋的局，得以顺利地进行下去。

　　不过好在，既然已在世家之间撕开了一道口子，原本就只是因利益而存的联盟就再也维持不住。何况世家之间本也是多有龃龉，互相攀扯起来便是止也止不住了。

　　“这是我记账的账册。”清泉县丞举着账本，一夕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陆英接过账册翻看，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她一边将账册递给崔示平，一边怒骂道：“这些蠹虫！”

　　崔示平看罢亦是愤怒不已，说道：“我们必要将这账册上呈给陛下。”他又看向陆英，问道，“这县丞我们也押解入京吗？”

　　陆英摇了摇头：“不必，带上他陛下那儿反倒不好办。况且他既交出了账册便反倒要盼着我们行事皆顺了。”

　　望着陆英和崔示平离去的背影，清泉县丞瘫倒在地，只觉得万事皆休。

　　此番来清泉县，陆英是带着“督查大人”的仪仗来的。从清泉县出来时，竟然有人在身后追车。原本陆英想着是否是自己为民请命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美滋滋地撩起车帷想让相送的百姓回去，却听到一声声叫着“招娣”的呼喊。

　　一个穿着褪色淡青长衫的中年男子追在马车后面叫喊着。陆英忆起与阿沅的初见，便明白了这是个什么货色。“真是晦气！”她想着，重新放下车帷，向车外的侍卫道，“告诉那人，我们这里没什么招娣，他若再敢纠缠，我就送他去他想送他女儿去的地方。”

　　想必是收到了警告，车后没了声响。当初能做出那样的事，发现女儿有了好去处后，竟然还能腆着脸贴上来，原本还没想到要找他算账，如今陆英在小本本上记了一笔，准备回去和吏部的大人好好聊一聊他的丰功伟绩。看看他没了秀才功名，要如何养活他那好不容易“招”来的要靠卖女儿养活的好大儿。

　　这边有人为了保全家人选择引颈受戮。而另一边，也有人计划着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马车行上了官路，崔示平见一时气氛有些沉闷，便想着活跃活跃气氛，冲自那马秀才出现后就一直发愣的陆沅说道：“小沅儿，你看这绿草帽与你家大人配不配啊？”今日太阳毒辣，他不知从哪掏出顶绿草帽要送给陆英。

　　虽然陆英其实不在乎戴绿草帽，但崔示平的笑容实在太过不怀好意，她嫌弃道：“崔大人又抽风了，阿沅我们别理他。”

　　“哈哈，大人，崔大人一定是嫉妒你长得比他俊俏。”阿沅也感受到了崔示平的关心，扬起笑脸接过绿草帽，偷看了一眼陆英，又望望崔示平，趁着崔示平不便，将草帽戴到了他的头上。

　　崔示平按着帽子与陆英对望一眼，两人见阿沅未将刚刚的闹剧往心里去，都松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她不再是初遇时毫无生气的模样，活泼了许多；今日碰上曾伤害过她的“家人”，虽有一瞬间的不开心但也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大概是长久的相处，让她真的将陆英当成了家人吧，还有一路走来的见闻所带来的成长也功不可没。

　　当然，崔校尉的改变也很大——成了熟人以后，陆英才发现原来武艺高强、沉默寡言的大内禁军统领是个话痨，还日常热爱嘴贱。

　　马车忽然停下了移动，下属的声音自车外传来：“大人，前面路上有棵断木。”

　　前方的路忽然被截断，崔示平跳下车去和下属一起清理断木，待他见到巨木折断处整齐的切口意识到不对劲，四周已跳出一群蒙面持刀大汉。

　　“陆大人，快跑！”崔示平冲着车上喊罢，上前踢翻一人，夺过大砍刀，与刺客战作一团，马车周围的护卫也纷纷上前加入混战。

　　陆英想着诸事尚未尘埃落定，人手实在不够用，只挑了三十精兵在身边护卫。三十名军中好手再加上崔示平的战力，原本也够护她一人安全了。只是，这回碰上的杀手，领头的竟然能跟自诩武功天下第一的崔大人打得有来有回，形式霎时便不明朗了起来。

　　“要跑吗？万一孤身被抓到，岂不是十死无生。”陆英纠结万分，可摸摸怀里刚拿到的账册，还是扯过一旁的青骢马，跨马上鞍。她望向马车——阿沅依旧待在马车里，此时正掀起一点轿帘紧张地望着她，却没有开口说要让陆英带上她一起跑。

　　陆英心中亦在权衡：多带一个人被追上的可能性就大了几分，更关键的是阿沅一个没有姓名的小女孩应该无人注意，拉她逃命倒不如将她留在车上安全。

　　想罢她便狠心不再管陆沅，策马向林中跑去。

　　然而青骢马不过跑出几百米远，便被一箭射中了脖子，受惊的马儿驮着陆英勉力支撑着又往前跑了几步，最终翻倒在地，鲜红的马血洒落了一地，青骢马嘶鸣几声后没了气息。

　　几个刺客踏着血迹而来，被从马背甩到地上的陆英浑身剧痛无比，她前世是闺阁里绣花的娇弱小姐，今世是执笔写策论的文弱书生，别说来了一群刺客，就算只追上来一个她也压根没有力气反抗。

　　“看来只能是等死了，”她苦笑一声，捂紧了怀中的账册。抱着十分渺茫的希望，盼着他们不会搜身，这样这账册还有可能被胡文煊他们找回去。她一时都顾不得想：若是她的尸首被找到，入殓时，被人发现了女儿身，将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一件事。

　　眼见屠刀就要朝着她的头顶砍下……厚厚的铁片转瞬间就碎成了齑粉。

　　“……阿沅？”陆英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身朱红衣裙，扎着一对可爱小髻的小姑娘突然出现，且明明是晴空万里，她的全身却开始淌水，滴答的水滴在地上汇成一个小水潭。

　　围上来的刺客见情况不妙纷纷想要撤退逃命——毕竟以对方展现出来的武力值来看，根本就不是凡人可以对抗得了的。

　　可阿沅似乎是被唤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动了怒气，不愿就这样将敌人放过。

　　刺客们都像是被一双大手摁进了水里，口鼻都透不过气来，一时间呻吟四起，有人甚至已经在地上打起滚来。

　　“阿沅，留……留活口！”陆英上前握住阿沅的手想要阻止她，却被她冰凉的手掌冻得一激灵，才发现她的体温已经低到根本不可能是活人的程度。

　　陆英收回手，上面已经布满了水渍且被冻得通红。她一时想不到办法，见几人都快要气绝，急得不行。

　　就在这危机关头，忽然之间，四面皆寂，一个黑影慢慢浮现。

　　“范公子？”陆英看着黑衣公子上前摄住失去神智的啊沅，红衣少女原本凝实的身体，慢慢地变成半透明状。

　　范无咎给少女套上枷锁，解释道：“她本该溺死沂水，却因怨气不散，在人间多留了这些时日。这场暴走将她的怨气也散得差不多了，我要带她回冥司投胎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同她讲吗？”

　　陆英不曾想到，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原来早已死在了她路过之前，揩了揩不知何时落下来的泪问道：“阿沅她，再投胎会去哪里？”

　　范无咎只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陆英又问：“那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吗？”

　　依旧是三个字：“不知道。”

　　陆英悲伤的表情有些扭曲，她问范无咎：“……那您能告诉我什么？”

　　范无咎想了想，说道：“她与你一同救灾，也算积了几分功德，下辈子一定能过得平安喜乐。你要是有什么话想同她说的，我也可以在她入轮回前告诉她。”

　　陆英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替我谢谢她，若非她来得及时，我现在也可以跟着您一起回冥司了。还有……如果她又被起名叫‘招娣’，却没有人替她改名的话，她可以自己替自己改。”

　　“你不怕她吗？她可是水鬼哦。”范无咎见惯了世人谈鬼色变，见陆英全程脸上都只有担心，一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问道。

　　陆英无奈地瞥了这个从未有过自己干的是份引魂差事的自觉的鬼差一眼，说道：“我自己不也是寄居于这世间的一缕游魂么，阿沅可比那些要来杀我的死士可爱可亲得多了。”

　　“啧，以后可没人救你了。惜命些。”范无咎反应过来对方此时应当没什么嬉笑的心思，恢复了正形，携着仍昏昏沉沉的魂魄，转身离去。

　　空荡荡的林子里，陆英独自躺在了原地，闭目养神，等着人找来。毕竟……对路痴来说，没了识路的青骢马，乱跑和留在原地的区别着实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