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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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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之中,有官吏富人便也有白丁贫民。清泉县依凤栖山而建,山南城北是风景最秀丽之处,都叫大户人家圈去做了别院。城东是县衙所在之地,县学亦距县衙不远,县中官吏、生员便都在此地聚居,是县里人都知道的清贵之处。城西左接山水,右接县衙,虽风景清贵不及北东二地,位置却也有其独到之处,商户们都愿意多出些钱,于此处占个位置。好地方都有人占走了,便只余城南,剩给贩夫走卒落脚,竹栏土砖一搭,与别处繁华隔绝,做着城中那些无人愿意却又必须有人做的活计。
小巷中粗制滥造的黄纸剪成的纸钱和着泥土堆积在墙角,两边的房子多为低矮的黄泥草屋,有些屋子门洞大开,主人已不知去向;还有些屋子则紧闭着大门,均不见人影。
“客官,来碗凉茶解解暑吗?”粗粝的招呼声音吓了陆英一跳。
他定睛看去,发现是个卖凉茶的老丈。城中最大的市集都早已关闭,没想到在这泥墙半塌的小道上,还有敬业的小贩在做生意。
她长舒一口气,走上前去说道:“那便来一碗吧。我一路走来,也没见几个行人。老丈这凉茶铺,今日还有人光顾么?”
“夏日里,街坊邻居无有不光顾我这凉茶铺的。这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方子。大热天饮了,不仅解渴还能清肝明目、去湿热。”老人打起满满一碗凉茶装进粗瓷碗,端到一旁缺了一个角的木桌上,“客官您慢用。”
“如今也没其它客人,老丈不如同我坐会儿?”陆英坐到一旁让出了长凳一半位置。
“公子看起来像是外乡人。”老人家蹭着长凳边缘坐下了,又问道:“怎么来了我们这地界。如今可乱着呐。”
陆英装出迷惑的样子,问道:“我见城内戒严,城外难民又有粮食救济,并未生乱象啊?”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哎,这城门一关,富贵人家自是万事不愁。可像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家里存不了多少东西。就算有钱,粮食官府也不让卖了,说是怕他们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老汉也不懂这缺了粮食,难道不让粮商卖就算解决了吗。可这人总还是要活命啊。关城门那日,我儿子出去找吃的了。这城门一关便再没回来。只留我与小孙子守在这儿,家中米缸三日前便见了底,若是再不开城门,便只能去啃树皮啦。”
陆英忆起城门口的赈灾处,问道:“为何不去城外粥棚领粥和馒头?”
“为何不去城外粥棚领粥和馒头?”老人苦笑道:“自然不会是我们不想去,可官府说那是给逃难来的难民喝的,我们住在城中,家还好好的,自然不算难民,怎能去领救灾粮呢?”
陆英看了看眼前这塌了一半的土墙,两块零落的菜地和一间黄泥松动的小屋一眼望得到头。实在想不通这竟能叫做——还好好的。
陆英环顾了一圈四周:“想来这巷中其他人也有这样的困境,大家便没想过自救吗?”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官府说怕出乱子,叫大家无事不得出门,谁又敢违抗啊。我这摊子也是官老爷们嫌槐树巷晦气,不愿踏足,才偷偷摆着的。如今不过强撑着度日罢了,这时节也没人喝凉茶啦。要有一日,我撑不住这把老骨头,死了。只盼官府怜我孙儿年幼,给他口饭吃罢。”
陆英听罢悲叹道:“民生多艰啊!”
听了这话,老人竟又有些庆幸,他说道:“我们还不算最难的,据说舟县爆发了瘟疫,如今白骨遍地,凄惨至极啊。”
陆英没想到能听到舟县,问道:“舟县县令可是胡文煊,胡大人?”
老人道:“我倒不知道县令叫甚。只大家都传他是个大贪官,如今舟县是糟了天谴了。”
听崔世平的描述,胡文煊不似这样的人,再说县令做错了事,老天倒令当地的百姓受罚又是何道理。只是老人说得一脸认真,陆英也无意与其争论。她喝完了碗里的凉茶,从袖里摸出几角碎银子,递给老汉:“您孙子既尚且年幼,离了您,又如何在这乱世生存呢?我这有点钱,您拿着。好歹换点吃的,支撑过这段日子。”
布满老茧的干瘦双手接过碎银,麻木空洞的双眼中泛上一层水雾,说道:“今日我与孙儿是遇上贵人了啊。恩公您留个姓名,我叫我家小虎往后报答您的恩德。”
“这碎银于我是碎银,于您却是两条性命。‘大恩’两字不敢当,来日若有他人陷于绝境,您能帮上一把,便算是谢我了。”陆英扶起了弯腰的老汉,转身往巷口走去。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叫她知道身后是有人跪下了,可她却不敢回头——乱世人命还重不过这几角碎银么?
戏要演全套,陆英还是去了趟“清泉”。亭台楼阁中掩映着石上清泉,确是令人忘忧的美景。可看着豪商大族们为了追求田园乡趣而特意以土砖造的精致雅舍,陆英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堵半塌的土墙,便只觉眼前的美景都变得平淡起来,心口有一口郁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另一边的许府,许远之带着许临晏来到书房后,便令下人关上了书房的门。
“清明,你不应当在帝京戍卫皇城吗。”仆人都已退下,许远之自己拿起茶壶倒了杯茶递给许临晏,问道:“怎么大老远地跑到江州这里来了?”
选择联系许远之时,陆英和许临晏就想到许远之必定会询问许临晏为何跑这么远,当时许临晏就请示陆英如何与许远之说,陆英想了想,告诉许临晏,他可以自己选择是否告诉许远之真相。故而许临晏对这个问题也早有思虑,此时解释道:“江州水患之事,陛下夙夜忧叹,派我等暗访。”这话不能说是完全的假话,但也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
许远之倒没有怀疑,听罢感慨了一句:“江州百姓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呀。”
许临晏趁机问道:“以我一路走来的见闻,地里青苗已栽,似乎并没有如禀报至京中的那么糟糕,伯父可知其中内情吗?”
闻言,许远之一副不愿多说的表情:“我不过是这小小县城的小小商人,能知道什么内情?”
许临晏自然不信这话,问道:“自水患爆发,圣上派了多少人来江州,不是什么都查不出,就是自己先被爆出贪污受贿,奉旨去,戴枷归。可若江州当真没有问题,以我所见,水患之害,尚不至整州绝收,何况也已经下发过两批赈灾粮了,如何情况还全无好转?”
许远之不想许临晏还真看出些东西来,又是自家子侄,若是在江州无功而返,也不好对上交差,只好又多说了一句:“江州之繁华是先帝也赞过的,可天下财富养出的庞然大物早就不甘受制于人了。”
许临晏听了这话,回想一路见闻,一时愤慨,便脱口而出一句:“所以伯父身处其中,便也同流了?”
许远之听罢,脸色一变,端起了桌上的杯子低头喝了口茶,再抬起头时好像把长辈的威严也拿了起来,他说道:“清明你听伯父一句劝,若你愿意在伯父这儿多住几日就多住几日。如若不愿,也可回江城看看你祖母,只是无论是在这儿多待几日还是回江城看你祖母,江州这潭水都不是你能蹚的,待够了时日便帝京做你的天子近卫去吧。那么多的大人皆在江州折戟沉沙,想必就算你查不出什么,圣上也最多训斥你一顿,不会讲你如何。”
纵然早就知道赈灾之事必不简单,可许远之的一席话还是出乎许临晏的意料。
两人相对而望,一时无言。许临晏想要反驳,又不知该怎么说,最终也只能推门而去。
待许临晏回了住处,一推门便发现陆英在收拾东西。
许临晏不想他动作这么快,有些惊讶地问道:“要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