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窃玉》棠梨止咳

2、做戏

　　小厮拉开大门，见了江吟霜如见鬼般，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小、小姐，老爷叫您去花厅，有贵客在。”

　　江吟霜平静地盯着他，甚至露出了一丝和善的微笑。

　　随着小厮一道进去，她沿路打量着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宅邸。从前不觉得这儿是“家”，往后更不会。

　　吃人不吐骨的牢狱罢了。

　　何时逃出去，何时就得到了解脱。

　　她思虑过了，血仇是一定要报的：苏姨娘和那位好庶姐必须死。至于她亲爹，呵，她毕竟姓江，娘已经去世，江宁毅若再没了，她想嫁个如意郎君就更困难。就当报答他的养育之恩，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扰。

　　到了花厅，江吟霜一眼就瞧见个穿着墨绿鹤氅的男子。

　　分明只是斜斜一眼，却令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沉在了深不见底的幽潭里。浓郁的黑夹杂着刺骨寒冷的冰剑，将她死死钉在了原地。

　　这套衣裳有点眼熟。

　　江吟霜一脸难以置信：在她坟前喝酒，嘲讽她的人，竟是一向看她不顺眼的裴序？

　　惊讶之余，她条件反射地盘算了起来。裴序和老侯爷虽不睦，但偌大的家产必将是他一人的。无论从家世、才学、相貌哪方面来看，他皆是人中龙凤。他若有心仪的姑娘，哪怕对方是杀猪匠的女儿，以他的性子和手段，坐上裴夫人的位置也无人敢置嘑。

　　然他城府极深，更兼喜怒难测，众人只敢背地里肖想。

　　她走神间，裴序睨了眼她颈间，道：“李公子新娶进门的美娇娘，怎么受伤了？”

　　江吟霜下意识将手捂了上去。

　　这话问得轻佻，却没人往那方面想。

　　裴序的视线越过她，往她身后看：“这位是？”

　　裴序此行有两个目的。

　　江宁毅的侄女给禁卫军统领王德做了妾。他有心拉拢，特地来结交。再就是受人所托，找个走丢的人。现在看来，这趟来得不亏。

　　江吟霜没回答，转移话题道：“不知小侯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裴序难得没刁难，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倒也不算什么要紧事。过往我和李夫人有些误会，而李家最近频频找起了我府里人的麻烦。虽说夫妻间的事裴某一个外人不该插手，但枕边风吹得太过，烧着了无辜之人，也着实不妥。江大人，您说呢？”

　　江宁毅忙附和道：“小侯爷说的是！”

　　裴序顿了顿，又道：“令爱成亲那日我有急事，略坐坐就走了。不过，裴某在外面却碰到了她的丫鬟，似乎是叫半荷？那模样，仓皇狼狈，活像在逃命。这么重要的日子，不在主子跟前伺候，反而到处闲逛，江大人，您可得好好管教下您府里的下人才是。”

　　江宁毅手一抖，茶水溅到了衣袖上。

　　半荷在路上就被打晕，塞进花轿里。可恨这丫头及时醒过来，力气还大，竟想趁他们不备跑回去搬救兵。

　　裴序看了眼江宁毅略显难看的脸色，意味深长道：“看来江大人还有家事要忙，我就不叨扰了。”

　　江宁毅毕恭毕敬地送走裴序后，转身看向早该葬身崖底的女儿，沉思片刻，招手道：“来人。”

　　总归人在府里，料她也翻不出什么大浪花。

　　随从王五从旁边走近，原本神情平静的江吟霜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凄厉地惨叫一声，扑向江宁毅。

　　王五大惊失色，立即来拦她。

　　可事发突然，等众人反应过来时，江吟霜已经跪爬在地上，十指紧紧拽住江宁毅的衣角，不肯松手。

　　在苏姨娘眼皮子底下唯唯诺诺这么多年，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早就练得炉火纯青。她面露惊恐，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俨然被吓到的模样，朝着王五吼道：“滚开！不要过来！”

　　王五愣住。

　　江吟霜泪眼婆娑地抬头，对着江宁毅哭诉道：“父亲可知女儿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穿不暖，过得何其艰难？是他——”

　　她朝王五一指，“他和张妈妈将我带到悬崖边，把我推了下去！女儿不知究竟犯了什么错，惹得苏姨娘下此狠手！女儿对姨娘素来恭谨孝顺，从未有过忤逆违抗之时。若非性命垂忧之际被恩人所救，千辛万苦赶回来告诉您真相，只怕您这辈子都要被贱人蒙在鼓里了！女儿活在这世上，只有您一个亲人了啊！”

　　看着江吟霜哭得厉害，江宁毅有些吃惊，心里却摸了七八分。

　　他这个二女儿将她生母的刻板无趣，学了个精髓。发妻早逝后，更是畏畏缩缩不讨人喜欢，哪里有半分大户人家嫡女的傲骨？许是没了亲生母亲依靠，对他这个当爹的倒比发妻在世时，更亲近依赖些。

　　江宁毅对着王五眼神示意，叫他莫要轻举妄动。

　　他将江吟霜扶起来，温声安抚道：“霜儿别怕，有为父在，若苏氏真害了你，为父定会替你讨回公道。”他唤了几名家丁进来，“还不快将王五关进柴房，听候发落！”

　　“是！”

　　江吟霜抽噎声渐停，见江宁毅看着她身后的“救命恩人”，神色变幻莫测，刚要开口就被他打断：“你与李公子的事虽未成，到底是闺阁小姐，和外男还是莫走得太近。你先回房梳洗，我自会安排。”

　　江吟霜佯装难为情，道：“父亲恕罪，恩人他武功高强，脾气却怪。未免再生事端，给您添麻烦，还是暂且跟着女儿吧。女儿知道分寸的。”

　　江宁毅双眉微蹙，想到裴小侯爷刚才的异样，到底没再多说，只叫了两名丫鬟，让她们带江吟霜回房。

　　江吟霜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进来通传，说：“老爷，大小姐也回府了！”

　　江宁毅“腾”地一下站起，隔得远远的便瞧见了，往日风光恣意、锦衣玉食养着的大女儿江秋妤，如今狼狈不堪，见着他两行清泪便顺着灰扑扑的脸颊往下掉，“父亲......李家那杀千刀的是想拿女儿下半辈子去陪葬哪！”

　　江宁毅嘴唇微颤，强稳心神，沉声道：“这事为父自会处理。当务之急，还有另一件事，霜儿平安回来了。”

　　“什么！”江秋妤满脸惊愕，“那么高都没把她摔死？”她心念一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期冀地看着江宁毅，“没死正好，我们把她推去当替罪羔羊好不好？我和李家的事绝对不能被人知道！”

　　“羔羊？”

　　“厨房新烤的吗？”

　　突然冒出来的女声，将江宁毅和江秋妤吓了一大跳。

　　“谁在那儿偷听！出来！”江宁毅警惕起来。

　　“父亲，是我。”江吟霜从墙后走出来，怯怯道。目光触及到那位庶姐，她低低惊呼一声，“阿姐你被人打了吗？怎么脸上有红印？”

　　江秋妤像是被戳到痛处，没给她半分好脸色：“你闭嘴！”

　　江宁毅道：“你怎么回来了.....”

　　江吟霜抿了抿嘴，犹豫许久，才小声道：“我不相信她们。怕她们会害我，又把我带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所以我找了个由头，将她们支走了。”

　　这话半真半假。

　　江吟霜在回去的路上，心有感应似的回头，恰好看见江秋妤急匆匆地朝前厅走，猜到是才从李家逃出来，便临时起意，故意来恶心她一番。

　　从前软弱愚昧是她的盔甲，如今却是她手里的利剑。

　　江宁毅本来怀疑她，脑海里忽然想到一句老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知怎的，他没有追究，只道：“我将你院子里原先伺候的人叫过来，她们你总信得过吧？再把常管事叫来，一道送你。”

　　江吟霜垂下眼，乖顺地点头。

　　江宁毅一走，江秋妤就语气尖酸刻薄道：“该说你命好呢还是倒霉呢？难道有人瞧得上你，谁料......活久见了，还连累了我！”

　　江吟霜装起糊涂道：“阿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江秋妤朝她逼近，抬手掐住她的下巴，指尖狠狠按下去，力道之大，“江吟霜，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副无知不晓世事的模样！你若是个有谋算的，倒还能令我高看几分。你就和你娘一样......是个短命鬼！”

　　“短命鬼？”江吟霜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自嘲道：“这是拜谁所赐呢？”

　　江秋妤攸地变了脸色，她竟从那小贱人的脸上看出来一点怜悯和同情。

　　“阿姐，”江吟霜凑到她耳边，“这门婚事我既知是高嫁，又怎会不好奇背后的原因呢。李公子天阉一事，你猜我知道多少？说起来，我还得谢阿姐替我漟了这趟浑水，回头事情传出去，旁人问起来，成亲那日和他拜堂的人是你，入洞房的也是你，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江秋妤如遭雷劈，一脸难以置信。往日那个胆怯如鼠的人，突然变了个样。她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扇去。

　　江吟霜捂着脸，只觉得五指下的肌肤又麻又疼。她不怒反笑，顺势跌坐在地，挑衅道：“阿姐要向父亲告状吗？还是像苏姨娘一样派人暗杀我呢？”

　　江秋妤被她激怒，骂了句“贱人”后，抬脚狠狠一踹，这一幕恰巧被行至门边的江宁毅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