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一盏茶歌

9、审讯

　　鹤水生坐在首位，眉头紧皱，两手握着扶手，时紧时松，眼中情绪变了又变。他初听此事，怒不可遏，凤允是聚魂阁的顶梁柱，却因禹梦一时任性，损掉他八十年的修为！这八十年修为不仅削弱的是凤允的实力，更是聚魂阁的实力。
　　然而，盛怒过后又冷静下来，她只是个不懂事的丫头，且甚有资质，鹤水生带了她两年，多少有几分情意，同为他的爱徒，她此番行径确实过分，罚是当罚，却有几分不忍心,可事情传到他耳朵里，身为聚魂阁的掌门人，他不可能徇私。

　　座下五名老者横列而坐，皆身着诸色阔袖长袍，须发斑白，神色冷肃。五人，皆为政事堂的长老，监管聚魂阁戒律，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聚魂阁中人人望而生畏。
　　殿堂两边站着鹤水生的六名弟子，禹梦跪在殿堂中央，低垂着头，双手成拳，凤允立在她身侧，面无表情。午间的阳光透过重重幔帐，零碎的点在大殿角落，衬得这青色的大殿庄严而冷凝。

　　“聚魂阁弟子，禹梦，不遵教诲，擅自唤魂，险入魔障，你可知罪？”说话的乃政事堂长老娄星，为政事堂最为严厉之人。
　　禹梦俯首，勉力镇定，“弟子知罪。”

　　长老转向凤允，肃声道，“聚魂阁弟子，凤允，知情不报，擅渡修为，罔顾律法，你可知罪？”
　　凤允垂首，“弟子知罪。”

　　“既然如此……”娄星撩了撩袍子便要起身，禹梦忽然壮起胆子道，“且慢，弟子有话要说。”
　　大殿中人俱是倒吸一口冷气，凤允面色微变，鹤水生抓着扶手蓦地一紧，这徒儿，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想闹事不成？

　　禹梦牙关紧咬，紧握的双拳微微发颤，她深吸一口气，道：“此事皆由弟子禹梦造成，与三师兄无关。”凤允面色一白，盯着禹梦目光倏地凌厉起来，禹梦兀自道，“弟子不遵三师兄告诫，执意唤魂，以至于入了魔障，弟子为聚魂阁的弟子，且由三师兄教导，三师兄渡修为于弟子，救弟子于危难乃为人师的本分，三师兄错不至罚，一切皆弟子造成，断不该由三师兄来承担结果。”
　　禹梦猛的伏倒，“至于三师兄知情不报，乃是弟子害怕责罚，央求三师兄不要将此事声张，三师兄念及师徒情分，才勉强答应的。”

　　娄星缓缓看向凤允，“此话当真？”
　　凤允瞪着禹梦，随即收敛情绪，淡淡道，“聚魂阁皆知，弟子向来秉公执法，此事若要报与诸位长老，禹梦怎可拦的住？而之所以未被透露，乃弟子个人的意愿。”

　　禹梦倏地抬头，凤允神色淡漠，不理会她，禹梦心里难受，这事本来就是她任性造成的，现在被捅出来，她一力承担并不过分，在她看来，凤允本来就不该被罚，师父维护弟子难道是错？况且折了八十年修为够折腾的了，凭什么还要受罚？
　　禹梦眼珠儿一转，忽然扯着凤允的袍子潸然欲泣，“三师兄，您这是何苦呢，我知您重面子重的紧，然而此时事关重大，您又何必强撑。”

　　娄星一听话里有乾坤，便问，“此话什么意思？”
　　禹梦擦着眼角道，“这还要说起我和三师兄的一个赌。”凤允全身一僵，便听她道，“聚魂阁皆知，弟子愚钝，呆在聚魂阁两年都未学会基础仙术，怎么到三师兄门下仅用了一个半月就学会了？”

　　见五位长老面上起疑，继续道，“弟子生性好玩，且不服管，到了振翅特不待见三师兄，中间发生过数次口角，曾经还妄图逃出师门，后被三师兄拎了回来。”
　　娄星面上一寒，逃出师门乃是大罪，沉声道，“你还做过这种事情？”

　　禹梦抖了抖，心里却甚是满意，低声道，“是，弟子受不住聚魂阁严苛的规矩，曾经干过这荒唐事，然而三师兄将此事瞒下……”禹梦顿了顿，道，“弟子被三师兄抓回振翅，心知定要受罚，于是想了个法子，逃避责罚。弟子跟三师兄定了个赌，约定弟子若是能在三个月内学会基础仙术，便要答应弟子一件事。果然，三师兄望弟子成才，便答应了弟子，并且暂时将此事压下，怕耽误弟子的功课，打算弟子学成之后再上报此事。谁知弟子真的在三个月兑现了约定，三师兄还未来得及上报弟子出逃之事，紧接着又出了这等大事。”
　　见娄星气得脸上发青，进一步道，“出逃与折损三师兄八十年修为相比，显然后者要受的处罚重得多，弟子胆小，害怕惩处，便用那个赌逼三师兄隐瞒此事，三师兄有心秉公，无奈与弟子有约在先，只等应下。”

　　禹梦仰起脸，看着凤允满是泪，“三师兄，师妹知你守约定，重承诺，可到了这个时候，这点面子不要也罢。”
　　凤允目露寒光，正欲开口，只听殿内一声怒喝，“你这个孽徒，叛逃师门，不守门规，乱习术法，还蛊惑门下子弟！三规戒律视若无物，当聚魂阁是什么？这等人当逐出师门才对！”娄星气得浑身发抖，他管理聚魂阁上百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荒唐的徒弟，若传出去，聚魂阁颜面何存？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这禹梦胆子忒大了，连娄老爷子的逆穴都敢戳，须知娄老爷子一发怒，下手绝对不含糊。
　　娄星两步跨到禹梦身前，抖着手指着她，那架势恨不得将她打一顿泄愤，然而碍于政事堂长老的身份，又不能当众用私刑，此时，默不作声的鹤水生发话了，“她身带凤允八十年修为，将她逐出师门，损失的是聚魂阁。”

　　娄星气道，“不逐出师门，那该如何？难道放任此等孽徒留在聚魂阁，败坏聚魂阁的名声？”
　　鹤水生想了片刻，静静望向娄星，“数罪并存，定要重罚，至于逐出师门……看她受罚期间的表现再定夺。”

　　娄星怒气难平，可觉得鹤水生的话有几分理，一甩袖，望向余下四名长老，“几位长老说说该怎么罚。”
　　坐于最右边的文星长老道，“按聚魂阁门规，犯大忌者，需受九九八十一道火鞭之刑。”

　　火鞭之刑用以责罚重罪弟子，然而禹梦数罪并罚，较比之下仍是轻了，娄星思量片刻，道，“此人兼犯数罪，除火鞭之刑外，还当禁闭于含水洞内三月。”
　　余下几人没有异议，鹤水生暗自松了口气，火鞭之刑虽是严厉，然而禹梦体质特殊，咬牙忍上那么一遭便过去了，至于三月禁闭，将她关一关，磨一磨她的性子也好。

　　鹤水生一挥手，“如此，就这么定了，先将禹梦压入地牢，明日午时行刑。”
　　两名政事堂的弟子上前将禹梦带走，事情尘埃落定，禹梦受罚受得心甘情愿，心里没有半分不愿，还有分得意，临行前朝凤允微一勾唇，转头跟弟子走了。

　　凤允面覆寒霜，待众人一散直奔鹤水生，话还未出口便被鹤水生打断，“我知你想什么，但我更知禹梦想什么，这样是最好的结果，今后再也不要提及此事。”
　　凤允微恼，却也无法反驳鹤水生，死抿着唇调头走了。
　　他，凤允，何时轮到一个小丫头来维护了？

　　◇◇◇◇

　　禹梦打量了下眼前的地牢，不错，有遮头瓦，有透风窗，还有烘干的稻草，这聚魂阁的地牢比她二狗村的窝还舒服。
　　俯身将散乱的稻草理成一堆，试了试软度，又挑了几根细长的麦秆，折起了草蚱蜢，百无聊赖的折了两只，忽然觉得背后莫名发毛，回头望去，凤允那张死人脸映入眼帘。

　　禹梦干笑两声，抬手向他打招呼，“三师兄，你怎么来了啊。”
　　凤允面色泛寒，冷冷道，“将罪名都往自己身上揽，受罚很好玩？”

　　禹梦讪笑，“我喜不喜欢受罚，三师兄怎会不知？”眼见着凤允要发怒，忙道，“您先别气，你听我说。”
　　凤允紧抿着唇，一副看你要说什么的架势，禹梦走到他身前，诚恳道：“这回本就是我有错在先，而且闹成这样，理应受罚，我这泼皮性子，罚一罚也是应当，师兄只是袒护弟子，断没有受罚的道理。那体罚之刑受在我身上，一日之后便可好，师兄不比我，师兄才渡了八十年修为给我，身子还没好透，再要受刑，若是伤了根本怎办？聚魂阁里少我没事，少了师兄可不行。”禹梦粲然一笑，又道，“你也别急着谢我，我虽对你有愧，更多的是求个心安理得罢了。”

　　凤允讽道，“你这漂亮话倒说得大义凛然。”
　　禹梦递了个草蚂蚱给他，死皮赖脸的笑着，“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你让我欠你这么多，我总要想法子补回去不是？”

　　凤允嗤笑，“一个草蚂蚱就想收买我？”
　　禹梦怪叫，“一个还不够？呃，没事，我枕下还藏了八个，你想要几个都可以。”

　　凤允无奈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粒雪白的药丸，递给她，“你既然将我那份罪也担了，我总要表示一下才行。这粒药是镇痛的，明日……受火鞭之刑前将它吞下，能少受些痛楚。”
　　禹梦盯着那药丸，本想说她皮糙肉厚，一个鞭刑算得了什么？后一想，凤允送的东西肯定是好东西，不要白不要，于是也不跟他不客气。

　　凤允垂头弹了弹衣袍，又道，“明日鞭刑过后……我再来看你。”
　　禹梦调笑道，“有何好看的？看我受苦你很开心不是？”

　　凤允拿眼一瞪她，“谁来看你？不过是你关禁闭前送你些书，你虽是关了禁闭，该学的仍不能耽误。”
　　禹梦笑嘻嘻点头，“是是是，师妹明白的。”

　　话已说完，凤允准备离开，禹梦忽而道，“三师兄……”
　　凤允一顿，回头见她忽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问，“还有何事？”

　　禹梦抱着地牢的栏杆，想了想，吭吭哧哧道，“三师兄……有没有做过梦？”
　　凤允挑眉，“你想问什么？”

　　禹梦半垂眼睑，低声道，“以前听人说梦可以预示未来，也可以反映过去，还能……告诉你一些事情，不知是不是真的。”
　　凤允盯着她半晌，难得好心的问，“你做了什么梦？”

　　禹梦目光一暗，转而问，“三师兄，链接命魂与天地二魂的灵媒长什么样？”
　　凤允道，“每个人的灵媒都不同，因人而异。”

　　“那师兄的灵媒是什么？”
　　“一条白蛇，白色的长蛇。”

　　禹梦心口一抽，指尖抠的栏杆生疼，凤允见她神态有异，问，“怎么了？”
　　禹梦攥着栏杆，嘴唇几番开合，终是道，“这世上……有三魂不全的人吗？”

　　凤允想了想，吐出八个字，敲得禹梦心口泛寒，“三魂不全，如何转世？”
　　三魂不全，如何转世……梦中少年若说的是真的，那她……从何而来，又何处可归？她，莫非是个怪物？凤允见她神情愈发委顿，终是疑惑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禹梦沉默良久，忽然展颜一笑，“无事，没事瞎想来着。”随即朝他挥了挥手，“三师兄你身子没好，早些回去休息吧。”
　　凤允觉着她行径怪异，猜她应是心里有事，然而她不愿说，也不便追问，便道，“你……”

　　禹梦“嗯？”了一声，笑眯眯的望着他，这一“嗯？”弄得他又不知该说什么，忽觉说多了有些矫情，兀自哂笑一声，朝她点了点头便离去了。
　　凤允走后，禹梦的笑顿时僵在脸上。她不敢告诉凤允那个梦境，那个梦境若是真的，没了天地二魂的人，聚魂阁怎可容下这种异类？更别说学唤魂之术了。一瞬间，她突然很不想离开这里。

　　自古以来，风啸台乃一块人人敬畏的境地，只因此地为聚魂阁历年的行刑场所，讽刺的是，两阶石台由整块巍山血玉砌成，色泽是罕见的猩红妖冶，比那鲜血还鲜艳。
　　山风啸啸，天色阴沉，浓云压境，禹梦一身白衣跪在石台中央，好似奔放妖娆花盏之中的白蕊，刺目且突兀。

　　身后，娄星身着行刑的玄色长衫，领口勾着暗红的云纹，衣袍猎猎作响，冷肃而庄严。他手中执着一条银鞭，约九尺余长，通体由沫雪蚕丝缠绕而成，全身透着氤氲的光晕。禹梦暗忖，这鞭子要是拿去当，怕是够她挥霍几辈子了。
　　娄星盯着日晷，神情冷然，众弟子在台下屏息以待，九九八十一鞭，曾经最为魁梧的大师兄犯了戒，光是受普通的鞭笞之刑都昏了过去，禹梦则是火鞭，不知能挺多久。

　　娄星数着时辰差不多了，两手执鞭，嘴中默念起咒文，渐渐有明蓝的火焰从鞭中窜出，几名老资历的弟子俱是一惊。
　　这火，是降妖用的无苦之火，禹梦一个肉体凡胎，娄星想杀了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