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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花里逢君别,花开又一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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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祈年,你等等我!”
放假倒计时一天,下课铃声一响谢祈年就拽起书包往外走,顾惟清看了看桌子上摊着的一堆作业,又在冲出教室的人群中寻了一眼少年的背影,慌乱装了几本书就追了上去。
10,一个很冲突的数字,夹在一位数和两位数之间,也夹在不谙世事和懵懂之间。
自从谢家出事,顾惟清就背负了一个沉重的使命——保证谢祈年的人身安全。
这个任务的派发者不是谢祈年母亲,而是顾惟清的父母:自从谢祈年父亲后事料理结束,顾惟清父母就发现邻居有些不对劲。先开始几个月谢祈年母亲每天都是黑色衣服,他们想着一下子走出痛苦也不可能,总是需要写时间。可后来,隔壁传来的叫喊声越来越多、谢祈年身上的衣服越穿越多。
“你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回来!”隔壁吼叫声又一次在顾惟清踏进家门时迸发,顾惟清父母面面相觑,推搡着把顾惟清塞回家里,犹豫片刻推开了隔壁院子的大门。
谢祈年似乎比一年前瘦了点,黑色的书包沉默的压在他肩上。院子里白绿相间的砖块支撑着谢祈年的膝盖——谢祈年跪在那里,黝黑的胳膊被母亲拽在空中,血红色的抽痕嚣张的爬在那条纤细的胳膊上,高高扬起下巴的藤条因为推开的院门停在了空中。
“你这是干什么啊!”顾惟清母亲抱起了谢祈年,男人也夺过了那只还想再次舞动的藤条。
“这个小子,每天不知道出去干什么!每天晚上才回家!他爸为什么死了?不就是因为每天不在家呆着!”
“他要读书啊!我家囡囡也刚进门,孩子放学就回来了啊!”顾惟清母亲看着怀里面无表情的少年,几滴泪水不由得就落在了谢祈年隐隐作痛的抽痕上。
少年的肩头缩了一下,顾惟清母亲赶忙擦掉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把他扶在面前,卸下书包,慢慢脱去那件隔开了少年和夏天的黑色外套,更多的伤痕带着戏谑和挑衅的冲击着顾惟清母亲的眼睛——以及大门外猫着腰偷听的顾惟清的世界。
发疯般的女人正要吼些什么,一个小小的身影冲进院子便拽走了少年,背后更加愤怒的谩骂、一男一女的劝解,顾惟清都假装听不见。
她只是一门心思的拉着谢祈年往前跑、一直跑、拼命跑,她想让时间追不上他们,这样谢祈年就不会记得刚刚的事情。
去年的枯树,今年的春风一吹,就又能发芽;
但人不行,死了,就是彻底离开了。
顾惟清从书包里拿出一颗奶糖,放在谢祈年手里,“你先吃糖,我再给你擦药,这样就不疼了。”
但是少年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那颗糖,一动不动。
顾惟清催了几次未果,索性把糖重新拿回来剥去包装,塞到了谢祈年嘴里。然后麻利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药瓶是顾惟清爸爸给她的,谢家的事情他们大人也不好插手,只能告诉顾惟清,下次看见谢祈年受伤就给他涂点药。
顾惟清上药的手法已经在这一年里练的有些熟练,谢祈年依旧像个提线木偶,任凭她的摆布。顾惟清的每一句话,只有风在接应她。
“顾叔他们为什么叫你囡囡?”
“你终于舍得说话了!”顾惟清以为今天又是习惯的沉默了,突然的声音吓得她用力有点重了,谢祈年的眉头皱了皱便立刻恢复了原样。
“我爸......我妈说囡囡是爱称,表示他们爱我。”
“爸”这个字在谢祈年父亲去世后顾惟清就克制着不提,偶尔顺口说了她也会赶紧改口,实在不行时候,她就说“我妈妈的丈夫”。
“嗯,叔叔阿姨确实很爱你。”谢祈年察觉了顾惟清的失误,咧嘴笑了一下,算是一种接受,也是帮顾惟清打消刚刚失误的愧疚。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也能叫你囡囡。”顾惟清慢慢撩起谢祈年的衬衣,刚刚没看清的伤痕一下子让她有些惊恐,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我才不要,你们女孩子才叫这种称呼。”谢祈年有些嫌弃的撇了撇嘴,随后察觉到背后的迟疑,伸手将衣服重新拽了下来,回头撞到了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眶。
“后背别涂了,好几天了,都快恢复了。”
“你为什么不反抗?”顾惟清在谢祈年身边石头上坐下,目光却仍飘忽在他的后背。“反抗”这个词她第一次用,她不懂这个词背后的忤逆,只觉得这样好像谢祈年可以少挨一顿打。
“我妈其实也挺爱我。”谢祈年的话总有些不属于他们那个年级的成熟感,顾惟清听不太懂,每次都是“嗯嗯啊啊”的胡乱应和。
“顾惟清,以后别给我涂药了,不疼也变得疼了。也别总跟着我了,我以后不当警察了。”
一股风略过谢祈年吹向顾惟清,少年身上淡淡的茉莉香钻进顾惟清鼻子里面,顾惟清不知道为什么谢祈年要说这些很复杂的话,她只是在想以后要像爸爸妈妈说的那样,跟着谢祈年保护好他。
顾惟清在锁定谢祈年的背影后结束了回忆,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了那个熟悉的黑色书包。谢祈年被拽的一个趔趄,回头看了一眼顾惟清又不耐烦的转了回去。
十一岁的顾惟清窜了几厘米,远点比较,似乎显得要比谢祈年还高一点。
“你烦不烦啊?”谢祈年感觉身上的拉扯还在,索性丢掉书包扔给顾惟清。
“你走慢点嘛!今天为了追你,我书包都没来得及检查,回家缺东西就怨你!”顾惟清也不拒绝,熟练的书包挎在自己肩上,快走几步并在了谢祈年左侧。
“不看路还走外边。”谢祈年没好气的把她拉到右边,然后两人一路无言。
“顾惟清!六年级了!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放假连个作业也拿不齐全?”谢祈年把饭放在院子里的木桌上,隔壁一连串的训斥翻过墙头争先恐后钻进他的耳朵。
十二月的月色映在雪地里晃的像个明灯,江城一小的墙头下一个黑影抓着墙缝费力的翻过了围墙,一路小跑、开门、再翻墙,校园里刚刚铺垫的白色雪花上留下一串干净的脚印。
谢祈年站在两家交界处缓了好几口气,才深呼吸故作悠闲的推开顾惟清家的大门。顾惟清母亲见他干忙迎了过来,“祈年,你怎么来了?快和阿姨进屋。”
“那个,我今天问顾惟清借了两本作业忘记还她了,刚刚收拾书包看见了。”
“我家囡囡粗心,老是丢三落四,谢谢你啊。你坐着,你叔叔今天刚买了一箱什么儿童牛奶,阿姨去给你拿。”
“不用看阿姨,我得回去了,我妈......”后面的话,谢祈年没有说完,顾惟清母亲也默契的没有追问,两个人只是微微颔首算是礼貌,谢祈年便跑了出去。
那晚月色真的很好看,谢祈年坐在院子里盯着月亮旁边最亮的一颗星星——他看见了爸爸那张熟悉的脸,看到了那顶藏蓝色的警帽,也看见了墙头上的女孩笨拙的放了几瓶儿童牛奶。
“明天多穿件衣服就可以了。”
寒假的乐趣,在于它包含了一年之内最重要、最欢乐的节日——除夕。大年三十一早,顾惟清就穿着新衣服站在了谢祈年家门口。谢祈年答应她今天一起去买糖,这是顾惟清软磨硬泡小一个月才换来的,也是谢祈年母亲主动提出的。
“阿姨没醒吧?”谢祈年走出来关好大门,顾惟清探头探脑的向里面张望。
“醒了。”
“虽然这次阿姨同意了,但我们也尽量快点,别惹阿姨生气。”
除夕节的闹市一片繁荣,顾惟清拉着谢祈年直逛了十多分钟就要打道回府。
“再看看吧,才出来几分钟。你刚刚不是在看那边的纸灯?”
顾惟清的目光有些犹豫,她又想贪婪的多看几眼纸灯,又害怕回去后隔壁传来的打骂声。
回家路上,两家人的糖都被交给了谢祈年,顾惟清只管把玩手里的红色纸灯。
白色宣纸被红色墨水一大片一大片的渲染,像院子里此刻白绿相间的砖块一样——红的扎眼。
还是那个不远不近的地方,顾惟清看见谢祈年家拉着一根线,许多带着藏蓝色帽子的人站在那里,母亲站在门口寻找着谁,直到和她的视线撞上。
糖撒了一地,谢祈年发疯似的冲向院子,纯白的雪上落着刺眼的红,谢祈年感觉自己飘起来了,双腿无力地瘫在了地上。
再醒来时顾惟清的父母都坐在他身边,屋里还吵吵嚷嚷挤着一堆人。
“祈年,你妈妈她......”顾惟清母亲眼睛有些红肿,声音抖动着说了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沉沉跌落在谢祈年的心底。
“祈年,记得二舅吧?今年过年你来舅家,以后跟舅舅住。”
“祈年,你不想去他那来姑姑这也行。”
屋里的人都攒了上来,谢祈年有些疲惫的看着他们,但是始终没有找到那个人。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过年。”
午后,顾惟清父母给谢祈年做了一些饭菜,又劝说了半天去自己家里未果,只能讪讪离开。回到家二人便看见女儿紧闭的房门,站了很久还是离开了。
顾惟清躲在被子里,任凭脸上的泪痕新旧交叠——昨天谢祈年母亲找她,让她带谢祈年出去玩,她怎么就没想到阿姨是在支开谢祈年?
十一岁的顾惟清看了很多故事,她看过有人躺在地上,手腕那里有一条吓人的口子,她知道谢祈年的妈妈再也回不来了;她也看过警察抓坏蛋,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坏蛋。
窗外的爆竹声开始你追我赶的钻进千家万户,顾惟清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醒来时爸爸妈妈都坐在床尾沉默着。
“囡囡,你别哭了,去叫叫祈年来家里吧,他现在就蹲在门口不进来。”
“爸爸,是我害死了阿姨,明天警察叔叔就要来抓我了!谢祈年肯定也很讨厌我!”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直到顾惟清抽噎着说了昨天谢祈年妈妈的要求,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
“囡囡,你还小,你不懂大人的心思。那些只是你瞎猜的,你不要哭,去把祈年叫进来,我们一起过年。”
“我真的......不是坏蛋吗?”
在反反复复确认了很多遍后,顾惟清的终于止住了哭声,身体还在时不时的抖动,顾惟清披上白天穿的那件粉色棉袄,有些犹豫的朝门外挪了过去。
“谢祈年,回我们家过年吧?”
顾惟清声音很小,小到谢祈年埋在胳膊里都没听清她说的话。
“谢祈年,你起来,和我回家过年吧?”
这次顾惟清的声音高了很多,甚至有点嘶吼的感觉,最后索性直接把谢祈年拽起来拖回了家里。
当客厅暖黄色的灯光打在谢祈年冻得通红的脸上时,一种莫名的思绪突然又开始攻击顾惟清的眼眶,大颗大颗的泪水又滚落了下来,顾惟清跑回卧室又把自己藏进了被子。
窗外的烟花还在肆意的绽放,顾惟清哭的有些喘不过气,突然被子的一角窜进来一束光,另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抵在她头顶:
“顾惟清,你以前说我有你,以后我没家了,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