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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番外:他生莫作有情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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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漆黑如墨的药汁被端了进来,放在了她的床头柜上,赵古意无奈叹气:“这也没几天可活了,你还那么费心做什么?”
“不要瞎说。”来人板着一张脸,却在坐下来后端起那碗药,舀了一勺,将勺子轻柔地递向了她的唇边。
赵古意捂着嘴笑:“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每天让我看你这张冰块脸,你这是来照顾我的吗?你这分明是来给我添堵的。”
陈雾一僵,脸色刻意放缓了些,语气也颇为带了点无奈:“别闹了,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你哄小孩儿呢,”赵古意眉毛一挑,“我天天喝这苦了吧唧的药,喝了大半个月了,也没见好,我寻思着我们之间到底什么仇让你这么费尽心思地来整我?”
谁料陈雾听了这话,脸色白了白,良久才放下手中的碗,张口就道:“对不起……”
赵古意忙摆手:“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别跟我来那套啊,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别说是你了,就是跟你爸爸也没关系,他是警察,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我就算要怪,也只会去怪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
她简直看不得陈雾那张脸露出的绝望后悔的表情。仿佛亲手将那把刀送进她胸腔的人是他一样。她玉臂一挥,从陈雾手中接过了那碗药,咕噜咕噜地就喝了个底朝天。
陈雾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她的配合而好上多少,他勉强朝她一笑,而后又拿着碗出了病房。护士说她现在需得静养,所以如非必要,他一般不来打扰她。
陈雾没有离开,而是坐在住院楼不远处草坪旁的长椅上。因停了学的缘故,他有充足的时间可以照顾赵古意,并完成他想要完成的事。但即便如此,大多数时间他也并没有陪在赵古意的身边,而是经常在这里,一坐就是大半天。
“小伙子,今天又来照顾女朋友呀?”隔壁病房的一位老太太在孙女的搀扶下来到了这里散散心,顺便饭后消消食,她每次看见陈雾,都会和善地打个招呼。
陈雾礼貌地点头作以回应,事实上,他以前就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现在更是沉默得多。
老太太也不介意,她转头笑吟吟地对自己的孙女说:“看到没啦?你以后就要找小陈这样的男朋友,我才放心……”
女孩既是尴尬又是无奈:“外婆,我现在还没有想要谈恋爱的想法啊……”
两人渐渐走远,陈雾望着她们的背影,又想起这老太太似是误会了他和赵古意的关系。但仔细说来,也不算错。他们以前的确曾是男女朋友,只不过后来因他的不辞而别,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此破裂。但这一切,赵古意都不记得了。
他垂下眼,未璃死后,蓬莱村一夕之间也消失得无迹可寻,仿若他曾为未璃做的那些事也可就此抵消一般。但怎么可能呢?单说他欠赵古意的,就永生永世还不清了。
他背弃二人誓言,离她而去,几番让她伤心欲绝,此是欠了她的情。
他把她牵扯到了蓬莱村这件事当中来,害她差点命丧于此,此是欠了她的命。
他该庆幸这时候的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在蓬莱村经历的一切,不知聿城的那几位大人用了什么法子,被救下来的这些人都不记得有关于蓬莱村的一切,只记得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因由导致了自己将不久于世。
赵古意也只以为是他父亲执行公务时将无辜的她牵连了进来,并未作他想。直至此时此刻,她都甚少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郁郁萎靡的样子,反倒是他,每每面对强作无事的她,都无所适从,强烈的愧疚悔恨的心理深深折磨着他,让他无时无刻不活在对自己的厌恶中。
悔恨什么呢?是悔恨为了未璃决然而然地抛弃了她,还是悔恨把她牵扯进此事了呢?
他抬头,望向她病房的窗户,脸上难得出现了茫然的情绪。
回到病房的时候,正巧碰见罗薇薇来探望赵古意。
“姐,我今天正好休息,就来看看你,这是我同学,叫季灵。”
陈雾看向那个穿着灰色风衣的长发女孩,却见她也正淡淡地回望着他,他忙撇过脸,连罗薇薇也不敢去瞧。只听见自己正心跳如雷。
他知道,他在害怕。
然而令他害怕的事并未出现,罗薇薇看起来也不像记得他的样子。其实,他不该如惊弓之鸟,毕竟他和聿城的土地爷之间,存在一笔交易。对方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不会让他面对这样尴尬无力的局面。
几个女孩很快就熟悉起来了,相谈甚欢,笑声不断回荡在病房内。不过考虑到赵古意的病情,罗薇薇和那个叫季灵的姑娘也未久待。半个小时后,两人就出来了。
“灵灵,你等一下,我去一趟洗手间。”
“好。”女孩温声回道。
他在病房门口,和那位季姑娘面面相视。
她忽然轻笑:“怎么,害怕薇薇认出你?”
他认出了她,她自然也能认出她。陈雾脸上出现了少许的尴尬之色,并未回话。
她又冷哼了一声,径自嘀咕:“真不知道符德怎么会帮你,像你这种人……”她没再说下去。
是啊,像他这种人。
他想起了和聿城土地爷之间的对话。
“你可想清楚了,这笔交易对你而言并不公平。”虽就外表而言,这位土地爷是几位大人里面看着最和善可亲的一个,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一位也是心计最甚的一位。
在他面前,陈雾的心思无所遁形。
“您与其他几位大人当时没有立刻让我伏罪,不是也等着这一刻吗?与其将我绞杀,不如留着,尚能做些弥补。反正最后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符德感慨:“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他饮了一口茶,又想起什么,问道,“如今你可后悔?如果你当初不曾为了未璃离开赵古意,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后悔吗?
他想起未璃对着他总是笑得毫无城府的脸和莫名的信赖,他说不出口后悔这两个字。
但是他知道,这对赵古意来说,太不公平了。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他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肯定难看到了极点。
符德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他声音里的笑意淡了去,又道:“看在你这么自觉的份上,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可知未璃仙子的师傅是上古四圣之一的白虎圣君?”
白虎……圣君?
他知道她有个师傅,她向来浅眠,好不容易能睡一会,又总是在睡梦中喃喃师傅这两个字,他听了心里也是不甚好受。但也未曾开口相问。
“当年白虎圣君神陨于与天庭的斗争中,元神被雷神一掌劈散,碎落于凡间各处,其中有一碎片入轮回道,转世成了人,那人便是你。因此,你的长相与白虎圣君,有七分相似。”
不过一瞬间,陈雾的脸色变得煞白。
符德却还嫌不够似的,继续说道:“当时你私自调查蓬莱村,入了未璃的圈套,你难道从来不好奇,为什么只有你在她手中活了下来,且在此后的相处中,她只有对你才流露几分真心?”说到最后,他几乎已经难掩讥讽的语气,“你不会真以为是自己的魅力无边吧?”
陈雾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为什么……会这样?
符德懒得再与他多言,便站起身,打开了房间的门,向屋外的铺子走去。外头日头正好,阳光倾泻进来,落了他一身的光,他在光中回身,侧着脸看向陈雾,陈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没什么感情的最后一句话。
“为了一个把你当替身的女人抛弃了一个爱你如生命的女人,陈雾,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蠢的男人。”
陈雾双眼紧闭。至此,他所有的尊严被尽数剥去,只剩下命运对他赤裸裸的嘲弄。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连叹,真是天道好轮回。
“喂,”季灵的呼喊让他从回忆中醒来,她迟疑着问他,“你……留在赵古意身边,到底有什么目的?”她说话不太好听,“未璃已经死了,这个女孩身上也没什么可图的了吧?”下一瞬,她的脸上又出现了嘲讽的表情,“还是说,你仅仅只是想要弥补?”
弥补吗?
算是吧。
还不了欠她的情,至少要把欠她的命还上。
季灵又哼了一声:“女人最讨厌男人自以为是的弥补了,听起来像施舍。”
他没能回得上话,因为罗薇薇这个时候走了回来。
她也没期待他能给出什么满意的回答,拉着罗薇薇,就走出了疗养院。
回到病房的时候,赵古意捧着手机在看电影,他扫了一眼,里面的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道:“你爱她,就要先伤害她。因为内疚,永远是维系爱情的最好方法。”
“简直瞎扯!”赵古意忍不住叫出声来,脸上愤怒的表情,“这些电影都什么三观?”
他失笑:“一部电影而已,不必太当真。”
赵古意朝他看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也觉得爱情可以容纳和原谅内疚的情绪吗?”
陈雾一愣,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赵古意淡淡地看了他好一会,又说:“我以前在一本书中看到过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女人最讨厌男人和她说对不起,因为只有当一个男人对他所造成的伤害无能为力,无所偿还的时候,才会说对不起。而有的男人不仅如此,他还自以为是的认为,对方会接受他认为合理的弥补。”
字字珠玑。陈雾没法再保持面上的镇定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而看向赵古意:“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古意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语气吓到了,她不再说话,而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抽出了一本书看了起来。
陈雾坐在她的床边,试图缓和和她之间的氛围:“医生说你现在不宜伤神。”
赵古意斜了他一眼:“一本诗集而已。”
他知道,封面上印着清代诗集,她翻开的那一页正是况周颐的诗。
“要不,还是睡一会吧?”他犹豫着开口。
“你烦不烦?”赵古意瞪了他一眼,挥舞着双臂开始赶他,“你走走走走,你在这我才受罪。”
他叹气,起身回去给她做晚饭。
药喝到最后一天的时候,他难得冲她露出了微笑,提议道:“要不要下去走走?”
赵古意一嘴苦涩,神态恹恹,摇摇头:“你去忙你的吧,我想睡一会。”
他点头,替她掖好被角,便起身走了出去。临出房门的时候,他仿佛心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却见赵古意正呆呆地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别样的情绪。见他望过来,她又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他回到自己房中,拿出写好的遗书,放在书房的桌子上。而后来到了地下室,将自己置于他前几日画好的阵法中央,他拿刀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身体,让血一滴滴地落在脚下的阵法图里,顿时整个阵法泛起了亮眼的红光。他将赵古意的八字娃娃放在了其中的一个既定位置上,开始启动阵法。
这换命之术是他从未璃那里学来的,有一段时间,她对他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后来不知怎么,她就渐渐地,不再和他见面,那时,他从她嘴里听到的,不再是师傅两个字,而是“二师兄”。
他惨白着一张脸,忍着胸口的疼痛开始凝神搜寻起赵古意的气息。
片刻后,他双眼大睁,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搜寻不到她的气息……他蓦地想起赵古意这几日奇怪的表现,也顾不上胸口的伤口,仅仅做了个简单的包扎,穿上外套,就往疗养院赶去。
他没能见到她,空荡荡的病床上只坐了一个人。
那人听到动静,抬首往门口看去,看到陈雾因匆忙而泛红的脸,扬了扬眉:“好久不见了,陈先生。”
陈雾哑着嗓子打招呼:“程……程老板,古意她……”
程煌微微笑:“你可以找人做交易,她也可以,这并不奇怪。”
陈雾感到胸口的疼痛隐约有加重的迹象,他用力睁开被额头上滚落的汗珠黏湿的眼:“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你为什么又想到要换命给她呢?”程煌理所当然地问道。
“我……”陈雾哑然,隔了一会才说道,“是我害她至此……”
“所以你想要补偿她是吗?”意料之中的答案,程煌也没有挑他的刺,“你可以补偿,但她也可以拒绝。要知道,你与她之间,不能总是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程煌说得对。
“那她……”陈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知道,该尊重她的,不论他有多么希望她能接受他的补偿,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这是她的命,”程煌淡淡地说,“她坦然接受了。”
陈雾一脸沮丧,半晌后,才问道:“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没必要再见了。”程煌起身,“这是她的原话。”
“她……还说了什么?”陈雾期望地朝他望去。
程煌默了默:“没有了。”
“她说,情也好,债也好。你们之间,早该清零了。”
陈雾望着空荡荡的病床,只觉心里无边的空白和孤寂。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只剩下她没有带走的一本书,是那本《清代诗集》。
他轻轻地翻了几页,视线停留在了她上次翻阅的那一张纸上。
那是况周颐的一首诗。
微风吹过,薄薄的书页被风吹起,翻了数张,哗啦啦的声响,好不清脆。
但陈雾还记得那一页的诗。还记得入了眼的那两句。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这是她给自己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