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番外:何时复西归 ...
-
他娶长乐,是因为要对她负责。
状元及第后,皇帝照例为几位新科进士举办琼林宴。他在宴会上被人算计,稀里糊涂地毁了她的清白。
开始他只觉有愧于她,所以,当她提出要他负责时,他没有拒绝。
即便知道此事她也是受害者,但后来他仍旧忍不住对她产生了怨怼之情——长乐公主的名声并不太好。他一个家世清白的新科状元,娶了这样的女子,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尽管他知道,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因堵着这一口气,婚后他对她极为冷淡。
但她一点也不介意,在外冷淡疏离的她,面对他的时候,却总像个毫不设防的深闺女子,对他表现出全然的依赖和信任。
她问他:“你叫子夜,这个名字和《子夜歌》有关系吗?”
他不语,冷着一张脸。
心里却在想,当然不是。
她不介意他的冷漠,继续说道:“我很喜欢《子夜歌》呢,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我叫你子瞻可好?”
他别开脸,不理会她的话。
她又自顾自说道:“这也是我的愿望呢,希望每天都能见到子瞻。”
子瞻子瞻,喜见君子。
他的心仿似跳得快了些。他悄悄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抚上左胸,心想,这公主果然轻浮无礼,竟这般调戏他。
不开心。
但好像,也有些开心。
她身负很多秘密,但并不介意对他坦诚相待。因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查到了当日设计陷害她的人。只是他没想到这位幕后操控之人竟是她的生父,当今的圣上。
她看着他错愕的眼,叹气道:“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子瞻。但是知道了这些,就意味着你也将身处险境之中,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他抿唇,脸上不悦:“我们已然是夫妻,从我们成婚的第一天起,我就注定要牵涉其中,你对我隐瞒得越多,反而越不利。”
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他本意不是这样的,他本来是想说,夫妻一体,他愿意替她承担所有的危险和凶机。但现在怎么看,都好像他在指责她无端把他牵连进来。
“对不起,”她果然一脸歉意,“把你牵涉进来,我只是……”
她没再说下去。但他知道她未说完的话。
她只是单纯地,心悦他,想嫁给他而已。
他有些烦躁:“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试图重新表达,“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为什么不试试信任我,依赖我?”
虽语气稍有不耐,但这是成婚以来他第一次明确地表达了他对她的好感。长乐那一整天都很开心。
传闻中她的那些男宠,实际上他在公主府都没见到几个。许是那天那番话使她所有触动,她对他道出了这件事的原委。
“好男色的,是当今圣上,”她说的风轻云淡,仿佛说的那个人并不是她的父亲,“这是朝廷中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她垂下眼,语气很轻,“那些……被他宠幸过的男子,很少有能活下来的,他不能让人知道他是这样一个荒淫残暴的皇帝。”
是以,她只能牺牲自己的清誉,来保住这些无辜之人。
他虽面上仍一派平静,但内心早已惊骇不已。
“殿试的那一日,”她提及此,脸上的表情变得冰冷,“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盯着你,看了很久。”
这下他连表面的平静都无法维系了。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低着头,没有回应他的视线:“我很抱歉,但那天,如果我不出此下策的话,你醒来的那一刻,见到的,就是他了。”她咬了咬唇,“你是新科状元,他不会杀你,但这也意味着,若是他得逞了,往后的每一天,你将生活在无尽的地狱之中。”
他感觉自己都无法思考了,沉默良久,他却木然地问道:“只是……想帮我?”
她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突然笑出声来,她很少做这么鲜活的表情,这使他瞬间就后悔自己刚刚的脱口而出。
她带着笑意回道:“当日不只是这样,更重要的,是我心悦子瞻。我想每天看到子瞻。”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
她和他说了很多事情,无论是和她有关的,还是和她无关的。只要他问,她便答。
只有一件事,她一直没告诉他,他也是后来才知道。
她自小就被人下了毒,根本活不过二十。
他抑制着内心的怒火去问她,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但是她只是沉默。
这样的沉默,已然是变相的承认。
良久,她终于开口:“是当今圣上…”她见你不可置信的眼神,苦笑了一声,“他当然不会给自己的女儿下毒。那一年,当时仍为大皇子的太子被人下了毒,虽是慢性毒药,但此毒无解,只有转移毒素方可使他存活。若转移给近亲之人,则成功几率更大。那时我刚好生了一场大病,迟迟不见好转,大约他是以为我也活不了几天了,便让术士想办法把毒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谁知我不但活了下来,还活到了今天。”她自嘲地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总是看起来那么苍白,为什么她从不和任何人亲近,为什么皇帝从不召见这个女儿,却能默认她所有看似荒唐的行为。
这一切的古怪之处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孩子的到来是个意外。但他知道,这是由于她的默许。他承认,如果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一定不会同意留下这个孩子。大夫同他说过,她这个情况,根本不能承受生育的风险。
后来实在是瞒不住,她终是跟他坦白了这件事,他气急攻心,差点没气晕过去。
后来他改主意了。
他想起她之前同他说的,此毒可转移亲近之人来保证原主的存活。
有了这个孩子,她说不定可以活下来。
他本不该这样算计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更何况这还是他与她的孩子。若不是因为她孱弱的身子,他必会像其他即将做父亲的男子一样,在满心期待中,等待着这个孩子的降临。但若是它的降临要牺牲阿茹,那他宁可它不要来到这个世上。
但他没能瞒过阿茹。她太聪明了,只要稍稍动脑子想想,就能想明白他的态度突然从抗拒到接受的原因。
晚上躺在床上,她握着他的手,牵引着放到了她的肚子上,她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温柔:“它很乖,不是吗?”
他在她看不见的黑暗中僵着一张脸,并不作答。
她继续说着:“子瞻,我猜你更喜欢女儿对不对?一个像我也像你的女儿,你不想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吗?你不想听她叫你一声爹吗?”
他仍是不作答。
“子瞻,”她的手抚上了他的脸,而后她轻轻地贴了过来,抱住了他,“因为孩子的父亲是你,所以它的存在对我来说,才有了那么重要的意义。”沉默了片刻,她恢复了先前的轻快语气,“你知道吗,子瞻,刚刚知道它的存在的时候,我还担心我身上的毒会不会传到它的身上,但张太医告诉我,这种毒不会自行传给下一代。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你所有没有我的日后,都会有它陪着你一直走下去。”
她真的很厉害。
这一晚之后,他再也下不去这个手去伤害这个她用性命来保护的孩子。
后来的每一天,他都用来找寻各种方法,想要在她生产之前解决她身上的毒素。
但是没有用,她还是没能熬过那一晚。
可惜的是,孩子也没能如她所料,活下来。
他麻木地看着棺椁中的她,人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他想起无数个午后,她都依靠在他的身上,读她最爱的《子夜歌》。面容恬静安然。
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
道近不得数,遂致盛寒违。不见东流水。何时复西归。
他躺在没有她的床上,在漆黑的深夜里睁着双眼,过往无数个片段闪过眼前,仿佛她仍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和他耳语。他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到这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但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黑夜。
他呜咽着喊着她的名字。
何时复西归?
何时……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