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素数》我的头上长着角

3、第 3 章

　　第三章
　　厉老师带着小鸥走过走廊，推门进入教室。教室里本来正在叽叽喳喳聊天的少女们立即闭了嘴，脱下保暖衣和保暖袜套，站到把杆上各自的位置上。
　　专业芭蕾教室里，一面是镜子，另外三面墙上有固定把杆。如果上课的人多，还会在中间放几排活动把杆，舞团以及培训机构就经常这么做。专业班级一个班里18人，人数少，固定把杆足够用，不需要活动把。每面墙各站六人，18人排得整整齐齐。
　　这个站位，也是有讲究的，不能随便站。正对镜子的墙，那一排把杆叫“中把”，最中间的位置，叫“中把中”，是芭蕾教室里的C位，跳得最好的人才有资格站那里。“中把中”两侧依次过去，离中把越远，意味着在这个教室里越不受重视，越“可以划水”。如果中间有活动把，那么除了固定把杆的“中把”位置通常默认预留给首席或最佳学生之外，每个活动把杆的把杆头，也是小C位。
　　四年级女班开学已有一星期，小鸥从未在国内上过舞校，她扯了扯身上深绿色的体操服，弯下腰去，惴惴不安地换鞋。
　　“齐筱琴往前站一步，挪个位置给新同学。”厉思思发话。靠左侧墙末尾的一个女孩子，往前走了一步，腾出了一个空。
　　“先跟动作。”厉老师向小鸥努努嘴。她跑过去，手指搭上把杆的那瞬间，一切不安与烦恼都消失了。
　　“好，行礼。”厉思思一言不发，开始上课。
　　小鸥看向教室前面的镜子。她个头本来就矮，前面的同学基本上都比她高，她还没有从镜子里找到自己，就先看到了站在中把的舒绍盈。
　　太好看了，怎么可以那么好看。
　　她简直怎么也看不够她。脖子，肩膀，胳膊，手指，漂亮的脚背……每一个延伸都做到极致，微笑的嘴唇和眼角都是自信。
　　“Tendu,tendu,slow slow,fast fast fast,developpe plie.”洛桑大赛第一天。早上九点古典芭蕾大课，81名学生把斯特拉文斯基剧院的排练A厅占得满满当当，排练厅前有五六排小台阶，上面坐着九位神情严肃，拿着小本子写写画画的评委。这届评审团里，斯图加特前首席，英皇前首席，ABT前首席和POB前首席就占四位，全部都是之前洛桑比赛获奖选手。洛桑曾经是他们的跳板，让他们拥有了一次选择自己芭蕾生涯走向的机会，如今他们再度回到洛桑，希望在这些郁郁葱葱的少年们身上，发现新的闪光点。
　　除此之外，还有汉堡芭蕾舞团附属舞蹈学校校长，马林斯基剧院芭蕾舞团艺术总监，英国国家芭蕾舞学校校长，荷兰国家芭蕾舞团驻团编导以及澳大利亚芭蕾舞团团长，都是大牛，国籍性格各不相同，唯有认真严肃的眼睛是一致的。
　　时差没有倒过来，一大早，小鸥他们是被厉老师推醒的。在酒店餐厅里，赵烁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看面前两个辽芭的男生拿面包片蘸老干妈。小鸥拿着一杯咖啡，正低声跟舒绍盈说话，有一搭没一搭戳着面前盘子里的火腿片。绍盈也明显没有睡好，她嘴唇抿得紧紧的，正在扭她钥匙扣上的一个小魔方。洛桑与国内有七个小时时差，企鹅视频平台全程直播，还有更多的人蹲守前方记者和志愿者的围脖。古典大课早上九点开始，国内正是下午，时值寒假过年，放假没事的人多，很多人不愿被三姑六姨拉着催婚相亲唠嗑家常，也不想把为数不多的余额都在亲戚牌桌上输出去，索性把洛桑当电视剧来追。
　　头一天注册日的报道已经发出去了，薰衣草小熊发了不少他们的照片在自己围脖里，挨个圈了他们一圈。赵烁食不知味，他不仅困，还晕，抬头看见酒店餐厅另一侧的桌边，围坐着四五名日本选手，正在严肃地听老师讲话。他们提前几天就来到了洛桑，很明显起码解决了时差问题。
　　若是有可能，谁都不想顶着时差比赛的，可惜住宿费太贵了。他闷闷不乐地想，觉得想吐。
　　手机上跳出一条微信提示和一条围脖提示，他点开一看，来自同一个人，同学林轻瑶，微信里给他问早安，围脖里转发了小熊姐的围脖，给他加油。
　　林轻瑶今年也报名了洛桑，但没有通过视频初选。他正在回复对方，听见小鸥轻轻笑了一声，把自己的手机举到绍盈面前给她看，绍盈这才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魔方，微微笑了一下。
　　有人新转发了小熊姐的围脖，那是一张他们五位选手的共同合影，在剧院门口，他们各摆出了一个芭蕾舞姿。那人明显是绍盈的铁粉，特意圈了绍盈，写道：“盈盈的脚背！哪怕穿着运动鞋都如此明显！”然后指路了一条外链，写道：“看看我家盈的超强外开和脚背！”
　　外链点开，是一条他们几个月前闹着玩拍的视频，绍盈和小鸥面对面站着，单手扶把控腿，前腿脚踝上端了杯水，慢慢划到旁，再转回前。视频里小鸥紧张得不行，絮絮叨叨念着“要翻了要翻了”，划到旁时，不得不弯了主力腿膝盖；盈盈一如既往地面容淡定，主力腿立足尖，脚背顶出去像钩子，旁腿稳稳端着杯子。
　　他甩甩头，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
　　洛桑第一天的古典芭蕾大课由柏林团前首席弗雷德里曼先生授课。芭蕾术语都是法语，就算世界各国的法语发音千奇百怪，起码也能听懂，简单的一些动作指导英文也能听懂，语言不算多少障碍，不过到了一对一指导以及现代舞大课排练课，听不懂英文将会成为很大的遗憾。赵烁英文成绩尚可，瞎猫撞死耗子一般听着，不由得抬头越过三根把杆，看向女生那边的区小鸥。
　　区小鸥个头不高，只比几位A组日本选手高一点，她与绍盈站在一根把杆的两侧，从赵烁的位置上看，只能看到她的后背，她侧身看向指尖延伸方向，头向后倒出一个漂亮的胸腰。站在她对面的绍盈一改早饭时紧张的神情，神色从容，动作优雅标准，如同她在教室上课，自己练功时候那般。
　　厉老师跟其他选手的陪同老师与家长一起，坐在排练厅最前面的简易座位上，远远看着这群孩子，比自己当初考舞校考舞团时还要紧张。
　　小鸥在厉老师手里的第一节课，就过得很不顺利。把杆组合前几个尚且还能入眼，到了慢板的rond de jembe（划圈），厉思思恨不得拿教棍抽她。
　　“抢拍！抢拍！又抢拍！”厉思思停了音乐，仔仔细细说了一遍节拍，盯着小鸥问，“懂了吗？”
　　小鸥点头。
　　“右边，重新开始。”
　　小鸥想着千万不能抢拍，脚底下不留神慢了。
　　厉思思掐了音乐，盯着她：“这次慢了！”
　　小鸥紧张得不敢喘气，盯着厉老师看，她眼睛很大，认真看人的时候像头小鹿。
　　厉老师没骂出口，只说：“做！全班同学看着你做！”
　　小鸥做了一遍，厉老师勉强点头：“再来。”
　　小鸥心心念念数着拍子，一不留神错了动作。厉老师的眼刀明明白白就飞了过来。念及小朋友第一节课组合尚且不熟悉，错动作情有可原，她没有掐音乐，就默认让她给糊弄过去了。
　　好不容易结束了拍子混乱的划圈，到了控腿组合又出了新的问题。
　　“延伸！延伸！别翻手腕，动胳膊肘，胳膊肘带着走！”
　　厉老师拎着她的手指尖带着她延伸，没留神她的腿先手指尖一步掉了下去。
　　“腿控住！同时延伸同时收！”
　　厉老师一脚踹向她掉下来的腿：“抬起来！同时收！”
　　小鸥只好再提起一口气，把前腿控上去。
　　“转开！”厉老师腾出一只手去拧她的膝盖和大腿。
　　小鸥拼命动弹了一下。
　　“主力腿顶住啊！主力腿脚跟往前顶啊！”厉老师用脚去蹬她的左脚脚跟，“脚心给观众！主力腿拔啊！”她放下拎着的指尖，伸手沿缝匠肌从小鸥膝盖一路往上挠到大腿根，“转开！绷脚！”
　　小鸥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延伸得不能再延伸了，她的脚心抽筋，大腿累得发抖，手指头都快被老师给拽脱臼了。全班同学停下动作，看厉老师掰她一个人。掰好她这个动作，全班同学再一起开始。
　　小鸥从镜子里看到站在中把的绍盈，完美的脚背，外开，肌肉线条，完美的延伸，完美的协调性。
　　绝了。难怪老师说自己延伸不够。确实不够。
　　把杆组合结束，开始中间。本来18个姑娘，做不太需要移动的动作时分两组，一组9人，位移较大的动作时分三组，每组六人，做斜线转和大跳之类满场跑的动作就分六组，每组三人。小鸥一来，变成19人，怎么除都除不尽。
　　“区小鸥你先跟第二组。第一组九人，前四后五不变，第二组十个，小鸥你站……”厉思思想把她塞第二排，看了看她身高打消了念头，“你站第二组第一排，第一组做的时候跟下动作，可以吗？”
　　小鸥点头，目光直勾勾盯着第一组中间的舒绍盈。
　　中间的port de bras和tendu组合有惊无险地做完，到了做小转的时候。在美国舞校时，小鸥的跳转一向被老师夸赞，她自己也一到做转的时候就很兴奋，因为这是她的长项。
　　不料被厉老师当头暴喝，迎面一盆冷水泼下来。
　　“别抡圈！别抡圈！”厉老师咆哮。
　　小鸥停下来，不知所措。
　　芭蕾体系成型至今近三百年，几大学派之间培养方向与训练目标各不相同，每个国家每个体系的舞蹈教学理念也各不相同。国外很多学校对于技巧这种事情，一般鼓励学生们“先做出来”，再考虑“做标准做漂亮”，国内芭蕾体系承袭自俄派，又经历了自行发展，比较讲究“先做标准”，再炫技。平心而论，小鸥每个圈都能做到四圈，在四年级学生之中算是很不错的，但厉思思就是觉得她做得不标准，不好看。
　　“你的圈像拉丁，像国标，但就是不芭蕾。”厉思思说，“你有转劲，圈很顺，是好事，但不好看。”
　　小鸥整节课终于听见老师对她说了一个“好”字。不对，是两个“好”字。
　　“你自己先琢磨。”在课堂上厉思思不好针对她一个人讲太多，毕竟还有剩下十八个孩子要带，只能简单扼要说重点，“膝盖带着走，主力腿拼命留，要像翻书一样，叭叭叭叭，越转越紧，越转越往上。”
　　小鸥看着教室中间的绍盈，小姑娘苗条轻巧得像一片羽毛，唰唰唰三个圈，稳稳落住。
　　好像懂了。
　　接着做跳。厉思思觉得自己这节课怒气值到了顶点。
　　“又抢拍！”她忍不住了，“区小鸥你听不懂音乐吗！”
　　“推脚背，推脚背！”她皱眉拿教鞭敲长条凳，“小跳！你跳那么高干嘛！”
　　“打击再进去一点，用大腿内侧夹！”
　　“做Brise手再往前！后手控制住别晃！胸腰，胸腰往前探！”
　　实在气结，她掐了音乐，盯着小鸥：“你别站第一排了！抢拍，老抢拍！落地加深蹲懂不懂啊！”
　　小鸥低头道歉：“对不起。”
　　厉思思气消了一点：“再来！”
　　又抢拍了。她好像就是有一种抢拍天赋。厉思思觉得今天自己要发飙。
　　“下去！区小鸥你给我下去！”她盯着第二组的人，其他同学大气不敢出，静静地贴墙站着，心里默念“老师你不要看到我”。
　　小鸥从第二组第一排退下，跟在第二组第二排后面，缀了一个小尾巴。
　　可惜小尾巴还是抢拍了。
　　厉思思气得摔了教棍：“第二组你们都给我下去！”
　　舞蹈老师不上课时，个个温柔美丽大气端庄，一上课都气成泼妇，气质全无。气到极点，一人连带一组，统统滚粗。
　　区小鸥成了全班公敌。转校生第一节课就把老师气得花容失色，第一组旁观第二组的悲惨遭遇，心中万幸之时未免有许多惴惴不安，生怕老师万一把小鸥塞给自己这组，那岂不是下回被连累的就是自己，又看看组里C位舒绍盈，自我安慰：应该不会，我们组毕竟有舒首席，老师再气不会连绍盈一起骂。
　　第二组的小姑娘吓得紧咬嘴唇，心里面把区小鸥骂了个遍。
　　林轻瑶就是第二组中的C位。她长相甜美，皮肤白皙，一直很得老师青睐，厉思思基本上没有怎么训过她，如今无妄之灾，她这组多了个小尾巴，全组一起倒霉，她心里万分不好受，但毕竟自己是班长，只好主动对老师说：
　　“老师别气，下课后我教她。”
　　说完又拉拉站在一旁的安耀然，小声安慰道：“别怕，老师不是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