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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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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世界上是真的有天赋秉异之人的。
绍盈觉得自己完全不是什么天才,也没有什么天赋,但自从她五岁被带入练功房之后,她听的最多的一句评价就是:
“这孩子,老天爷追着喂饭。”
无他,条件太好了。无论是肢体比例,还是开度,软度,膝盖,脚背……哪怕是一百个,一千个舞者同时站在台上,她的优秀条件也能使她从中闪闪发光,令人挪不开眼睛。
她就这样被一位位爱才心切的老师追着赶着,被母亲心心念念地叮嘱着,考上了舞校,又被选进了洛桑。跳了十一年芭蕾了,要说不喜欢芭蕾,那是假的。无数次比赛,无数次表演,无数次老师的夸奖和同学的羡慕,奖杯奖状挂了一墙,对小孩子而言无疑是很满足虚荣心,也很能提高自信心的。
要说不苦,那也是假的。条件再好,不练也是白搭。芭蕾吃条件,好的条件可以事半功倍,但如果光有条件和天赋,不下苦功,就是暴殄天物。越是条件好的人,老师越喜欢,越盯得紧,要求越高。绍盈早就习惯了在班上作为示范,也习惯了在各种演出时站在最当中。聚光灯下,别人对自己的条件啧舌称赞时,她早已习以为常,身边师友长辈纷纷称赞她以后一定能大放异彩时,她却心下惘然。
为什么要跳舞?或许只是因为自己凑巧适合罢了。
她不是上海本地人,因为考上了舞校,妈妈辞了职在舞校附近租了房,专程陪同她读书。小孩子进舞校时也就十岁十一岁,正是皮的时候,哪怕舞校老师管得再严,也有偷懒耍滑的时候。绍盈妈妈生怕自己孩子练功偷懒,每天晚上晚功都进教室亲自陪着,一板一眼指导小绍盈练肌肉素质和软开,一直陪到绍盈15岁,发觉自家孩子确实是个自觉练功且不偷懒的性子,才放了心。
练功成了习惯,跳舞成了本能。
她也想过,如果不跳舞的话,她会去做什么呢?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呢?好像……也不太知道。她连自己的心都想不清楚,就这样迷迷糊糊地长到这么大。每次课都站在中把,每年的汇演都有领舞和独舞,参加比赛不是金奖就是第一名,在别人眼里,她是受造物主青睐的天才芭蕾少女,可她自己知道,自己对自己厌恶极了。
绍盈觉得自己是个怪物。
艺术生普遍早熟。她都不记得自己察觉自己竟然对女孩子有兴趣时,到底是几岁了。只是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跟其他人共用过更衣室,也再也没有去过不分隔间的大澡堂子。她不好意思看女孩子裸露的身体,她觉得自己是在犯罪,她不能仗着自己是女孩子就刻意耍流氓。
她索性每天都在宿舍直接换好练功服,再在外面罩上日常衣服,走去教室之后直接一脱就可以上课,不用在更衣室里看女孩子白花花晃来晃去的苗条身子。下课之后,姑娘们嬉笑着回更衣室换下湿透的练功服,她一声不吭,捡起外套穿上,捂着湿透的衣服回宿舍或找个厕所隔间再换。一来二去,班上有人背地里议论:“舒首席才不屑跟我们共用更衣室呢。”
绍盈只当没听见。课上,小孩子两两成对,互相帮忙压软度撕腿练素质,人家可以大大咧咧不避嫌一屁股坐对方腿上,或者整个身子都扑上去压住别人的背,绍盈就有点不好意思了,面上不动声色,只用手固定住别人,不肯一屁股往小姑娘身上坐。毕竟手上力度不够大,有时候压不住,颤颤巍巍地抖,被压的人反而会更痛,底下青蛙趴的小姑娘抱怨了:“人家都坐身上压,你用手压不下去,等会儿老师该骂我偷懒了!”
绍盈本想跪到小姑娘屁股上,又怕掌握不好力度反而压伤,想了半天,只好坐了上去。刚开始发育的小姑娘还很瘦,绍盈感觉自己的尾椎骨贴着对方的尾椎骨,心里扇了自己几百个耳光。
一来二去,班里又有其他的谣言了:“舒首席嫌弃我们身上汗重味道臭,不肯帮我们撕腿踩胯。”
老师们自然也知道,厉思思旁敲侧击地问过绍盈有没有跟别的同学处不来,却没发现什么问题。绍盈从小对老师毕恭毕敬,有问必答态度良好,旁观她上课下课,除了确实有点“独”之外,也没有什么傲慢表现,厉老师觉得这多半就是小女生嫉妒人家传出来的谣言了。
换了是她小时候,班上有一个这样的绝佳条件在自己面前晃晃晃,她也得嫉妒!
厉老师自己本身条件一般,她本来学民舞出身,实在太喜欢芭蕾,中途进了芭科。舞校中专毕业后考进舞团跳了两年,自觉条件有限,加上腰伤脚伤,上台估计这辈子只能在群舞里混混,索性进舞校教学生。教了二十多年学生,绍盈这么好的条件她还是头一次见。
独一点就独一点吧。厉思思想,跳芭蕾的小姑娘,只要练功仔细不偷懒,别对舞蹈有傲气,出了练功房,独一点傲一点是好事。
学芭蕾的小姑娘千千万,能被挑进专业里的,千里挑一。进了专业这条路,最终又能走下去上了舞台的,又是千里挑一。在舞台上从实习演员开始,到群舞,再到群舞领舞,再到二级独舞,一级独舞,最终能登上首席宝座的,万不存一。
这是一条比修仙还难的坎坷道路。用身体拼,用意志拼,用整个生命的热情去拼,不仅要熬得住练功房里的汗水和痛苦,还要扛过伤病的折磨,最终还要与时间赛跑——舞蹈演员的职业生涯满打满算三十年,除却一些快五十岁还能主演大戏的怪物之外,绝大多数到了四十岁之后,就不再担当主演了;不少舞者一到四十岁,就会选择退团,担任排练老师或另谋出路。
从世界范围内来说,跳芭蕾的舞蹈演员,通常二十五六岁到三十三岁之间是职业生涯的最高峰。太年轻了舞台经验不足,人物角色演技都得不到锤炼,年龄再大一点了体力未免不占优势,能一口气挥鞭四十圈的小年轻们层出不穷,都是凡人,年龄一大身体机能一定下降,谁也修不成修仙小说和武侠小说里越老越厉害的老神仙,拳怕少壮是真真切切钉在每位大龄舞者身上的痛点。10岁或11岁进舞校读7年,18岁毕业进团,在群舞里磨炼两年,独舞里锤炼六七年,能在二十六七岁升任首席都算年轻,这还得是顺顺当当自己没有伤病且没有其他生活安排来打扰的情况。女孩子还要面临巨大的生育挑战,在国外生了孩子继续复出当首席的演员非常多,但在国内可以称得上稀少——哪怕之前再厉害的首席,生了孩子后往往也要么选择退团,要么再难主演大戏。
相对好一点的情况是现代舞,蹦跶到五十多岁乃至六十岁的现代舞蹈家也有很多,但对于残酷得不近人情的芭蕾审美而言,日趋老化的身体不属于它的审美。
太过年轻的身体未经时间和舞台的磨炼,芭蕾觉得它们不够沉稳,演技不足,戏路不宽;中年的身体各项机能开始逐步下滑,跳跃高度不够,滞空感消失,肌肉松弛线条走形,芭蕾觉得它们不美。
愿意雕琢芭蕾的人,都必须是极端完美主义者,愿意与自己较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舞蹈这么多种,只有芭蕾,把向天空的延伸感做到了极致,把追求轻盈与人体完美的要求做到了极致。
太美了。太残酷了。
所以值得为此付出一生。
厉思思老师带绍盈她们女班到四年级时,中途转学进来一个小鸥,从美国私人舞校转学回国,早几年在YAGP(美国国际青少年芭蕾舞大赛)中拿过赛前年龄组金奖。
YAGP也是相当出名的国际大赛,因为这大赛不限制专业学生和业余爱好者参赛,年龄阶段也拉得很开,8岁到11岁是赛前年龄组,11-14岁少年组,15-18岁青年组,只要报名就能比,所以每年参加人数众多,从中往往也能发现极好的苗子,每一届都要出那么几个年龄小但能力超强的爆能小男孩小女孩。
厉思思看过小鸥当年的比赛录像,11岁不到的小女孩,拿着枚大红色铃鼓跳爱斯梅拉达,一脸霸气地炫技,哪怕落地不稳重心歪了,每个圈都抡过了四圈。
厉思思内心深处那条想抠细节动作的DNA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