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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6 ...
梁善自觉失言,情感是一回事,但理智又是另一回。
离开九溪后的这许多年她遵循着吴老师的叮嘱,像混入蚌壳的一粒砂砾,忍受着漫长的寂寞,一点点裹上清润柔和的珠质,披上这层不知是好是坏的平和坦然。
——“梁两,你要去的是个跟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不必时刻在外壳上覆满尖刺,为每日一顿餐饭和一本书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挣得头破血流。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生存方式,在那你得学会收起身上格外尖锐的那部分,把它们藏起来,别扎伤别人,就像你不会刺痛我们一样。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你们在丛林里活了太久,不知道不争有时候反而是种争取,犹如水滴石穿之坚韧不拔。
梁两,成为溪流吧,去看看外面那个世界,奔腾入海,看看迥异于这座大山的广阔天地。”
后来把户口迁出九溪时,她下意识用了“善”字作为自己崭新的开端。
她明明一直做得很好。
为什么面对骆迦衡时偏偏又忘掉引以为傲的理智,屡屡失言?
梁善怔怔注视着他牵在她手腕上的左手。
养尊处优的五指,指节修长,只在握笔操琴处有三两块薄茧。
而被他牵住的这只——梁善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辛苦做活,天生的十指纤纤,手背的粗糙已被时间打磨得光滑柔软,可触碰到她的手心,便能立即感觉到昭示着她过往的一块块老茧。
……
那白皙而骨节分明的一对手是梁善感受到的最初的鲜明符号。
长到十四岁,她已陆续见过了二十余个来自远方的支教者,梁两有自己的骄傲,从不肯承认除身世外,会输去他们什么。
可当他从形状古怪的黑箱子里掏出一架风箱似的乐器,坐在细草密密的山坡上演奏时,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他微微垂眸,指尖在黑白按键上灵巧地跳跃着,山风轻柔地揽住他的肩膀,无数林木用枝叶的婆娑去同他应和。
仍是这么个冒失的年轻老师,可那双手如此自如如此清洁俊美,同那曲调一块融在风里,流露着举重若轻的随意与坦然。
夕阳的余晖从身后倾拂在他身上,那么一个反客为主的姿态,仿佛他并不是个刚来到这十几天的客人,而是已在这座山脉中活了成百上千年,被漫山遍野的造化所钟情,兴之所至,便席地而坐,与这群山做上一场大梦相逢的乐中知己。
正是他并不觉得自己优越,才显出他身上那股高高在上的倜傥。
“你对这个感兴趣?”他注意到梁两,停下来,朝她招招手,“想学么?”
梁两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交握着,她摇摇头,第一次失礼地步步退后,落荒而逃。
——
“骆老师,”梁善说,“您不用道歉,是我该说对不起,不该戳您的伤疤。”
桑老师介绍他们认识之前,就对梁善讲清了他腿伤的来龙去脉。
他并不是故意失约,那么她这些年那点微妙的怨恨,就变得实在不讲道理。
她不该拿出这陈年黄历去攻讦他。
“我并不在意这个。”骆迦衡默了默,“但……那时候不是。”
“是我太懦弱,一直不愿意回想。”
梁善吃惊地看向他,骆迦衡神色平静,手指下滑握住她的右手,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你不用这么说……”梁善反而愧疚了,她忘了挣开他的手,着魔似的,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本来就不是义务,骆老师……你已经做得很好,只是太阴差阳错。”
他们毕竟只是志愿者。
而她们已经受益颇多,实在不能再苛求什么。
“梁善,我们已经是夫妻,”他提醒她,“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不出意外,我们还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至少三十年,有什么不满,你得告诉我。”
“我不是完人,有太多人性上的弱点跟短缺之处,又独自生活许多年,并不十分清楚要如何猜度旁人的心思。结婚前我们约好要对彼此坦诚,共同建立一段稳定的感情,我知你不太擅长,恰好我也是;我们一块学习,协同进步,好吗?”
她想他怎么就能这么平和地、流畅自然地把这种话讲出口?
而她连回应都难以开口,双唇嚅动着,仍觉得羞耻,最后只轻微点了点头。
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
一方门扇在前方拐角处洞开,与室内冰冷无机质的惨白灯光不同,从那倾泻下来的光线格外润泽皎洁,投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投下一角,像一块乳白的绢帕。
线团走到最后。
迷宫的出口到了。
-
傍晚在外面行走时天色尚有些阴沉,此刻已云开雾散,半轮明月悬在天上,几缕流云被月光照亮,像美人的裙裳,柔柔披拂在月晕上。
草丛间隐约可闻虫豸的嘶嘶声,桂花初绽,幽香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夜晚的凉风里,显得格外静谧。
气氛太古怪了,梁善有点不自在,没话找话,“去香港是不是需要港澳通行证?我没这个。”
“这不耽误,我托了朋友,待会回家你拍好证件传给我,走个流程,挺快就能寄过来。”
回家……回家……
这对她是个新鲜透顶的词。
梁善并不懂他口中的流程,她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脚下的京州。
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学校跟教育局一共给她奖励了两千的奖学金。拿到钱的那天下午梁善坐车去市里买了张前往京州的车票,在火车哐当作响的噪音里,代替姐姐、代替吴老师、代替她十几年来被大山掩埋的朋友们去看看这座只在课本上出现过的城市。
到达京州已是凌晨四点,她随着人流出站,在那座巨大的钟楼下惘然四顾。深夜的城市尚残存着白日的光鲜,立交桥四通八达,匆匆的行人拖着行李箱来来去去,没人注意这个衣着朴素的女孩。
她在几个露天睡觉的铺盖间小心翼翼落脚,仰头去望头顶的夜空,残星寥落,只有月光还算明净。孤零零悬在天上的白玉盘。她的视网膜上渐渐晕出一圈圈月的虚焦。
一种庞然的孤独静静地在她体内涨潮,梁善忽然感到一点失望,但很快被她掐断了。
“姑娘,八达岭去不去?早上五点出发,直达的线,快得很。或者□□?还有专人讲解,性价比特别高!”
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大妈站到她身边,富态的身体塌在栏杆上,朝梁善挥舞手中的车票。
梁善转身后她愣了愣,精明的脸上现出点慈和,“哟,小姑娘,几岁了?有家长带着吗?”
“我已经成年了。”她尝试运用口齿说着那平日只用在读课文上的音调。
其实梁善的普通话讲得很好,可对着这老人字正腔圆的抑扬顿挫,她突然感到一点自惭形秽。
“来旅游还是上大学?你们这就开学了?”
“想提前来看看。”
“自己来的?嗬,可真独立!我家里那小的就不行,我常跟他讲你好歹得自己干成什么事吧,人家不干,到现在连内衣裤都是我洗的!”
“喔……”梁善词穷。
大妈也不在意,自顾自说着,“‘不到长城非好汉’听过吧?来一趟京州还是得去长城看看,不然千儿八百的火车票去哪不好您说是吧?”
梁善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更深处是姐姐给缝的小钱包,剩余的钱卷在那,硬硬的一大块,她从出发就一直捏着。
“多少钱呢?”
“不贵,两百,全程都给您包了。”
梁善一愣,小心问道:“您知道有公交能去那吗?”
“怎么?”
梁善咬了咬干燥的嘴唇,试着卖可怜,“阿姨,我从小就看课文里写长城,特别向往。但剩下一点钱还得交学费,得省着花……有别的便宜点的吗?”
“哎哟,”大妈扯了扯上衣,“你说公交啊。”
大妈领她去值班室,戴上老花镜,搜着地图给她写了个线路纸条。
“姑娘,这次是碰着我做了回雷锋;回家记得换个能上网的手机,下次再来京州就自己看地图,再一个现在的孩子上大学都得加那什么什么群,你没手机怎么行?”
梁两的手机是吴老师在她考上高中时送的按键款,她一直用着,但科技更新换代太快,没几年,这种款式已淘汰成了老人机。
“谢谢您……”梁善端着大妈给倒的热水,这是这座陌生的城市所给予她的第一缕直观朴素的善意。
那时候她没料想到,几年以后,会有一个人操着一口腔调类似的普通话,自在随意地跟她讲:“走吧,我们回家。”
梁善不着痕迹地松开他的手,若无其事道:“你说主人家是唐瑛华,那这次是她的孩子结婚?”
骆迦衡瞥了她一眼,“不,是她自己。”
“啊?”
“看过港城的八卦版面没?唐女士的四个新郎,除长相不同,第四个跟第一个没什么两样。”
“什么意思?”
“都是二十啷当岁,年轻俊秀的小男生。”
梁善沉默,过一会说:“怪不得六十有余,笔下仍是正当盛年,落着满纸活力。”
骆迦衡随手拾起灌木丛上被人折取又扔下的一朵白蔷薇,把玩着,没有回答。
这儿不算人流量很大的公园,深夜更是行人萧疏。行到水边,形似芦草的路灯在柏油小路上投下昏昏的柔光,流水的波光在月影中漾动,粼粼生灿,
“我从前看见人说文学实际上是个骗子,当你开始书写,用言语修辞去雕琢时就已经进入了这场骗局,而苦难是这座乌托邦里永远的缪斯。”梁善轻声说。
骆迦衡没有否认,“即使是空中楼阁,也需要现实的建筑艺术作为妆点。”
“所以你写出了那本《晦朔之间》?”
詹之行的转型之作,为他捧回若干文学大奖,又被收录进“二十一世纪华人小说大系”的一本长篇。
成书那一年,是詹之行沉寂的一年,也是骆迦衡失去左腿,用假肢替代行走的节点。
他苦笑:“不必讲得这么明白。”
“……抱歉。”她清楚他们还没熟悉到能够坦然交流这种话题。
“不是这个意思……”骆迦衡叹了一声,视线落到梁善身上,忽然笑说:“看,又开始了,我们得随时机警着,先从不老是道歉做起。”
梁善扭头去看河水,“知道了。”
骆迦衡却不放过她,转言问:“梁善,你会跳舞吗?”
“嗯……”梁善默了默,“体育舞蹈选修课算吗?”
“那可不行,”他说,“唐女士婚礼从简,并不大操大办,却会在唐宅开上一夜的舞会。”
实在遥远的生活,三言两语间便已抖落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的几许碎片。
她轻轻说:“像唐瑛华笔下八九十年代的港式繁华。”
“la vie en rose,”骆迦衡说,“我看见玫瑰色的人生。”
一朵文坛上常开不败的香江玫瑰。
他把手中半开的蔷薇递给梁善,“梁小姐若不嫌我手脚粗苯,鄙人不才,或可做你十天的老师。”
梁善犹豫片刻,接过放在鼻翼下嗅闻,“怕你教了我,会像菩提祖师,出师后殷殷叮嘱‘在外切莫说出出自我门下’。”
已经是九月底,蔷薇开至尾声,多出一种濒临尽处的凄艳。
骆迦衡微微弓腰,拉住梁善的手,轻轻一拽,将她带到自己怀里。
他的手掌虚虚拢在梁善腰上,“何必如此低看自己?”顿了顿,搂得近一点,在灯光下带着她挪步。
“看……很简单,跟着我就好——就像这样。”骆迦衡随着动作,低头贴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能感觉到那对琥珀色眼瞳投在她脸庞上的目光。
梁善不能承受地侧过头,余光瞥见地上一对交缠的人影。
她与他早做过比这亲密十倍的事情,可从没有哪一次让她觉得时间如此难捱。
像有无数蝴蝶在她的身体中振翅,翩跹。
梁善只觉晕眩。
……
“……梁老师?”
身后忽然有个声音迟疑地传来。
梁善一惊,下意识从骆迦衡的怀抱里挣开,跟他保持上几步的距离。
她回过头,不远处,一条分花拂柳的小径上,女贞树的影子影影绰绰,一高一低,立着两个纤细的人形。
视线渐渐适应了黑暗。
——是丁文遥和姜藻。
这一章跟下一章都有些关于年代的暗示(?),文章里的“现在”大概是10代中间那个时间点,或者也可以把背景看作架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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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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