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Chapter5 ...
-
骆迦衡最后把一锅番茄牛腩收了尾。汤汁已经熬炖得很浓稠,盛进砂锅,切一点小葱跟芫荽淋上去,放在桌上一揭锅盖——哗!热气腾地上涌,浓郁的酸甜混着肉香扩散进鼻腔,引人口齿生津,食指大动。
“好香!”骆闻钧赶巧回了家,打开门便不由自主赞了一声,道:“迦衡这是厨艺又精进了。”
“毕竟如今也是每日洗手作羹汤了么。”桑楚苓拿这对新婚夫妇取笑,“我不如善善有福气。”
“嗳,怎么又拿我作筏子指桑骂槐。”骆迦衡叫停,“爸爸是想做,奈何实在没有天分,小心越这么说,哪天他真进了厨房,还要打电话让我来叫119。”
骆闻钧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笑骂道:“你实在低看你老子——简单的素面我当然是做过的,不然在国外那几年独自一人如何生活?那时你嗷嗷待哺,我可挤不出闲钱去请钟点工。”
“煮一锅清水面条,捞出来滴点酱油潦草了事。廿载都是这一套,饱腹是没问题,好不好吃又是另一回事。”桑楚苓笑眯眯补刀。
三方会战,梁善不敢插嘴,笑倒在餐桌上。
听说桑老师的爱人是天文学教授时,她还以为会见到一个整日穿灰衫,头发花白的古板小老头,见到真人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骆教授的面容简直是年长三十岁的骆迦衡翻版,脸瘦如鹤,身形清癯,双目隐在一副银丝框的近视镜后面,不见一丝浊气。看外表仿佛很有些清高,张口却言谈诙谐,跟桑老师夫妻两个是一般无二的风趣。
他自诩同样是个文人,只不过用来写诗的文字是一颗颗挂在苍穹之上的星体。
骆迦衡在某篇小说里影射过骆教授,字里行间盛赞其可爱可敬,笔锋一转,又道:跟漫天星子待久了,连大话都讲得浪漫。
骆教授只付之一笑,并不追究。
这位仰头耕耘星空数十载的老人的确有讲这大话的资格。
骆教授落座,挟一块牛腩入口,遗憾道:“可惜没有米来配它。”
“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桑老师转过筷子头轻轻在他肩上一拍,“今天是沾了我跟善善的光,要是你自己,看你儿子还会不会费这个力气。”
骆迦衡拉开凳子坐在梁善身边,“喂——越说越过分,好歹我还在这。”
又偏头问梁善:“还合口吗?”
他靠得不算近,声音却像裹在呼吸里在梁善耳畔扫拂,梁善只觉得耳道里酥酥的似有蚂蚁在爬,忙偏身挟来半只醉蟹,避开了他。
“奇怪,你今天已经问了我两次,骆老师什么时候这么需要别人的肯定了?”梁善咬牙小声回他。
装恩爱也是个技术活,偏偏骆迦衡像个人来疯,爱给她出难题。她不愿意让两位老人担心,只好步步退让。
骆迦衡学她轻轻“啊”了一声,亦用气音小声道:“你是别人吗?”
他自坐直,盛了勺鲫鱼汤来喝。梁善瞠目结舌地看他,不知道这个人哪根筋搭错。
-
吃到一半,桑楚苓忽然问:“善善,是确定不办婚礼了?”
梁善看骆迦衡一眼,他好整以暇地坐着,没有帮腔的意思。
她只好道:“我们都觉得麻烦,不如找个时间去旅行一趟,没那么多人情可欠,还有些新鲜感。”
他们结婚前就商量好这个,但婚后关系别别扭扭,计划就暂且搁置掉,没再讨论过。
“旅行……”骆闻钧沉吟道:“定好目的地了吗?”
梁善语塞,骆迦衡接道:“这时候怎么定?我是个大闲人,随时出发都可以,但梁善刚开学,如果是长途旅行,估计最快也得等到寒假了。”
梁善倒是没想到骆迦衡考虑得那么远。
有点意外,她还以为这位山中高士晶莹雪会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桑楚苓点头:“挺好,你们年轻人想法多,随你们去吧,保证安全就行。”
骆闻钧说:“也就是说你们国庆没安排啰?”
“应该……没吧?”梁善迟疑地看骆迦衡。
“天文馆前几天给我送了两张票,是个很难得的展览。我跟你妈定了旅游团去不了,票子不能浪费,你跟迦衡一块去看吧。”
“哎?”梁善疑惑道,“爸妈中秋不在家过吗?”
这一年的中秋在国庆假期里,一共放八天,虽然过后就是一周多的调休,但……面对长假她很难不怀有热切的期待。
“骆教授平时忙得不行,有假期得抓紧,跟桑老师一块过。所以咱们家讲究‘天涯若比邻’。”骆迦衡插话。
“恐怕不行,”他替梁善回绝道:“有个朋友订婚,早几天给我发来请帖,我们到时估计会去一趟香港。”
“啊?”梁善转头看他,被他无比自然的“我们”搞得呆了呆,凑近低声说:“你怎么没跟我商量就这么直接决定了?”
“原本今晚就准备告诉你。”他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没想到爸爸会搞这一出,怕你答应他,只好先斩后奏。”
“……”
“原谅我。”他侧过脸,眉微微拢着像是讨饶,眼里却星星点点尽是笑意,“主人家可是那位你手不释卷的唐瑛华女士,难道你不想去么?”
他实在有副好皮相,长睫底下拢着一团阴影,使那对琥珀雕琢的瞳仁在餐厅的暖光里转作淡淡的蜜糖色,融融的,注视人时显得尤为专注,仿佛下一秒就要淌出和煦的春水。
梁善的脸颊突然有些发烫,她别过头:“知道了,多谢你。”
抬头撞见桑老师饶有兴致的视线,她的脸腾地红了。
骆教授老神在在,道:“好吧,那也没办法。可惜了两张票子。我周一去问问底下学生有没有想要的。”
梁善心中一动,开口问:“爸爸,您介不介意我拿来借花献佛?”
“自然不会,还省过我许多事,我待会就拿给你。”
桑老师问:“给你班上的小朋友?”
“是。”梁善抿嘴一笑,眉宇间却有些忧心忡忡。
-
饭毕,梁善跟骆迦衡又留一会,八点一刻时告辞。
梁善把自行车停在了学校,步行过来。出门后,外面冷风一冲,她想起骆迦衡,有几分迟疑。
“你怎么过来的?开车?”
梁善到现在也没拿到驾照,在这一点上倒格外佩服骆迦衡。他出事后重新考了个C2驾驶证,有辆蛮酷的路虎——他甚至开着这辆车自驾去过西藏!
骆迦衡正把一条灰色薄羊毛围巾绕在颈项上,语气闲散:“没有,这么短的路,我散步来的。”
梁善犹豫,不知该不该丢下他回校骑车。
“要走路消消食么?我看你早出晚归,大概也没认真逛过这一片。旁边就是朝溪河,前两年市里搞湿地项目,沿水建了很不错的绿化,走差不多二十分钟就能到家。”
梁善怀疑地看向他:“我大学是去过的,那边路弯弯绕绕,分明很远。”
电梯到了,骆迦衡自然接过她手里的书包挎到肩上,先走了进去。
“傻,”电梯门缓缓关上,梁善站在骆迦衡后面,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道:“你不知不代表我不知——这么简单的道理。”
他按了负一楼,笑说:“等着,我带你走一趟米诺斯迷宫。”
晚饭时骆迦衡陪着骆教授略饮了几杯薄酒,他酒量很好,只是微醺。但听他话里时时蕴藉着几分循循善诱,语气亲昵温柔,又分明是醉了。
四围的镜子前中后折着那人颀长挺秀的身影,电梯里空间狭小,挤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梁善有点后悔就这么跟着他走进来——走步梯也好!今日公里数尚未达标,权当补足锻炼身体。
无论如何,好过被这种不上不下的古怪气氛搅得心烦意乱,又没什么理由发难,只能自己生自己的闷气。
梁善用脚尖轻轻踢着地砖分界线,忽然有所觉,视线一偏,在反光里捉到骆迦衡的眼睛。他正沉默而探究地注视着她映在上头的倒影,不知看了几许时。
她一呆,角色一换,被窥视的这个反而有些心虚,忙撇开脸。
幸而“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梁善赶快走出去。
地下停车场灯光幽暗,支撑柱上宽阔的反光条比灯还要亮一些,林林总总将广阔的空间划分成一个个长方形格子,往前望不到出口,径道错综曲折,即使柱子排列得有序整齐,也显得十分混乱。
“你第一次来,又没有阿里阿德涅的线团,要走到几时才能找到出口?”
梁善不情不愿地停步等他。
这里建成得早,加上往来车辆轮下扬尘,虽然定期打扫,仍旧有些衰敝。
远远能听见一群小孩嬉闹的回声,地底巨大空间是个天然的共鸣箱,传到耳中,孩童尖利嗓音已降了八度;路旁的墙沿上贴着“此处通行”的绿色标识,亮幽幽的,跟那吵闹声倒很有些相得益彰。
跟在他身后绕过一根根承重柱,喧闹忽远忽近,十足拍恐怖片的好地方。
梁善突然醒过神,自动把那譬喻理解成了影射:“你把你自己比作阿里阿德涅?”
“嗯?”他温和地笑,不说是与不是,只顺着她的话接道:“那么但愿你不是忒修斯。”
他这是在指责她没遵守他们婚前的约定?
“到底是谁背信弃义。”梁善撂下一句,侧过身,“咚咚咚”走到他前面,心里恼火得很。
本来就快到终点,她天生有一股识途的方向感,以及月光满盈下赶山路的上千段经验,不再理他,横冲直撞地阔步往前走,渐渐竟也看见了出口的标识。
骆迦衡赶上前,从后面拉住了梁善的手腕。
“抱歉,”他轻声说,“虽然……迟了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