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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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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两第一次见到骆迦衡时,他正在路口那株长了很多年的柿子树下乘凉,一头老牛在井边饮水,他盯着那头牛,在一个小本上书写不停,旁边斜倒着个伤痕累累的行李箱。
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整个人都风尘仆仆,看起来受尽了身上那件黑色t恤的苦头,背后的布料被汗水洇成更沉的暗色。
他很高,瘦得很挺拔,握着纸笔,肩膀微微塌向前面。这姿势带着点反客为主的松弛,是种跟穷相无关的姿态。
走近能看见他额上湿哒哒的碎发,没被衣衫遮住的手臂与脸庞很白皙,跟梁两见惯的麦色迥异,此时都被太阳晒得通红,山道上飞尘太多,他鬓角还带着一道道板结的汗渍,看着很滑稽。
那一年刚过去的夏天天气格外闷热,少雨,地里收成很差,山里沿路的河水干了两条,让这条山路显得越发漫长崎岖。
“是骆老师吗?”
青年从记录里回神,看向声音来源处。
——来人生得瘦小,听声音年纪不大,兜头盖脸戴着个网纱帽,身上也被深浅不一的密纱网笼着,看不清长相。
“我是。”他对着面前看起来十分年幼的养蜂人,没忍住在本子上又记了一笔。
“吴校长在吗?我进山前给她打过电话,没人接,我就自己过来了。”
“老师正在上课,山里信号比较差,刚刚才看到您的留言,老师让我来接您。”
梁两走过去把手里用厚毛巾包裹的汽水瓶递给他,入手还带着冰凉的水汽。
“这毛巾是湿的,您可以擦擦汗。”
骆迦衡把毛巾搭在手臂上,举起玻璃瓶看了眼,阳光底下里面的液体荡漾出一种醇厚的金色,有静影流金的味道。
这是某个穷苦到极点的县城中最与世隔绝的一座大山,山脉层峦叠嶂,天然隔绝了山中人与外界交流的渠道,路只修到山底再往外两公里处,走进村小的这条,据说在数十年前被散乱而居的村民一担担挑了出来。
这故事对骆迦衡来说还有着一种很新鲜的感触。
这座延绵数里的山脉是村民们生存的依仗,也是穷困的根本;所有人都告诉骆迦衡这里有多么贫瘠,但当他真的走了进来,即使满身风尘——他连洁癖跟疲乏都忘了——初秋的山林给他酿了一杯醇酒,他在这披红染绿的群山里渐渐微醺了。
我们得原谅一个心怀热忱的年轻人脑袋里某些浪漫主义的幻想,尤其当他正徘徊在缪斯的泉水前。这青年向往徐霞客的朝碧海而暮苍梧,文学总要带来点牺牲,而他恰好不吝于献祭。
但梁两误解了他的动作,“是蜂蜜水,这瓶子我在锅里煮过一遍,在井水里湃着,不脏的。”
“啊,不,我只是觉得它的颜色很美。”
那面纱下的声音似乎高兴了起来:“是啊,这是百花蜜,很甜的。”
她尝试提起骆迦衡的行李箱,而正是走到骆迦衡身边,梁两看见他背上还背着一个黑箱子,形状很怪,不像书包。
骆迦衡察觉她的意图,忙制止道:“不用,我来就行,这个挺重的。”
梁两已经提了起来,不太娴熟地掂了掂,这行李箱几乎有她大半个人高,看得骆迦衡心惊肉跳。
“行啦,”她平稳地呼吸着,语气里有种不容推拒的坚决,“我觉得还好,骆老师,我们快走吧,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节课。”说着已往前走了几步。
“您快喝吧,这天气一放久就不凉了。”
骆迦衡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遍地坑洼的小路上如履平地,紧了紧肩上的包带,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待会送她条巧克力好了。他想。
“你是几年级的?”骆迦衡问,“怎么这副打扮就出来了?不热吗。”
梁两忽略了他前面的问题,说:“老师叫得急,怕您在这等太久,我就直接过来了。”
“你家里是养蜂的么?”
梁两觉得这问题问得有点蠢,但她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道:“这是学校里养的,产量不高,但足够大家每天喝一杯蜂蜜水,多增加一点营养。”
骆迦衡觉得她的谈吐很有意思,有点书面化,但词汇量倒是很大。
“小姑娘,你多少岁?”
“十四。”
骆迦衡拧开瓶盖抿了口蜂蜜水,在脑海里怎么算都不太对,他记得很清楚,这是所小学,凭着这女孩口齿的伶俐劲儿,他觉得她实在不像会留级的学生。
联想到之前她对那问题的缄默,他很识趣地没再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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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一片榆树林,两片刚染上金色的麦田撞进骆迦衡的视线,他跟着梁两踏上将麦田从中间一分为二的小路,被微风卷起的麦浪在他的余光中起伏,发出簌簌的声响。
临近傍晚的凉爽在他的身体里来回穿梭,这条羊肠似的小路被麦子几乎完全掩住了,穿行其中时麦穗隔着布料剐蹭着他的小腿,略微的疼与痒让他眼中这幅构图近乎黄金分割的优美景色变得十分具体。
脚底仍是疼的,但裹挟着林木清香的风充盈在体内,他顿生一种轻盈。
“就快到了,您再坚持一下。”梁两感觉他跟自己的距离渐渐拉大,劝道。
“这儿美得像幅油画。”他没听清她的话,不自觉赞美出声。
“您说得对。”梁两静了静,再开口时回答里带着点轻快的得意,“但这里还不算最美的地方,要等到深秋,柿子熟透的时候,夕阳沉下来,在山腰往四周看去,那才叫‘柿子霜红满树鸦’呢。还有冬天,云都落到了山坳里,山里的树上都挂着霜,越往上积雪越多,虽然不好走,可真的上去了,云翻霞涌,比书上写的天宫也不差多少。”
她的话语里情感丰富,并不全是表演性质
“是吗?”走出麦田,骆迦衡目不暇接地途径了满树琳琅,这座美丽的大山像是在与自己的孩子相互应和,极慷慨地向这个陌生的客人展示着自己的富饶。
梁两说:“山里每个季节都有不重样的野果,大家都摘熟了,到时候您可以随便找个同学陪着一块在山上逛,稠李呀山樱桃呀,都很好吃。”
“我们这的山跟那篇《采浆果的人》里面的一样,是不止一座的水果店。”
梁两带着他绕到右前一条小径上,放下行李箱,跳起来拽了把旁边坡壁上密密垂下的枝条,折下一根,回身递给骆迦衡。
“前面有条小溪,可以在那洗一下,这枸杞我们平时用来泡水喝,直接吃鲜果味道也不错。”
骆迦衡腾了只手接过来,柔软的枝条上坠着鲜润的红色浆果,比他在超市见过那种小盒装的大上不少,瞧着很晶莹。
“谢谢你。”他笑道,“你读书很厉害吧?”
“还好。”谈到自己时这女孩总是风轻云淡,吝啬言语。
她继续道:“我们学校虽然比较小,但是每年都有书从五湖四海捐过来,老师特意腾了间屋子作为图书室,大家每天中午有一个小时的读书时间。”
而且听她的涉猎,书的种类还挺丰富。骆迦衡想。
耳边传来潺湲的溪水声,骆迦衡四下扫了一眼,没望见水迹。前面隐约有个葡萄架,枝繁叶茂,藤叶间青碧与莹紫嘟噜成串,架子下有个坡度,用青石板铺了台阶,被两边几丛葱郁的毛竹拥簇着,枝叶错落,可堪入画。
“就到了。”梁两说,领着他走上台阶。
如捕鱼人访桃花源,眼前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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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台阶不远处,有条山溪自崖坡上,从嶙峋的青石间滚落,没过青苔遍布的石滩,一直朝右手边延伸而去。
水很浅,上面间隔着挑开几块厚厚的青石板作为桥面,石板桥约莫二十厘米的基底裸露在外,只有被水浸过的底部是莹润的。
对岸是块被两座青山拥在怀里的平地,很开阔,开垦了几块菜田,遥遥能望见几间矮小的平房,几棵高大的泡桐树在房子上舒展着叶冠。门口的空地上架着条笔直的旗杆,一面鲜艳的红旗挂在顶端,在半空随风飘展。
“骆老师,您等一下。”梁两叫住他,从他手里接过那枝枸杞,三两步踏着乱石来到水边,蹲下身,将枝条仔细在水里荡涤着。
她身上还戴着笨拙的纱衣纱帽,可上来的动作却迅敏得像头小鹿,骆迦衡本以为她是为了不占手才没把帽子摘下来,但现在他怀疑她是忘了,毕竟即使戴着这层“盔甲”,也丝毫不影响她的矫捷。
他捻了捻手指,暂且将这画面用词句在脑中存下。
“那边好像还没下课,骆老师,我先过去叫一下老师和大家,您可以在学校逛逛。”
梁两把枸杞塞给他,提起他的行李箱,踩着石板轻盈地跳到了对岸。
骆迦衡自己走上那石板桥时才感觉到那石板的摇摇欲坠。
这一刻,外来者的笨拙与女孩行动里的灵巧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一种诗意的对比。
那是羚羊的四肢,惯常往返于崖壁间舔舐盐粒,灵活、纤瘦,富有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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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被一缕光照得很暖和,梁善褪下眼罩,从床上起来去洗漱。
天色蒙蒙微亮,梁善一壁刷牙一壁望着小窗外那一角天空。秋天的穹野总是高远清澈,尤其在清晨,暮色还没完全褪下,在地平线上晕起一片浊蓝,温和的豇豆红像薄纱敷在上面,薄薄一层,晕染进那广袤无垠的淡蓝里去。
昨夜的上弦月还没完全揉进西天,跟几粒星子一道路过了这片钢铁密林遮映间露出的天幕。
清早的月亮更像个摆设,光采都被太阳抢去,但挂在那,就只是望着,便像被凉爽的泉水濯过一遍。
梁善乐意读跟月亮有关的诗。这片明皎的白映着她走过了二十余年,高中数千日的早读比这个时间还要早一些。刚过五点,她站在走廊上,在阴晴圆缺的演变中读“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春去秋来不相待,水中月色长不改”“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偶尔的寂寞与乏味在前人的诗章里共鸣,这条路她独自走了很久,却也因此并不感到孤独。
说得大言不惭一点,她很享受这片刻的寂寞。
——在她堪称苦行僧的少年时期,是月色让它变得可堪赏玩并咀嚼了。
梁善换上轻便些的运动衣,骆迦衡还没醒,她轻轻关上防盗门出去,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这一个多月,她跟骆迦衡磕磕绊绊,倒也培养出了一些默契的共识。
骆迦衡常年居家工作,偶尔会去几趟市图书馆;他独居时除了定期请小时工来打扫房子,平日都是自己做饭。
住到一起后梁善接手了打扫房间的工作,她做饭只是勉强入口,对这方面的需求也不高。骆迦衡不,他会吃也会做,成名早,不愁资财,旅行间吃遍过大江南北。
甚至在某个知名周刊上有个专栏,写的就是这大俗大雅的舌尖五味。
有条件的时候,他很愿意花点时间在饭食上折腾。
买菜的差事就落在了梁善身上,菜市场离他们家不算太远,前一晚骆迦衡会给她写个清单,等她跑步路过时顺便买了提回来。
一般是她跑完步回来的六点多钟,洗完澡出了浴室,骆迦衡也做好饭准备上桌了。
他体谅梁善的工作时间,实际还是调早了作息。
梁善不知道怎么表达谢意。
大多数时候,她对着他,除了夹枪带棒。
也只有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