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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   “做吗?”
      梁善从浴室出来,惯常在睡前问他。
      手下动作细致,替他卸下假肢和接受腔。

      骆迦衡半靠在床头上,放下书,之前经历过几次失败的反抗,他不再试图自己动手。
      虽然每次她替他整理假肢,都会让他觉得自己真的瘫痪在床。

      他清咳一声。

      梁善便懂了。

      她有时候实在不明白,明明婚前跟白昼他都表现得经验丰富坦然自若,真到了晚上,这时候,这个人反而扭捏得像个小姑娘。

      她莫名从他身上找回一点优越感,轻哼一声,把他的假肢拿去收纳盒。
      “今天需要我帮你吗?”

      骆迦衡无奈,“梁善,上次真的只是个意外,没注意到瓷砖上那滩泡沫才摔了。”
      “要不这条腿已经没了七八年,没有你之前,我是怎么过来的?”

      “谁知道?”梁善嘀咕着,从另一侧上床。

      她跟骆迦衡分两个被子睡,但终究是在一个床上,一时不察,便会触碰到彼此。
      譬如此刻。
      骆迦衡正要伸手够床前那半边支撑用的拐杖,左臂突然被躺下的梁善蹭到。
      ——她的手臂,女性皮肤的触感柔软温热,跟她本人的性格迥异。

      一缕湿润的兰草香气钻进他的鼻腔。

      梁善从前常只用香皂净身,洗得勤,身上常带着干净整洁的皂角香。
      搬到一块后第一次见到浴室里摆的瓶瓶罐罐,整整一天,梁善投向他的眼神都有点诡异。
      他扶额:“只是用惯了。”

      “我又没有想多,”梁善矢口否认,转而夸赞:“我之前还以为你会喷香水——这沐浴露挺好闻的。”
      骆迦衡只当她仍在生气,故意拿话调侃。

      他对气味向来不怎么敏感,在生活用品上也一向简洁,以习惯为先。因此也从不知道那瓶普通的沐浴露用在她身上,会是这么一种清澈的淡香。

      爱好者把喷香水这件事叫作“穿香”,他突然意识到,此时他们身上穿的是同一种味道。

      梁善已经缩进被子,戴上眼罩,只露出一顶小小的、发丝柔顺黝黑的头颅。

      骆迦衡忽而回神,自去浴室洗漱。

      那缕香气却时时在鼻尖萦绕,经久不散。

      -

      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有种溺水的窒息感。
      一定又是梁善的手臂,他睁开眼,认命地将她的胳膊拨回去。

      梁善睡相很差,睡着睡着就会跨过两条被子的界限,挂在他身上,手臂缚得很紧,几乎是一个绞缠的姿态。
      像条四爪的章鱼,紧紧吸附着他的躯干。

      他睡眠浅,被她缠上不久就会醒来。后半夜的月亮与夜在天平上达到某一个平衡点,从两不相干的镶嵌过渡成难舍难分而溶在天幕上的一小片,柔和地,将皎洁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筛进卧室。

      这间公寓为了适应骆迦衡的需求,并不高,处在三楼,但楼前并无高楼遮蔽,因此每到昼夜偏后的时间点,也有夕阳与月光的遗泽落进来,像每一日的两帧定格,藉此带给他这水泥森林里唯二的,来自自然的喘息。

      但梁善不喜光。

      她恨不得将整座房子用黑胶带缠着,选购的窗帘都是沉闷的暗色调,丝绒质地,很厚,完全闭紧时像两片海绵,吸纳了所有漏进卧室的光线。

      睡前也会戴着眼罩,即使如此,仍旧会翻来覆去,有个由清醒转移向睡梦前,漫长的过渡时期。
      或许是怕影响他,她翻身时一向克制。

      骆迦衡反而是习惯在床头留一个小夜灯的人,一方面是为起夜方便;另一方面,当他从梦里得到灵感时,可以第一时间抓起本子记下,不致经过几个动作后就将它们遗忘。

      结婚后没几天,新房里挂的喜字还没撤下,喜气尚未退潮,他们南辕北辙的作息习惯就被卷到了沙滩上曝晒。

      骆迦衡温和地建议他们分两个卧室住。
      梁善很有些不快:“你就这么想避开我?”
      “但太可惜了,我们已经在一个户口本上,你要申诉离婚,分居期还得两年。”

      那点满怀敌意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脸上,像只炸毛的小兽,微呲着一口食草动物的牙齿。

      怎么又扯到离婚上?骆迦衡不意又惹她不满,点点头,说:“好吧,那就不搬。”
      他一顿,想说:“只是怕影响你的睡眠。”
      ——还没开口,她就匆匆走开。

      又是这么个不愿听见回应的姿态。

      骆迦衡叹一口气,只觉任重道远。

      -

      梁善第一次朝他露出锋芒是登记那天。他们从民政局出来,沿着傍晚寂静的街道散步,不过十几分钟,程序上他们已亲密无间。

      骆迦衡读过太多关乎“比翼齐飞”“共结连理”等等的诗文,笔下也操纵过一对对跌宕的悲欢离合。文学里会把这个时间点大书特书,仿佛前与后是截然不同的两段,跨过去,人生就显而易见翻去崭新的篇章。
      但映照到现实中,他只能写道:那真是极平常的一个下午。

      前提是他没开口问出那句话。

      他问她:“你的曾用名是梁两?这不是个太常见的名字。”让他想到一段过去。

      他惯常使自己身上作为骆迦衡的这一部分恪守平稳,很少回忆事故前后,发生在他思想与□□上的兵荒马乱。
      但当一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眼前,他才发现那被车轮碾过的痛楚一直截停在了他的脑海。
      绵长、持久,历久弥新。

      梁善昂起头,在树荫下回望他,那是个怪异的姿势,肢体警觉地绷紧,像怀有期待与盼望,但在得到回应前,她已做好了抽身离去的准备。

      “我从前有个学生,也叫这个名字。”骆迦衡说,试图用寒暄打破出现在他们之间的这点尴尬气氛。

      梁善眼中有一丝伤痛飞快掠过。她有对生得很特别的眸子,眼珠青白分明,像两丸浸润在温水里的水银,中和了轮廓的锋利凛冽,加上神情中常带有的三两分笑意,人们望见她,首先望见的就是这对状似温驯的眼睛,便常常顺势忽略过她气质里那点不讨人喜欢的、拧巴的高傲。

      “骆老师,”她轻轻嚼着这三个字,“原来你真的不记得了。”
      梁善轻柔地笑了起来,仿佛冰雪渐消,但下一秒,吐出的话字里行间却带着细碎而锐利的冰碴子:“重新介绍一下,我叫梁善,以前叫梁两,不是‘凉凉’的‘凉’,而是第二个的‘两’。”

      他似乎震了震,骆迦衡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声调扬了一下,问:“你……是梁两?”

      然后他们之间的相处就成了现在这副古怪模样。

      -

      梁善实在变了很多。

      借着帘外的月光,他侧过头审视自己熟睡的妻子,毫无疑问这是张年轻鲜妍的面孔,浓淡合宜,猫样的脸,有个尖尖的下颌,看着很伶仃。

      她很纤瘦,但并不干瘪,身上的肌肉流畅亭匀,肌理细腻如凉玉。他们还没开始接触时他母亲桑楚苓就在家里提过这个女孩,说这次的校内运动会上有个刚毕业的老师得了长跑金牌,看着小小一个,“那爆发力可不得了,耐力也不错,五千米,几个男老师都停在半道不走了,她还是跟开始一样一圈圈跑着。”很赞赏的模样。

      梁善有晨跑的习惯,一开始也会叫醒他,扶着他一块出门散步。他知道这是桑老师的嘱咐,但他实在不需要,委婉表示自己需要更充足的睡眠,她点头:“是我多管闲事,抱歉。”次日就不再叫他,起床的动作也轻手轻脚了。

      骆迦衡并没有指摘的意思,但梁善的理解好像总是南辕北辙,他有点无力,又不知从何跟她谈起。

      毫无疑问,梁善是个很能让人喜欢上她的女孩,为人处世里有一种琐碎的体贴。

      骆迦衡听过她跟桑老师闲聊,午后坐在电视机前一块织毛衣,细细碎碎的背景音,她们交流的声音也是细碎的,常常是桑老师絮絮叨叨地讲着家长里短,她偶尔接上一句,做一个捧哏,巧妙地引出接下去的话题。

      有时候熨帖过了度就会让人心生疑虑,没人能随时严丝合缝地跟另一个人甚至很多人合到一起,除非她是刻意迎合。
      但骆迦衡看不出梁善有什么伪装——在知道她也是梁两前。

      那时候她待他实在不像个女朋友。比跟旁人相处时更少言寡语,他能察觉出她感情中尤为笨拙的那部分,她客气的肢体语言有时候甚至让他错觉这是个桑老师花大价钱雇佣来的一流保姆,她嫁给他,更多是为了“嫁给”桑老师。

      他们头一回亲近时,她连唇与舌都是僵硬的,双臂背在身后,他伸手从她臂上滑下去,找到她紧握的手,缓慢捋开,再次抚到她小臂上时才发现她身上浮着一层鸡皮疙瘩,紧张得几乎换不过气。

      那时候他还没认出她,不知道她一直是个很会举一反三的学生。

      后来结了婚,世俗意义上,他们在周围人眼里并不相配。

      荣誉更多属于詹之行而与骆迦衡这个名字无关,于是他们的组合就成了一个年轻美丽工作稳定的名校毕业生,跟一个学历虽高但“找不到工作”的大龄残废。人们谈到他,第一句首先都是:“哦,那个一直呆在家里发霉的瘸子。”
      现在或许还得加上一句:“娶了个任劳任怨的漂亮老婆,真他妈好运气,嘿,一个残废!”

      话头转到梁善身上,又变作了影影绰绰的桃色猜测。
      “这么个前途光明的俊俏女子,她图什么?”

      梁善本人对这些风言风语倒是处之泰然,只问他:“你要做婚前财产公证吗?放心,如果离婚,我分文不取。”

      骆迦衡一怔,有点尴尬地摸着鼻子。
      接着听见她继续道:“你就当我是图色吧。”

      他噎了噎,再没法游刃有余。

      -

      在包括桑老师在内的大部分人口中,梁善是温秀的、寡言的,有一副热忱的好心肠;工作上兢兢业业,有种与她同龄的年轻人身上迥异的妥帖。

      连唯一可能的缺点,少言辞,都成了稳重可靠;她总用那双清潭般的眼瞳定定看着你,专注、谦和、诚恳,对着这么一张仿若不含丁点攻击性的面孔,人们总乐意交托信任。
      ——这也曾是梁善袒露给他的那副模样。

      而现在,他仿佛剔开了那层包裹了梁善所有锋芒的流动的水膜。
      暴露在他眼前的,赫然是那个他更熟悉的梁两。

      梁两是什么样子的?

      那天下午,她没说出口的话像一句沉默的质问。

      骆迦衡是歉疚的。他同样很少回想他跟那群孩子的约定,记忆总会信马由缰,一路滑坡到之后那个浑噩的暑期。

      惯常排在最前列的少女梁两是一根尖锐的柴火棍。她被绘在一幅黯淡与优美并存的画卷上,身上的鲜活来自群山,却脱不开山村灰扑扑的底色;像一只时刻竖起尖刺的刺猬,在簌簌深草的掩映里,用两颗黝黑的眼珠警戒地打量着这个外来的闯入者。

      从骆迦衡走过数里扬尘的山路,第一次踏入那所埋在群山深处的偏远村小起,这只潜藏在羊群里的头羊就暗暗地观察着他。

      骆迦衡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写下自己的名字,请底下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学生向他做自我介绍。一片沉默后,坐在第一排的梁两站了起来。

      这是个生得极瘦的少女,小小的身体,却不会使人看轻她,她高昂着脖颈,营养贫瘠的黄发在脑后紧紧束成一个小辫,仿佛一头细瘦的幼豹,无数能量蓄藏在体内,随时伺机而发。

      “骆老师,你好,我叫梁两,不是‘凉凉’的凉,是第二个的‘两’。”

      她幽静如潭的眼睛盯住他,瘦弱的身体像集合了整个羊群的意志,经过一阵内部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后,试探地,朝他伸出了第一根触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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