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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错位的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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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关于“为什么”的问题,世人都回答不上来。
“赫尔曼,你为什么会选择回来找我?”
屋檐下的冰锥被清晨初升的日光融化了些微,水珠滴滴答答坠落在雪里。男人用温暖的手掌包裹着他,唇边呼出的热气凝为两团薄雾。赫尔曼的耳朵亲昵地贴着他的,他们俩个人分明刚吵完架不久,立刻就又变得这样脸红心臊,黏黏糊糊的了。
虽然知道不久后大抵还是要为了工作上的事情争得不可开交,但谁会愿意真的为了这些不愉快的事跟对方有所隔阂呢,他们互相爱着对方的灵魂,每当抓不住只会心痒难耐。
“因为我放不下永动机?”说完这句话,赫尔曼便瞥见阿尔瓦偷偷抿起的嘴唇,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个即将步入中年的男人脸上始终带着些甩不掉的少年气息。
赫尔曼想用他的存在告诉阿尔瓦,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他捧过阿尔瓦因他赤裸裸的注视而变得逐渐红润的脸颊,蹭着他的鼻尖,用浪漫真切的口吻不停重复道:
“因为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阿尔瓦合上笔记本,他眼底埋藏了几分深刻的憔悴,仿佛又回到了赫尔曼刚去世时的精神状态。
赫尔曼为赴婚约与他分手,他为了强打精神专注研究,吃了许多缓解忧郁的药物;赫尔曼去世之后他就因过量服药进了一次医院。
现在他又把那瓶药拿出来,才发现保质期很久,久到现在为止还差两个月才过期。
圣诞节隔日卢卡斯宣泄完了情绪,跟他万分疏远,之间像隔着战争的硝烟,只有阿尔瓦知道这若只是单纯的师生情谊就不会如此。
后来卢卡斯主动道歉,一个走到今天权靠头脑行动的单纯孩子,主动要求接替电工手下复杂又危险的辛苦活,还说要借此为阿尔瓦的发明经费多省点钱。惭愧与自责感不停包围着阿尔瓦,他把几粒药片塞进嘴里,却在灌水之前又将它们全都吐了出来。
他抬眼看见窗户外侧凝结而起的冰晶花,它们牢牢覆盖在透明玻璃上,朦朦胧胧遮挡住了所有的视线。阿尔瓦用了些力气才打开窗户,冷风立即侵袭进整个屋子,他颤着手把窗户上的冰片一块块抠了下来。
外面的人们为了生计奔波,整个城镇车水马龙,但这样的一方天地里,想要真正守护好一个人却很难。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更多赫尔曼说过的话,那简直就像是在幻听。
将擦干过后柔顺的长发挽起又放下,他仅在身上裹了件宽松的睡袍,洗浴时特地选择了味道清雅有助于营造气氛的调香剂。
阿尔瓦嗅了嗅自己的手腕,无论是赫尔曼还是卢卡斯,这气味与他们相比起来都太过劣质了。他放下胳膊,仔细端摹起镜中的Beta,睫毛细长、眉眼深邃的男人却因眼睑周边泛起的青色充满了疲倦感,昏暗光线下过分苍白的皮肤也显露难言病态。
赫尔曼说他是世上最好看的花,不愿让他以任何形式枯萎,他说阿尔瓦这么美丽的Beta不应该荒废自己的才华养育孩子,每次都会在深入沟通之下做好万无一失的保险措施。
他还说,阿尔瓦需要吸收的养分,永远都应该是幸福跟安全,仅需要为深爱之人绽放。
他对着镜子里的倒影掉出两滴眼泪,手掌上还留有那天失火爆炸后抹不掉的两道伤疤,他的痛意无时不再驱使他竭尽全力抓住,还闪烁在身边微弱渺小的光芒。
在热气散去后的盥洗室里,他喃喃自语道:“赫尔曼,不论分别还是死亡,我的心从未离你而去,我愿随你做任何事;这份爱意使我同样深爱着卢卡斯,如果他想要,便替赫尔曼的那份将我随意拿去好了。”
远远遥望了镜子一眼,他决定去敲开卢卡斯的房门。
街道上积雪都化成水了,剩下的那点踩在脚底沙沙作响,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迎来最后两场雪,但半年制度的科学研讨会临期将至。
卢卡斯努力地围绕主题准备重点论述,这次阿尔瓦不打算作为主角参加,而是以卢卡斯携同助手的身份。到底也没有哪个老师愿意跟阿尔瓦这样自愿委身于人。
卢卡斯觉得奇怪,因为阿尔瓦提议让自己用来参与的演绎理论,竟然是被他否决过的。
“老师,您不是说这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吗,为何这次又同意让我进行实践?”
阿尔瓦牵过卢卡斯的手,他们去仓库里费劲地搬出了一台不明意图的仪器,好像足足有七十斤那么重。卢卡斯觉得阿尔瓦的力气相较之前更弱了,才刚放下就开始气喘吁吁。
直到他掀开了那层包裹在外面的防尘布,映入眼帘的造型让卢卡斯吃惊无比。
他曾经想象过去复刻父亲的图纸上的这项仪器,可它的组装流程太过复杂,操作危险性很高,他没有完整的图纸,无法解明当初赫尔曼的想法。再则,如果拿不到科学院的拨款经费,根本无力完成它的各项部件制作。
卢卡斯曾经去国家知识产权局查询过他父亲的名字,以及名单上是否公存过这台机器的专利,最后得到了一份好消息与坏消息。
这项仪器的确曾留名其中,与他父亲在图纸上绘制的模样如出一辙,最后因为不明原因被辙除了,而在当初申报记录者的花名册上,留下的却是阿尔瓦洛伦兹的名字。
“你父亲曾试想通过制造零损耗的超导输电,进行动能循环,他相信只要能控制住磁场的力量,就能做到一切想要的物理变能。”
阿尔瓦弯腰坐在沙发上,他向后撩起头发,像是又想起了那场失败的验证,他们曾有几次恰似近乎成功,又完完全全的败下阵来,直到发生了那次没能避免的灾难。
“虽然永久磁体可以制造出足够多的磁力,但空气中的摩擦力,机器的损耗以及地心的引力,都在指正着人类不可能制造出绝对永久的机器。”
“而在那台机器的反应热、PH值持续了不久之后,放热速率大于散热速率,体系内出现热量积累,引发反应失控导致了那场火灾爆炸事故。”说完他看向卢卡斯的眼睛,希望能通过阐述的真相,为卢卡斯带来一丝清明的意识。那个东西,是碰不得的,是愚蠢的。
“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为什么又要把它拿出来?”卢卡斯挽在袖子里的拳头悄悄握紧,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只有表情还在强装镇定。
阿尔瓦直起身子对卢卡斯露出微微笑意,他慢条斯理地拿过桌旁亲手撰写的学论教材,用指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封面,另一只手放在腹部,仿佛能感受到从内传导出的温暖。
“我想让你,做关于'永动机不可能实现'的论述,卢卡斯,你一定跟我一样,不希望再有其他发明人员经历跟赫尔曼相同的灾难了。”
相同的灾难,相同的灾难…
卢卡斯咬住嘴唇,只有蠢货才会重蹈覆辙。
“卢卡斯。”
那个人突然叫住了正在跑神的他。卢卡斯抬起头,正好对上了那人满富温柔似水的眼眸;阿尔瓦犹豫地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又随着缓和的呼吸塌下了肩膀。
“还是等研讨会结束后,我再告诉你吧。”
阿尔瓦很喜欢还未清洗前的衣服上,留有卢卡斯信息素的味道,那种甜馥的花香味令他喉咙收紧,因为他是Beta,所以是爱让他迷恋上这种味道。但他不得不立即把它们洗掉,就像个犯罪分子,不留任何蛛丝马迹。
产科里接待的Omega跟Beta的比例是6/1,阿尔瓦戴着口罩与帽子生怕自己被人认出来,这种偷偷摸摸从卢卡斯第一次亲他开始就在刻意进行了。他们分明是无人不知的师生关系,却会在人群背后吻的你我不分。
阿尔瓦把手放在跟先前比起来,又微微隆起来半点的腹部,深呼了一口气;最近他感觉越来越耗神了,总是想随时就这么睡过去。医院说他不仅是个男性Beta,而且年龄已经过适龄生育期了,风险很高,但介于医疗条件不错,阿尔瓦坚持的话还算满足条件。
听到这里的时候,阿尔瓦心理的阴霾散去了大半,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心中做下了从未想过的重大抉择——如果是卢卡斯想要的,他愿意放弃现在为止,他获得的一切造诣。
不论是科学研究,梦想,还是从舆论角度看来待便注定无法被接受的关系,只因为卢卡斯说他喜欢,阿尔瓦就愿意把全部留给他。
就让上一代燃尽的灰烬,被永远的留在那个时代吧,赫尔曼,你,我,我们都留下。
研讨会那天,人群里很拥挤,快门的声音不停响起,就连阿尔瓦特地带的帽子都被手掀翻,但作为一个资深的新闻登报者,阿尔瓦对答如流地应付着记者们提出的问题。
他的衣外里穿着一件宽松的毛衣,如果阿尔瓦是Omega的话,身体因怀孕改变的信息素很快就会被人所察觉了,但好在他不是。
研讨会很快便条理有序的开始了,听众席与辩论席都竖起耳朵,只要出现基础学术不过关的论述,几乎就会炮轰下台。
阿尔瓦不担心卢卡斯的知识储备,但还是在台下为卢卡斯捏了把汗,如果人群里有过激党派,他就立即冲上去与对方对峙,只要不让他们拿卢卡斯的事情报道。
赫尔曼去世到现在,制作研究永动机的人数也是只增不减,随着越来越多新发现被论证,他们反而更加热情,执着,也更离谱。
辩论席的科学位专家们有条有理的分析问题,人们先是提出“为什么”,然后找到各种理由去合理化,许多事情降临到自己身上,人们就会变成玻璃瓶里找不到出路的蚂蚁。
发明家最擅长的事情便是举一反三,想当初赫尔曼还说自己不喜欢男人,最后又说他确实不喜欢,但阿尔瓦胜过世上所有男女。
终于,有人报道了卢卡斯的名字,阿尔瓦满怀期待地随欢迎的掌声望过去,却不见工作人员将那台要用以反向论证的仪器抬上去。
阿尔瓦皱起眉头,他刚跑到后台,就听见话筒被那熟悉又自信的声音呼响。卢卡斯深鞠躬,跟所有今日在现场的来宾打了个招呼,开始时似乎还很正常,阿尔瓦听见他说“今天想说些可能令人吃惊,不太一样的东西”,以为他有了什么科学理论上新的想法,可随即他道出的话语就让阿尔瓦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最后僵硬在了原地。
他靠着墙想要保持平衡,然而那些体力良好记者左右寻找着他的身影,最后蜂拥而上。
“——毕竟是个只会坑蒙拐骗的卑鄙小人,靠偷窃别人的专利与心血才得到了今天的位置。洛伦兹早就把他的野心荼毒进整个科学院,他教授课程期望扭曲更多学生的思想,当然还有那令人作呕可怕的癖好,就连那位曾经被他下计杀害的同伴的遗孤也不放过。”
卢卡斯像带着十足的准备,他站在台上一字一顿地演说着。他面对镜头的模样楚楚可怜且深恶痛绝,几乎没有人敢立下定论认为他在撒谎;而卢卡斯的余光始终捕捉着阿尔瓦万分无助的身影,多么可怜,像只瑟瑟发抖的兔子。
但卢卡斯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毕竟他只是作为受害者在索取自己的东西,一个终于将“真相”公之于众的痛快感!
乱哄哄的人群中有人喊道“洛、洛伦兹教授往那边跑了”立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去跟。
卢卡斯得意洋洋地丢掉了话筒,紧接着却被人突然按倒在地上,冰凉的手铐扣住臂腕,卢卡斯叫喊道:“你做什么!”
一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老人整理起领结,他神色严肃,身旁的警探把卢卡斯抓起来跪在了地上。卢卡斯认得这个老家伙,他已经退休很久了,就在书柜上的荣誉相册里,跟阿尔瓦与他父亲毕业于同一所学校,通过选拔出来、拥有科研界最高学术称号的院士。
“洛伦兹根本没有窃取过赫尔曼塞曼的研究专利,那是他们俩共同的成果,将那项机器发明记载入册的人是我,是赫尔曼亲自找到我,要求把当时那看起来是成功了的专利登报为洛伦兹的名字。”
院士悲痛地摇了摇头:“后来经过一系列验证它还是失败了,永动机永不会被发明出来。”
已经不能再做简单的流产手术了。
胚胎的形成已达三个月,阿尔瓦面无血色地签署了医院方递来的免责合同。
昨日他没能脱身,被一同带去了警察局,他们在搜索危险物品的时候知道了阿尔瓦已经怀孕的事实。对科研界来说真是个笑话,当然,整个世界也都知道了。真是个笑话。
“为什么这次要放弃避孕,难道你真的觉得我想跟你孕育个孩子?”卢卡斯像是听见乐子似的,他不顾警察地警告,对阿尔瓦嗤笑道:“你那寂寞的子宫是想在萎缩前再做出点什么贡献?不愧是舍己为人的大发明家。”
阿尔瓦低下头,他什么也没说,把修长的手指插进头发里,呆滞地望着地面,直到警察做完详细的核对调查后把他们都放了出去。
站在街道上,他眼底是死凄的灰色,就像外面远处山峰下已经黯然失色的天空,他说着好像与现在心境并不该相符的东西:“卢卡斯,我交给你的课题,你都认真做完了吗?”
卢卡斯愣了一下,口吻愤怒地反驳回去:“你还在跟我玩扮演师生的游戏?”
“我…或许我什么都没能做好。”凝望着对方那双被恨意蒙蔽的眼睛,阿尔瓦如鲠在喉。
他转身离开,边走边狠狠掐住胳膊,走的却是离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卢卡斯疑惑不解地站在原地,他毁了阿尔瓦多年建立起来的名声,对方却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情绪崩溃、恨不得你死我活。他只是离他越来越远,自己却突然失去了所有底气。
那稍微隆起一点的腹部,再次平息下去了。
他裹紧风衣,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可能因为麻醉药的剂量还没完全散去,他全身无力,等到回研究时仍旧头晕目眩。有记者堵在他家门口,他虚弱的身体根本没有精力推开他们,直到他掏钥匙的时候险些摔倒,聚拢的人群才终于让开了一些空隙。
他以为那些人会跟着他挤进来,谁知道推开门,那个少年迎着光线伫立在屋内正中央。
卢卡斯一个背身流畅地关闭了大门,整个世界又重新安静起来,阿尔瓦向旁边退去,他像是要随时跌倒了。门扉溅起的尘埃轻轻飘散在空中,这里只剩下两个错位的灵魂。
“老师,需要我帮忙吗?”卢卡斯向他伸出手,他工作服的口袋里放着熟悉的遥控器。
阿尔瓦顺着他的影子看过去,是赫尔曼的仪器,它的位置从研讨会开始前后原封未动。
“老师,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
卢卡斯慢慢向他走过去:“我已经确认过了,它的重要材料还完好的保存下来,而我已经研究出使用它的新方法了。我相信只要你跟我合作,我们联手,永动机终将不在话下。”
阿尔瓦想要躲开,卢卡斯抓住了他的手腕,故作深情地放在嘴唇边亲吻,他的一举一动都含带着赫尔曼的影子,却与之大相径庭。
“对…”阿尔瓦吞咽了下唾液,沛人心脾的花香味包围他,使他的瞳眸不断颤抖着,颤抖着。
“卢卡斯,它的确含带着我的梦想…”
泪珠从脸庞滑落掉落在地上,吸收起一颗豆大的尘埃,卢卡斯面对这脆弱到了尽头的阿尔瓦,嘴角隐隐地勾起了一抹笑意。
他抹干他脸庞的湿润,呼吸间带着暧昧的雾色,他摩挲着他的唇瓣,像是要跟他融为一体:“这样就对,这样多好啊,老师。”
阿尔瓦抱住那张年轻无比的面容,他几乎奉献出了全部的定力去回吻卢卡斯的眼睛,他的手抚摸过对方的锁骨,胸襟,像在撩拨带动着对方心中又暗暗燃出窃喜的火。
“我的梦想,还有我的爱,赫尔曼,赫尔曼,我看见了已经彻底燃尽的未来。”
卢卡斯在听见那个男人的名字时,心中的暴怒刚要发作,就感到胸前口袋里的重量一轻,他还没去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只胳膊几乎使出了全部的力量,将他朝门外的方向狠狠推出了半米远。
他只记得那抹微卷的白色长发,上一秒还带着清香气息掠过他的鼻尖,还会有什么Beta会发出这么好闻的味道呢?
下一秒,爆炸的热浪席卷了整个建筑物,没有留给他任何足以感怀的余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