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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决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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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途中,纪惟生三人都还沉浸在思索凶手的作案手段上,渝占亭落在最后,却始终与他们三人没有拉开距离。
常煦匆匆从后面赶来,说是青赋请他们回去。
几人返回灵圃,储龙沉着脸,青赋却笑眯眯的请他们坐下喝茶。见白衣白发,如一尊冰山玉璧的萧珏也坐在旁侧,谁都不敢妄动。
青赋也没勉强,微笑着看向姚从元身后的渝占亭:“我这老头子当真在这山中待的太久,修真界何时有如此出色的小辈竟都不知。”
姚从元一头雾水,青赋将方才的事情大致一说,姚从元和段天涯都颇为吃惊,唯独纪惟生看向渝占亭的眼光多了几分敬佩。
青赋神色和蔼,微胖的中年面孔让小辈很容易生出亲近之心:“渝小公子,不妨说说你对此事的看法。”
姚从元接过话道:“前辈,我师弟他自小沉迷于钻研机关术,哪里知道这些?”
青赋语气亲和:“我想,渝小公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缘由,我们只是想听一听他的理由。或许,能帮到我们也不一定。”
纪惟生道:“渝兄,我也想听听你对此事有何见解。如果这就是凶手作案的手法,那么要做到这一点,凶手至少要与鬼章认识,起码鬼章不会防备他。如此说来,凶手一定出自衍天宗内部。”
常煦若有所思道:“也许是妖界内部的人。”
段天涯点头认可:“没错,也有可能是妖界的人。”
姚从元道:“照如此说来,衍天宗所有跟鬼章有过照面的人不都有嫌疑?妖界这样的人更多。那还怎么找?”
纪惟生道:“不是的,姚兄。嫌疑人除了与鬼章相识,他还要能自由出入苍梧峰。所以嫌疑人只可能是当天留在苍梧峰上的人或妖。”
段天涯道:“鬼章跟前是带了不少妖兵,可如今都已经回了妖界,咱们怎么查?”
青赋喝了口茶,神色不明。
渝占亭这时才开口:“不妨试试招灵?让鬼章亲口告诉我们,谁是杀他的凶手?”
姚从元不解:“师弟,何谓招灵?”
“妖有三魂七魄,更有真灵。鬼章虽死,我想以他的修为,其真灵定不至于尽散,若能寻到零星半点,指认凶手足矣。”
姚从元迷惑更甚,怎他师弟说的这些,他一个字都不知道?
纪惟生不解道:“我只知人可招魂,妖竟也能招灵吗?”
渝占亭道:“我也只在天枢门的典籍中见过。”
姚从元:“???”
青赋喝了口茶,神色如旧:“既然如此,那此事便有劳渝小公子。若能找出凶手,衍天宗上下必会感念渝小公子恩德。”
纪惟生道:“前辈,我看事不宜迟,那就今夜吧。”
渝占亭说:“今夜恐怕不行。”
“这是为何?渝兄,你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渝占亭说:“招灵极损灵识,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最近我染了风寒,又长途跋涉至此,容我休息一日,明晚如何?”
萧珏微微抬眼。
储龙道:“明晚?后天妖界的人可就来了,万一你……”
青赋道:“那就明晚吧。”
渝占亭道:“烦请帮我准备些朱砂、黄纸,以及笔墨。再另备一盆清水。”
当天下午,纪惟生便将他要的东西一应准备齐全,拿给他过目:“渝兄,你看可还需要别的?”
渝占亭扫了一眼:“很齐全。”
纪惟生问:“渝兄有几分把握?”
“没什么把握。”
纪惟生睁大眼睛:“那渝兄怎还应下此事?”
“我应下此事,你们便不查了?”
纪惟生道:“那倒不是。师兄一直在追查此事,只是这段时间他常在山下,不知在忙什么。”
第二日夜里,渝占亭独自一人留在鬼章被杀的房间里。姚从元和纪惟生本要陪着他一起,但他说真灵性敏,若受到惊吓定会逃的无影无踪,他们三人只能下山,青赋、储龙等人也都留在各自的房间里。
深山空寂,暗夜昏幽。渝占亭坐在灯下看书,仿似对今夜的事情不以为意。
一只金翅鸟从天边悄然而来,在进入衍天宗前倏尔收敛流光潋滟的翅膀,化作一只碗口大小的金雀,从窗户飞进来。
它抖抖翅膀,将挟在羽下的一只玉牌抖出来,用神识刻在玉牌上的金色文字浮在虚空,渝占亭看过内容,文字顷刻烟消云散。
金雀歪着脑袋望着他,似乎在等什么。
渝占亭翻了一页书,淡淡道:“今后再无重见之日,最后一面见与不见都无关紧要了。让它安心去吧。”
金雀歪着脑袋等了片刻,确定再等不到别的,这才振翅离开。
房门被推开,萧珏从外面进来,又将门阖上。他把手上的食盒放在桌上,收了他面前的书,然后把一碗面、一碟小菜放在他面前,又将筷子递给他。
渝占亭接过筷子,吃了小半碗面和一些菜。
他的饭量很小,萧珏见怪不怪,又将茶水递给他。
见下午纪惟生准备的东西全都放在角落里,房间里一点招灵的样子也没有,他感到疑惑:“这是?”
渝占亭说:“人有三魂七魄,但魂魄能否留存在世间,却是机缘。有些人的魂魄在世上数十年甚至百年不灭,但有些人却是身死即消。妖跟人差别不大。”
萧珏慢慢反应过来:“所以,鬼章的魂魄早就消散了?”
“若没有,庆城王现在一门心思应该都是相救鬼章。”
“那你……”
“骗他们的。但若是凶手知道此事,你猜他会作何反应?”
萧珏从他眼底看到一点谢无涯从前的影子。聪敏、智慧、狡黠。那是他艳羡的,喜爱的东西。那一点点转瞬即逝的美好却足以牵动他的心,他装作不经意轻碰了一下他的手,但眼里的小心思却完全藏不住。
渝占亭心如明镜,却并未点破。他本来很在意这件事,可忽然,他就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
“回去吧,今夜招灵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你若在,怕是有人就不敢来了。”
萧珏不想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也许是从前的阴影还影响着他,他总不愿这个人离危险太近。
鬼章那样的身手都死的悄无声息,这让他更加不安。
渝占亭提醒他:“明日妖界便会来人,这是最后的机会。”
萧珏顿了一下,说道:“我就在外面。”
渝占亭将碗筷收拾好,把食盒递给他,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听话,回去吧。”
萧珏无端听出一种很宠溺的语气,像是大人同小孩子说话,看着面前这张稍显稚嫩的面孔,一瞬脸红到脖子,他把手抽走,腾的站起来,绷着身子往外走:“那我出去了。”
渝占亭嘴唇微抿,似乎含着一抹难得的柔和。
但很快,那抹柔和便消失不见。他伸手,窗台上的玉牌落在他掌心,玉牌样式古朴,上面的花纹更是复杂神秘,他摩挲着,似乎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
门外传来啵啵的叩门声,玉牌在他掌心消失不见。
“渝公子,是我。”门外传来常煦的声音。
“进来。”
门被推开,常煦提着一壶茶进来:“渝公子,师叔说天气凉了,让我给你送壶热茶。我马上就走。”
渝占亭淡淡道:“放下吧。”
常煦放下茶壶,边给人斟茶,边不动声色打量四周。很快,他的表情变得难以置信,因为他看见房间里什么也没布置,纪惟生送来的所谓招灵的东西全都胡乱堆在角落。
他意识到什么,并迅速做出决断。
掌心突然钻出一把利刺,径直朝渝占亭胸口捅去。
但电光火石间,他只觉得手腕像是被铁钳夹住,要给他活生生夹断一般。铁刺停在渝占亭胸口半寸处,却再也无法靠拢一丝一毫。
他愕然。
渝占亭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果然是你。”
常煦满脸诧然,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可他的身体像被钉子钉住,动弹不得。
渝占亭松开束缚,常煦重跌在地上。
紧接着,隔壁听到动静,随即赶过来。
看清是常煦,众人脸上都闪过一丝惊愕。
所有人都清楚,今夜只有凶手会走进这间屋子。
储龙更是直接将人拎起来:“是你!”
萧珏半天没说话,直到储龙要动手,他又才开口拦他:“我的弟子,我会管教。”
萧珏将常煦带走,储龙不放心,抬脚跟了上去。青赋无话可说,默了半晌,他转头看向渝占亭:“渝小公子当真智计无双。”
渝占亭起身往外走:“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们了。”
见他毫不惊讶,青赋温和的面孔爬上几缕狐疑:“你早就知道是他?”
“是谁都无妨。”
青赋说:“还是有区别。若是换作旁人,此刻便已经让执法弟子带走了。我猜,今夜常煦会留在竹苑。”
渝占亭没应。
青赋幽幽道:“常煦跟别人不一样。”
渝占亭本欲离开,不知缘何转身又去了山顶。
渝占亭立在院子里,屋内的灯一直亮着,他不知道他二人在说什么,其实,只要他想,不过是心念一动。
过了许久,约摸一个时辰,又或者两个时辰。
门开了,萧珏走出来,身形略显疲惫。
他看到渝占亭,有些意外,几步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渝占亭说:“怎么不交给执法弟子盘问?”
萧珏道:“我已经问过了。”
“他怎么说?”
“他的家人均遭妖邪侵害,致使他自小流落街头,受尽欺凌,所以他对妖邪恨之入骨。此番鬼章在衍天宗嚣张跋扈,他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你信吗?”
“我信。常煦这孩子心地善良,若非如此,绝不会做下这样的错事。若是我能早些觉察,也不至于让他闯下大祸。”
渝占亭道:“他杀害鬼章,引出这么多事,你当真觉得他是一时冲动?”
“无涯,他的性子跟你从前很像,总是意气用事,不计后果,他……”
渝占亭打断他:“所以呢?”
“明日,我想向庆城王求情,不要杀他。”
“我不建议你这样做。”
“他是我的弟子,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他一命。”
渝占亭神色不明,半晌,问了一句:“你为他求情,是因为他是你的弟子,还是因为他肖似故人?”
萧珏哑然,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无法接受,也绝不愿意看见那个顶着谢无涯面孔的人赴死。
萧珏感到腰上一紧,原来是面前的人伸手揽住他。
“不要感情用事,今夜时辰还长,让执法弟子将他带回去仔细盘问,明日才好应付妖界。”
萧珏固执道:“不……我要看着他。”
渝占亭无奈:“你到底是跟谢无涯较劲还是跟自己较劲?”
萧珏心头泛起苦涩,渝占亭与他差不多齐高,甚至还要稍微逊色些,但这个怀抱给他的感觉却温暖,他靠着他,无端生出委屈来。
渝占亭又和声道:“你不是要重新开始?我换了新身份,等这件事结束,我们就去沧川一带。从前种种,当它烟消云散,好吗?”
萧珏攥紧他的衣袖,身子紧绷,像一张拉满的角弓,他望着黑沉沉的夜色,克制的说:“无涯,我感觉你变了许多。”
“人都会变。”
“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前尘往事,何必再提?”
“我想知道……”
渝占亭道:“我不是谢无涯,我没有义务去了解他的过去,再转述给你。如果你是想从我身上找出他的影子,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渝占亭感觉脖颈上有些冰凉,他的心一下软了,收拢双臂,将怀里的人箍紧:“萧珏,你到底要我拿你怎么办?”
萧珏头埋在他肩颈处,哑声说:“无涯,我想保他。”
“你保不了。”渝占亭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这是他自己犯下的过错,只能他去弥补。”
“如果是以前的你,也会这么说吗?”
渝占亭无奈道:“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个人感情都不会影响我作任何判断。我不是谢无涯,不会意气用事,也不会一时冲动,你如果非要问我,我只能说,他非死不可。”
腰上的力道骤然收紧,渝占亭觉得自己的心口也在收紧。萧珏慢慢松开他,借着并不明亮的月色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启唇:“我知道了……”
房门合上,屋里的灯也灭了,到处黑漆漆一片。
渝占亭立了许久,才独自往山下去,原本只需眨眼的功夫,他却在步行。山路难行,他从前并不觉得,可今夜却莫名觉出难来。走到一处断崖,他没有沿着一侧的小路继续,反道走到崖边,靠坐在一块青石上歇脚。
周围暗的厉害,却能听到崖下传来的风声。神卫提着虹光琉璃盏出现在他身后,周围登时亮如白昼。
渝占亭让他收了,神卫便拿出一枚明珠放在他脚边的草丛里。光影绰绰,看不真切,道也不至于漆黑一片。
渝占亭问:“消息传到春风城了?”
神卫说:“是。前两日便传到了,但没动静。”
“一枚弃子,他哪里会在意?”
“陵晋也去了春风城。”
“这么说他查到了。妖界最近如何?”
神卫继续道:“庆城王去见过妖君后,妖君便去见了花芜上神。之后,再无动静。另外,陵晋已经查出傀儡与仙界的关系,却并未声张,缘由不明。”
渝占亭道:“下面乱成一团,天上也不会太平。”
神卫说:“天上传来消息,上清天封印似有异动。溟侓神主私入洪荒境,但意图不详。玄武大限将至,羽沉河恐有泛滥之势。”
神卫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站在他身后像座冰雕:“玄武若陨,北地无人镇守,六界恐有动荡之危。”
渝占亭望着远处,冷风刮的身上衣袍猎猎:“四神兽命途相连,玄武若陨,其他人也不过早晚而已。本以为我还有时间,在下界留个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如今三年五载恐都是奢望……”
神卫一字一顿说:“尊上想留,便留。”
渝占亭淡淡道:“天命不可违。”
神卫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渝占亭道:“搜魂一事可有眉目?”
神卫道:“尚无任何消息。”
“尽快。把他魂魄将养好,我也才能放心离开。”
“是。”
“明日他定会向庆城王求情,那个场面我就不去了。”
神卫突然说:“庆城王,该杀。”
渝占亭道:“你是护卫,不是杀手。”
神卫道:“可以是。”
渝占亭看着他,神卫骤然跪下。
渝占亭站起来,披风曳地:“跪着吧。”
他一瞬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好似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渝占亭去了一趟魔界,在羽沉河边立了一天一夜,却始终没惊动水下的玄武。
玄武让金翅鸟将玉牌递给他,说明它已经感知自己大限将至。
那玉牌是他当年选定镇方神兽时留下的信物,也是它们身份的象征。
他记不清它们到底跟了他多少年,只记得是十数万年。目前为止,是留在他身侧最久的几个。他见惯了无数的生死,无数的别离,这几十万年,他身侧也走过无数人。
他从没幻想有人能永远留在他身边,他只是希望,停留的时间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他望着黑沉沉的河面,突然想起久远的从前。
那时,他需要几只神兽替他镇守四方,所以特意去了洪荒境,为了收服里面的凶兽,让它们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每隔半个月他就去一回,回回将它们揍得只剩半条命。不知花了多少年,最终才留下它们四个。
此后,大大小小不知共历了多少劫难,春去秋来,竟也过了这么多年。如今,连它们也开始走向生命的尽头。他向来是漠视这些如流沙经过的东西,因为除了漠视,也没有更好的态度。只是当他的心有了牵绊,他就再也无法坦然的面对。
他终于还是没有见它。因为他知道它会撑着一口气等他,他希望,它能一直撑着。
……
傍晚,他回到衍天宗,宗内安然无恙,看起来鬼章一事已经平息。
姚从元过来说,萧莲舟已经苏醒,交代有话同他们说,让他们暂时不要离宗。渝占亭也没拒绝,反正只要事情尘埃落定就好。
姚从元唏嘘道:“师弟,今日那场面幸亏你没瞧见。”
他絮絮说起来,原来是常煦当着妖界众人竟突然一口咬定杀害鬼章一事为萧珏授意,并当场刎颈而死。幸亏陵晋带着证据及时赶到,戳穿他的谎言。
“这常煦竟是昊天宗人之后,他来衍天宗,就是为了报仇。本来是要刺杀萧宗主,没想到鬼章突然到来。他杀鬼章完全就是临时起意,想借此挑拨妖界对衍天宗下手……他们在春风城有一落脚处,听说陵晋在这里抓了不少人,都是跟常煦差不多年纪……”
渝占亭没答话。
“还有那具傀儡,陵晋也作证说,出自仙界……想不到这件事这么复杂,连仙界也牵扯进来……”
“陵晋供出仙界?”
“他当时在殿上亲口说的,傀儡出自仙界大殿下之手,还说,可以跟人当面对质。我看那庆城王好像很感兴趣。”
渝占亭默然。
他清楚的知道,陵晋此番同时招惹仙妖两界,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夜里,他去找萧珏,将他带到山下玩,城里很热闹,但他看起来心情沉重,毫无兴致。
常煦身死,又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他心里很难好受。
渝占亭买了只大嘴丑鱼灯笼递给他,他没接。他只好自己提着。
又买了对泥塑的胖头娃娃逗他,萧珏也没什么兴趣。
过了一会,渝占亭又跟他说:“听说今日城中有人大寿,稍后河上有歌舞……”
萧珏说:“你去吧。”
渝占亭拽了拽他的袖子:“你陪我去。”
萧珏还是点头同意。
两人往视线最好的长桥上走,渝占亭瞥见几个小孩在桥边戴着十分夸张滑稽的面具嬉闹,上前跟人商量了半天,好说歹说才买下一张。
他戴着面具偷偷走到人身后,轻轻拍了拍萧珏的肩头,萧珏转头,眼底毫无波澜。
几秒后,渝占亭有些尴尬的问他:“有趣吗?”
萧珏说:“我不是小孩子。”
渝占亭摘下面具,继而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串糖葫芦递给他:“这个呢?”
萧珏只是看着他。
渝占亭默默将手收回来。两人立在桥上,周围人声鼎沸,但他们谁都没说话。
游船画舫很快飘出来,乐声歌声在河上回荡。
河岸游人如织,笑声不断。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惊呼,接着只见桥下溅起一捧水花。
周围有人大叫:“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还没等人回过神,只见一个矫健的影子从河对岸踏水而来,如鹰隼掠过,一把抓住那人肩头,猛地拽起,将他扔到桥上,然后揪住领口,让他吐了水。
人活过来,围观群众赞不绝口,自觉给这位从天而降的义士让出一条道。
那人什么也没说,抬脚往桥下去。
他穿一身玄色袍服,随身带着一柄黑色长剑,扎着高马尾,眉眼凌厉,眼睛晶亮,浑身都是慑人的气势。他的视线扫过来,不经意间与渝占亭对视,一个平静无波、深邃淡然,一个肆意张扬,侵略十足。
视线转瞬移开,那人走下长桥,融进人流中。
渝占亭默然看着,他听见萧珏失神呢喃了一句:“无涯……”
“萧珏……”
他伸手想拽住他,被萧珏推开,衣袖从他指间滑走。
大嘴丑鱼灯笼掉到地上,一簇火升腾起来,将它烧了个干干净净。
渝占亭立在原地,面上无悲无喜。
他早就知道,一切都会像从前那样无疾而终。
这是注定的。
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面具从他指尖滑落,掉进火中,一点一点烧毁那张滑稽的面孔……
……
接连几日,渝占亭都没再见到萧珏。青赋说,他可能去了山下。渝占亭心底有一个猜想,但又不愿深想。他在竹苑等他,从早上等到深夜,萧珏才披着一身月色回来。
萧珏看到他,少见的意外。但他还是走过来,渝占亭问:“这几日去了何处?”
他说:“山下。”
“所为何事?”
萧珏沉默。
渝占亭突然凑近他,萧珏登时往后退了两步。
两人对视,萧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渝占亭看着他,唇边罕见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很晚了,早些休息。”
他转身,萧珏叫住他,突然问道:“你是无涯吗?”
渝占亭背对着他:“不是。”
“我……想同你说件事……”
渝占亭没有回头,唇畔笑意尤在:“好啊,说什么?”
“三日后,我在山下老地方等你。”
渝占亭望着黑沉沉的远山,口里道:“不能现在说?”
萧珏垂眸道:“不能……”
“好……”
他往前走了几步,复又停住,像是下定决心:“萧珏……”
“嗯?”
“我不是个不开明的人,既然你有更好的选择,我退出。”
“……”
“原本打算这件事结束,便带你去沧川落脚,但我想没机会了。渝占亭是我特意选择的身份,他是沧川渝氏的独子,自小备受宠爱。父母恩爱开明,家庭也和睦,我想弥补你从前的缺失,以为你会喜欢,但我错了,你喜欢的从来只是那个虚无缥缈的谢无涯。我没有期望十年八载,只做了三年的计划,现在看来,我还是想远了。”
“……”
“萧珏,我尽力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强求这最后一回,终究还是止步于此。既然是注定的,我认了。”
“……”
“这件事从始至终,过错在我。一错,乌栖镇上趁人之危。二错,罔顾心意纠缠不清。三错,自以为是一厢情愿。凡此种种,不可饶恕。”
话毕,他背部突然被三股无形之力洞穿,身前身后同时晕出三个血窟窿,大朵大朵的赤色牡丹在他的披风上骤然绽开,月色下,显得格外妖冶。
“……”
渝占亭嘴角浸血:“从前一切,一笔勾销。过去种种,烟消云散。自今夜起,你我缘尽,永不复见。”
“……”
渝占亭抬脚离去,心念一动,关于萧珏的记忆被他强大的神识尽数逼至角落,他决绝阖眼,一道神力落下,尽数碎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