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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修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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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历带着七娘和青皮往后院走,却走的非常缓慢斯文,仿佛他不是杀伐血腥的军人,而是一位书生在和友人信步闲庭。
悠闲的走路节奏慢慢的缓和了青皮和七娘的心情,陈历见机开口道:“方才见两位身手着实不错,不知师承何门?”
话是问的两人,但傻子都看的出来,这是问七娘。
青皮虽然平时伶牙俐齿,场面上的事都是她先七娘半步,便是那些行商眼贼的人或者见多识广的镖师,也多半把青皮当做话事的。别的不讲,那一沓子的银票此刻还默默的躺在青皮的怀里。
但听到陈历的话,她还是忍不住尴尬的悄悄放慢了脚步,落后七娘半步。女孩子心思敏感,何况青皮又不同于一般女子。
陈历这句话说出来,她心中已经雪亮:自己若是真的要对江大春他们要求什么,恐怕要先屈居七娘之下。她一贯的心高气傲,又把七娘看做了胡人,明白这个情势后青皮心中竟添了几分屈辱之感!但此刻她又的确走投无路,除去依附七娘,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躲过那些可能已经铺天盖地的海捕文书!
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能为阮家伸冤,能让老父在九泉之下瞑目,她就算去服侍这个胡女也没什么!
不说青皮心里的百转千回,那边七娘道:“并无师承,不过是跟着父亲打猎学了些抓猫抓狗的本事。”
陈历呵呵一笑,“您这抓猫抓狗的本事施展开,我们这些堂堂天子近卫也难以抵挡啊!”语气谦逊,却内含一股傲气,让人刮目相看。不过陈历并未察觉,继续道:“方才队正所说的话,不知姑娘如何考虑?”
七娘不知为何他要此时追问,便沉默不语。
陈历道:“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在军中位卑言轻,只是佩服姑娘的身手。当今乱世,人命如草芥,全凭本事活着。若能有姑娘这样身手了得的做同伴,无疑是多了几分生存的机会。”
陈历的话却非常谦卑,但所言非虚且语气诚恳,不仅与方才的傲气不违和,还给人一种以诚相待的坦然之姿。
就连七娘这样无所谓的人,此刻也不由站住,微微福身正色道:“听闻影军甄选极为严格,除了文武艺和各种技能考教,还要审查家世。小女子本是山野之人,出生既随父母做了流民。后来父母去世,便独自闯荡,既没见识也没本事,方才不过是匹夫之勇,生死门前不得不博,实在不敢承将军厚爱。”
虽然人心不古,弑父杀兄之事常有,高门大族被杀的七零八落,但流民贱户不得为官依然被尊奉。只不过现在武人当道,以军功为据改换门庭也成了一条捷径。但即使如此,也需要附身门阀,甚至改名换姓,才能摆脱贱籍登堂入室。有籍者尚且如此,何况流民!
陈历也没料到七娘居然是流民,微微唏嘘了一下,又疑惑起来:“我听你说话文绉绉的,怎么会是流民?”
七娘道:“都是路上阿娘所教。小时曾听爹娘说过,当初爹是庄户人,娘亲家里却是书香门第。后来遭逢大旱又逢兵乱,全族都被屠戮殆尽,只有爹娘带着我逃了出来。”
皇庭变换,朝为龙子暮为奴的人家太多了,难道这七娘身世其实不凡?
陈历心思活络,追问道:“你老家哪里?”
“爹娘说苟活于世,不敢辱没先人,所以从未提及家乡及先人,更是叮嘱我世间只有云七娘,没有来时亦无去处。”
这样一来,陈历心中更加疑惑。大多数流民或因饥荒,或因战乱,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但无论如何都会记得老家在何处。万一将来安定下来,总会让后人记得祭拜先祖,落叶归根。像七娘这样避而不谈的,倒是有些意思。
莫非真的是前朝的“罪人”?
陈历低头寻思,青皮在旁边轻咳一声,示意七娘一起走。陈历连忙跟上,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随口笑道:“你父母连老家都不告诉你,就不打算叶落归根么?难道是私奔出来的?”
青皮脸上一红,重重的咳嗽一声,陈历才觉语失。正要为自己的轻浮请罪,却见七娘认真道:“懂事后我也曾问过阿娘阿爹,的确没有三媒六聘。”
她讲的那么认真,好像并不知道这话对自己多有不敬,认真的表情似乎这一切只是一段普通的对话。
陈历心头暗暗提高了警惕,原以为那个青皮是个八面玲珑的,但现在看来这个云七娘才是心思深沉,极难看透的人。
陈历生在王府里,自小到大看多了龌龊手段,自是不相信世上有什么淳朴之人。
不过他也不会暴露自己的心思,继续一边走一边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询问:“那你爹娘现在何处?”
七娘想着不知道那店小二是否向江大春透露过自己得来处,便含含糊糊的说:“四年前在久涵关外不幸感染时疫,已经离开。”
染疫是真,只是已经痊愈;离开也是真的,只是没有去世。但两件真事儿放在一起,让人听起来就不是原来那个意思了。
果然,陈历露出黯然的神情就不再多问,却依旧抓着七娘自己的来处不停的问:
“那你这四年在哪里?”
“居无定所,哪里有吃的哪里去。”
“我看你装扮,似乎做了猎户?”陈历的目光扫过她的脚上。
“诺。常打些野物换点吃食。”
“你常来此地?我看你与小二很熟悉。”
“这几个月常来。”
“所以——你是这易山之中的猎户?你平日落脚何处?”陈历的语速忽然慢了下来,笑容和煦却让一旁的青皮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陈历跟在常明空身边,山村血夜也有他一份。云七娘这个名字更是让他霍然想起,山民似乎说过,那个空了的房子的房主——辛十二郎家的媳妇就叫云七娘!
青皮并不知道小山村里发生的事情,对突然之间的变化感到非常的诧异。刚才还春风满面的招揽,怎么一转眼就杀气腾腾的呢?
七娘依旧是那副木讷的样子,淡然道:“露天席地,并无固定住所。”
“这山中也有村庄,你怎不寻个住处?”陈历紧逼不舍。
七娘忽然露出腼腆的神色,洗干净的脸上甚至飞出一抹红晕,“倒也不是没问过,只是他们都要钱粮,我打猎也不是每日都有收获的,所以实在给不起。”说完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一副很惭愧的样子。
青皮觉得七娘真可怜。一个从小跟着父母流浪的孩子,父母死后依然四处漂泊,尝尽世间的冷眼无常,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这世上可有爱与关怀。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还算幸福,至少在家中变故发生之前,她也做过十几年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陈历显然不信,突兀的问:“你可认识辛十二郎?”
七娘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的是易山里的辛家庄吧?去年冬天,山中猎物匮乏,我曾到那个村里请求庇护。他们说不要我钱粮,只要我答应嫁与辛十二郎。我那时才知道,村里旧俗老人去世时若无亲人相送,变会化作恶鬼降瘟疫于村民。这个辛十二郎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长大,但是三年前被抓走打仗,下落不明。我去求宿时,他老母刚刚去世,村里正苦她无人送终,于是就和我提出了这个要求。所以,那年冬天,我便嫁与辛十二郎的牌位,为他老娘送行安葬,顺便得一安身之处。”
“后来你便住在那里了?”陈历手心微微冒汗。
如果她真的是那个容留叛贼的村里人,以他陈历的本事别说留住,会不会被七娘杀人灭口都不好说。可是已经问到这个地步,这七娘怕是已经动了杀机吧?
忽然之间,陈历心如死灰,深恨自己为了立功多嘴多事!自己当初被扔进用卫,一直以来不断告诫自己务必以活下去为第一要务。想不到浸淫久了被那些渴望立功的人感染,仍然躲不过“贪功”二字!
七娘何等的敏锐,瞬间就捕获了陈历紧张防卫的姿态,不过她也不确定陈历是害怕还是要杀了她,所以微微一笑,无奈的说:“怎么可能!辛家还有一个屋子外加三亩地,所以开春以后,他们便把我赶走,收走了十二郎家里的土地和房屋。后来我偶尔打猎路过,看到屋子里还有人住,才知道族长家并未向官府报备人没了,十二郎家的土地便不能让官府的人拿走重新分配,依旧由族长说了算。”
这也算是常规操作,甚至陈历自己老家也是如此。七娘从小跟随父母四处流浪,如何不知这些个猫腻。信手拈来,不由陈历不信。
最重要的是,七娘不想在影军的地盘为自己树敌,而陈历也不想这样直接的和七娘闹翻。所以,这半真半假的话,正和了两人的需求。话音刚落,两人便相视一眼,各自颔首微笑,暗地里都松了口气。
青皮却完全蒙在鼓里,隐约觉得陈历和七娘似乎有什么事没告诉自己。这让她不禁想起家里父亲不在时,继母对待自己那种漫不经心不屑一顾的态度,心头懊恼之意更盛!此时此刻,青皮反而坚定了留下的心思。迟早有一天,她要让七娘和所有轻视她的人,都跪在她面前!为了那一天,如今所有的忍耐都可以接受!
把七娘和青皮送回后院,陈历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连忙赶到前院向江大春汇报。
进了前厅,却见有人正在报告,便垂手等在一边。
那人道:“已经验过伤口,所有死伤者的伤痕中没有柳叶星的痕迹。不过,伤的位置——却都是要害,以喉咙居多。”
江大春看陈历进来,便问道:“陈历,你熟悉宫里掌故,这柳叶星到底是什么来头?”
陈历说:“我也不曾见过,只是听家中长辈提到过,这柳叶星是前朝宫中女侍卫的贴身防护武器,从无外传。”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陈历便把自己只道的柳叶星的事一一道来,“前朝开国高祖年轻时广招贤达,据说帐下曾有一名极有本事的江湖女子。不仅身轻如燕,而且一手暗器非常了得,据说许多悍将能臣都在睡梦中被她暗杀。但是因为所行之事并非君子所为,高祖甚为避讳,史书中不提一笔,只在勋贵间口口相传。”
“立国后,高祖本有意将这女子纳入宫中,但这女子却不愿意做后宫一员。高祖又不愿意放她出宫,于是特意为这女子设了凤卫一职,负责后宫的防卫。并要她从后宫中寻找合适的人选,教授功夫。柳叶星便是凤卫的标志武器,而柳叶星出招必中喉咙,以求一击毙命。不过,这等江湖本事哪里是宫人们学的来的,所以听说凤卫只在失败时,为免受辱,常以此自杀。”
江大春一边听一边习惯性的用手指敲着桌面接道,“虽然如此,可我怎么听说当年凤卫所作所为可不输如今的影军。所掌握的密辛,王公贵族无不闻风丧胆,甚至后来的帝后也颇为忌惮!”
陈历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道听途说罢了,只不过是宫里妃嫔打发时间的游戏,传到外界就变了样。望北王还是皇子的时候,他的二哥是太子,倒是听说有个良嫔是凤卫出身。不过,当年景阳宫一场大火,不仅这名良嫔,连当年的太子都在葬身火海。后来就再也没听说有什么凤卫了。”
“你说的景阳宫大火,可是望北王被今上拥立入宫的那次吧?”
陈历笑容微僵,却还是点了点头。
江大春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追究,想了想又问:“酒肆那里,你一直旁观,可有注意云七娘使得何种武器?”
陈历还真留心看过,所以赶紧回复:“她没有什么固定的武器,都是拿到什么用什么。我瞅着她用过木棍,箭簇箭杆,短刀长刀,还有长枪。”
“她是用什么杀死常明空的?”
陈历打扫战场的时候就已经收好,见问起连忙让人呈上来。江大春定睛细看,却不过是一把普通的短匕,看起来也像是七娘随手捡到便用了似的。
“哦,原来如此。”江大春略有失望,又问道,“我看那七娘打斗时的身法诡异狠辣,却是跟谁学的?”
陈历便把自己方才与七娘的对话,又重复了一遍。
江大春听着也不插话,不知思量什么。但听到云七娘和辛家庄的关系时,似乎并不吃惊,陈历便想着他是不是已经提前知道了?
说完之后,见江大春还不说话,陈历忍不住问:“大人,虽然杨子兴的伤口和柳叶星的伤口相似,但也不能完全证明就是柳叶星所伤。你如此固执的要留下这个姓云的女子,却是为何?虽然云七娘武艺高强,但毕竟是女子,若真招进来,会不会被别的队笑话?”
虽然陈历开始时并不介意招揽七娘,但方才他已经对七娘心生惧意,所以现在便对招揽七娘这件事有了排斥的意思。
江大春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的说:“墨章,你信不信一招之内这个云七娘就能割断你的喉咙?她肯归顺,才是你的福气!如今十三卫少了三人,我们不自己找人,难道要等着被别的卫灭了么!”
影军的基本单位是队,由卫队长统管。但是一个队中又按照三人一伙,四伙一卫,一队总共十三人。当年跟着梁主逃出来的亲兵总共十三人,但是出来不久就因病因伤先后死了四人,梁主起事时亲兵中有一人贪婪受财泄露天机,差点令梁主大业功败垂成,被斩首示众。所以亲兵十三卫就只剩下七人。
梁主入京把持朝政时为了自己的安危,便选派信任的亲卫成立了影卫队,这七人便以都指挥使的身份一人一卫,每一卫下编制是七队,但是实际上在不同的时期影卫军的人数都有所增减,一卫多少队并不确定。
七娘这个时候的影卫队已经改名影军,常明空所领的这支小队隶属“用卫”,都指挥使是岑国公谢耀。谢耀也是十三卫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如今也已经四十六岁,颇为梁主信任。他的用卫可以说是影军中最为精锐,竞争也最为残忍的部分。谢耀对此心知肚明,却常常引以为傲,向人夸耀。大臣们忌惮梁主对他的信任,不敢说什么。那些被送来历练的公子王孙都离用卫远远的,一旦被送了进来,不是有罪的就是被家里算计的弃子。
青皮说的影军的晋升虽不全面,却是核心。
影军共有七卫,各卫除了领取任务外,还要自己负责补充兵员,填补战斗空缺。如果超出十三人,多出来的在每年一次的各卫大比斗中决定去留。比斗为生死斗,以卫为单位,可群殴亦可单挑,总有实力弱的被淘汰,甚至整个卫被消灭。相比个中血腥残忍,卫队内部队长之位的争夺至少不涉及一般的兄弟。
影军另一个特殊的地方,是影军的粮饷直接从皇帝的内库中领用,不受三司辖制。但皇帝自用尚且不够,能匀出来给影军的就非常有限。对这个情况,建立之初梁主和七卫就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影军可以自行谋取粮饷。以至于后来影军巧取豪夺,鱼肉民间的事情虽然屡屡发生,有司却因此无法处置。
这也导致了影军在朝在野都声名狼藉。可是谢耀曾傲慢的对弹劾的谏官说:“某等只是皇帝一人的军士,要那些名声作甚!”
便因了这句话,梁主竟直接砍了弹劾之人的头,从此以后再无人说影军半个不字!
墨章是陈历的字,听江大春这么说也不能反驳什么。
江大春见陈历不再说话,思量片刻后若有所思的问道:“你……怎么看云七娘这个人?”
“身手极好,杀人不眨眼;但说话行事,总有一种不相称的……”陈历斟酌了一下,冒出一个词,“平静。”然后颇为别扭的“啧”了一声。
“杀害同类,不管杀了多少,其实心里都会有所震动。”江大春道,“这一点,你我都很清楚。无论如何,但凡能不杀人的,我们也不会选择杀人,对么?”
陈历点了点头,表情也沉重起来。
江大春道:“可是这个云七娘,你可能感到她对杀人这件事,有这种选择?”
陈历皱紧眉头,眼前浮现出那张在人群中收割性命时的脸,就像她站在这里回话时一模一样的木讷。
不,甚至比回话时更木讷,木讷的就像常年劳作被生活磋磨到绝望的农人。
可是,她明明是个年轻的妇人啊!怎么会让人觉得那般沧桑?
江大春道:“你注意到她的眼睛没?嗯,是眼神——她的眼神。”
陈历想起来了,恍然道,“难怪!那眼神,好像看倦了所有事情似的。”所以容颜虽然年轻,却给人沧桑之感!
但是这么年轻,又经历过什么事以至于如此沧桑?
陈历更费解了。
江大春叹了口气,“倦?你还真是读书人!那是倦怠么?啊不,应该也算是倦怠吧。我曾在打斗中与她打过照面,那眼神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
“不止倦怠?”陈历追问,“你看清什么了?”
“这么说吧,”江大春想了想,慢慢说道,“就像——屠户在宰杀准备出售的猪肉。对,就是这样的眼神。我小时就住一个屠户的隔壁,他天天天不亮就宰了肉带到集市上卖。我没事时,就常看他杀猪。今天我看到云七娘的时候,就想到那屠户杀猪时的神色。你想想,屠户对自己手下日复一日待宰的猪肉,能有什么眼神?而一个年轻妇人,要杀多少人经历多少事,才能像杀猪一样去杀人?便是真正的屠户,怕、也、不、能!”
陈历从未听过如此形容一个人,一时间反倒没了感觉。但是对上江大春的目光,他却打了个激灵。因为,他从江大春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