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江山外》姬流觞

10、第十章（修订）

　　常明空也算是影军中的狠角，岂能这么容易让人走脱。墙被撞开后，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走南闯北的镖师们。他们推着着火的大车，把墙洞生生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冲了出去，却撞上了一堵铜墙铁壁——但有靠近者无不血溅五步当场毙命。不过三息，断墙外面也同门口处一般，围了一圈尸体。
　　领头的那人在三个大镖头的护持下，踉跄着后退躲到墙边，吓得脸色苍白，没有了方才的得意之色！四个人正惶恐的时候，身边一条清影飘过来，正是青皮。
　　领头的连忙伸手拦住道：“姑娘切莫过去，那些人好生厉害！”
　　青皮是奔着七娘冲过来，眼见七娘没有冲破那道包围线，倒也不急着跟上去。见这人说话，似乎没什么敌意，便停下来答礼：“多谢相告。”
　　那人看了看前面的灰影，问青皮：“前面那位小娘子，可是姑娘的朋友？”
　　青皮心想，只怕我认她做好友，她也未必拿我当回事。但扯虎皮做大旗这种事，青皮却是机灵得很。轻轻的嗯了一声，不仅默认了领头的说法，更增添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意思。她已经忘了，自己当初进门的时候，是如何想着攀附镖局的人谋个出路的。
　　四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领头的微微急促的说：“姑娘，在下乃京城汇昇号的执事掌柜。这次会同远镇镖局的英雄们带着货物本欲去西关，不想碰到了这种事。货物丢了还可补还，但我等身陷险境，性命堪忧，若是能得姑娘和你那朋友的援手，日后定当重谢！”
　　青皮冷笑，并不理会。一则她也不确定七娘能不能撕开一条口子让大家逃生；二来，空口白眼，谁晓得你们跑了转头认不认呢？！翻脸无情这种事，青皮可是打小就见惯了。
　　那人非常识趣，看青皮不理会，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打银票数也不数的就塞给了青皮：“这是定金。”然后又掏出一枚小印，交予青皮，“日后到了京城，将此小印交予汇昇号的掌家大掌柜，本号悉听吩咐！”
　　青皮收下银票，拿着小印瞅了一眼。阴刻的篆文并不是常见的号名，而是“明堂”两字。她知道，执事掌柜一般就是个分号的掌柜，若是掌家大掌柜，那就是总号的大掌柜了。一般，只有汇昇号大当家家里世袭的管家们才有可能担任。这个人能凭一个小印，让世袭管家们听话，只怕也不是什么分号掌柜。
　　那人见青皮没有拒绝，便又拱手道：“此外，若范某此番遭遇不幸，也请姑娘能代为告知汇昇号诸人。待得日后太平了，家人好来替范某收纳尸骨。”
　　说到这里，这个姓范竟然忍不住落下眼泪。
　　“三爷，形式未名，何必做此不详之语！”旁边一个黑黑壮壮的镖师瓮声瓮气的说，“有俺们三兄弟护着您，定能安然返京！”说完，颇不服气的白了青皮一眼。
　　青皮嘿嘿一笑，夸张的把那印信在黑壮汉子眼前画了一个圈，才纳入怀中，说道：“范三爷，东西我收下了。只是形式你们也看到了，我和我朋友自会尽力冲刺，但是能不能出去就看你们跟上跟不上了！”
　　说完，身形一闪，踩着七娘杀出的血路跟了过去。手中双刀翻飞，那些被七娘击伤的又被青皮补刀收割了性命。范三爷四人依样画葫芦，紧紧跟上，半步也不敢错开。
　　七娘隐约感到身后的压力减轻了许多，精神不由一震，本来半开半闭的一双倦眼悄然睁开，浓浓杀意已经染红了她的瞳孔！

　　没人能够形容七娘的身法，也没人能形容她的速度，甚至正在缠斗的常明空、江大春，景湖，裕福四人也不得不分心忌惮的看她一眼。
　　那是种什么感受？
　　就像人群中闯入了一头野兽。惨叫声和兵器带起的阵风是她的低吼，刀光闪动处连成一张恐怖的巨口，血腥层层泛起，如海浪不断的向外推涌。除了训练有素的影军还能抵挡，那些借来的衙役兵勇已经四散逃开。
　　影军们见七娘神勇，便将她与江大春团团围住。他们这厢集中，其他人便由兵勇们对付，但镖师四人组也是彪悍的，一般兵勇哪里是他们对手。便趁着这个空档，四个人竟撇下青皮和七娘，从另一个方向独自杀了出去。

　　逃出来后，回望醴酒镇冲天的火光，黑壮汉子兀自后悔：“只怕那两个小娘们已经死在影军刀下，可惜了那些银子！”
　　范三爷却摇了摇头，捂着腿上的伤口说：“若不是她们，咱们也没得机会逃出来，这银子给的不亏。再说，若是将来她们能活下来再相见，这银子也算买了一个善缘。无论怎么算，都是我们划算！”
　　范三爷胡子拉碴一脸的狼狈，这几句话说的倒是脑子清楚。汇昇号本是京城一家做杂货的中型商号，因这一本银票竟为日后买了一条通天发达的青云路。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醴酒镇的客栈边上，火光中，随着“啊！”的一声惨叫，景湖的脑袋滚落到地上。江大春的刀尖落下一注血，常明空的刀光在江大春的背上熄灭，眨眼间场上已经少了一人。
　　看到同伴瞬间身首异处，裕福惊的手脚冰凉，挥出去的刀立刻失了准头，被江大春踉跄躲过，却刚好挡住常明空的刀，让杀了景福力气用尽的江大春逃过一劫。
　　裕福不以为意，毫无防备的收刀转身准备再度砍向江大春时，腰间一凉，低头一看却只看到一地黄土！再一扭头，赫然发现不远处自己的腰部以下竟直直的立在旁边。
　　裕福脸上的肌肉被骇得扭曲变形，却没机会说什么了。挣扎了几下，轰然扎入土中，彻底殒命在边关。机关算尽，浮华享尽，最后却连个全尸都没有！

　　常明空的刀锋从裕福的腰间收回，看着变为两截的裕福，不屑的哼了一句：“碍事！”
　　江大春瞅了空子，并不恋战，三蹦两窜，竟追着七娘的身后跑了出去。常明空哪儿肯放他走，此时也顾不得追杀其他人，招呼手下悉数过来，把七娘、青皮、江大春三个人结结实实的围在了中间！

　　七娘杀的性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分敌我。但毕竟身在包围圈中，人多人少的变化她很敏感。忽然觉得身边压力猛增，挡路的人不仅多而且本事明显更厉害，仔细一瞧原先拦路的人多是穿灰衣的县衙兵勇，现在密密麻麻全是黑衣人！
　　她忽的卖了个破绽，将围在身边的最后三个人全部抹了脖子，随即立定站住。环顾四周，火光下黑影幢幢，让她想起了陈寡妇被击杀的那晚。
　　影军，自己躲来躲去，还是没逃过他们。只是造化弄人，这一次，自己身边多了个帮手，居然还是影军的人！
　　“啊哟”，有人连滚带爬的轱辘到七娘身边。江大春下意识的抽刀要砍，却被七娘架住原来是青皮。
　　青皮摸摸脑袋钻到七娘身后，戒备的看着江大春，又看看围住他们的人，几乎哭了出来：“怎么还没出去啊？”

　　江大春站直了身体，指着常明空道：“姓常的，你我终有一战，看来就在今天！从今往后，谁是本队的队正，就看你我谁能活着离开这里！”
　　常明空桀桀怪笑，笑声中不乏得意：“江大春，若是平日我还让你三分，只是今日你又是中毒又是受伤，还想活着离开这里，真以为我常某人是佛爷心肠么？”
　　两人各自抽刀，摆出角斗的姿势，周围的黑衣人自觉地退后，围成一个场地。
　　青皮颤抖着低声说：“这就是影军新头领的选出方式。”
　　七娘还没有回应她，就听江大春压低了声音说：“你与我合作，我们杀出去！”
　　青皮当然不以为这是对着自己说的，偷眼去看，却见七娘木然立在原地，没有回应。
　　七娘的第一反应是把这个江大春的脑袋交给那个常明空，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
　　但这是影军啊！
　　她不知道影军内部如何选出他们的头头，但是她知道影军历来的作风就是赶尽杀绝。不仅是她爹娘一直以来的谆谆教诲，也是在山村里证明了的。来路上击杀黑狗时，发现它没有其他的野狗援助，她就已经猜到山村里必然有新鲜的肉身让那些野狗一饱口福。否则依着它们群体攻击的个性，断不会让那只报复心强烈的黑狗头子独自埋伏击杀猎物。
　　这时，等不及的江大春再次开口，点破七娘的意图：“你已入局。即使杀了我，常明空也不会放过你！”
　　七娘看了看江大春，“你还能撑多久？”
　　“与他？”江大春看了眼常明空，“勉力一战，可以战六个回合。”
　　“好，那你去吧。”
　　江大春毫不犹豫，挥刀冲向常明空。
　　青皮不可思议的看向七娘，然后恍然大悟，“我们逃吧！”话音未落，七娘已经随着江大春也向常明空杀过去。青皮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只有余音在空中凌乱。
　　七娘微微落后，大约也就三步的时间。常明空和江大春已经乒乒乓乓的交上了手，电光火石过了两招，江大春胳膊上中了一刀。照这样下去，六招之后就是江大春横尸当场之时！
　　但江大春也确实彪悍，居然毫无道理的相信七娘会帮助他，不要性命似的一通猛攻，刀法凌厉，竟是两败俱伤的拼死打法！弄得常明空不得不回身自保。
　　连影军的人也被这瞬息生死的打法弄得屏息以待，竟没人注意旁边的七娘。青皮话音落下，倒是看着七娘冲了过去，却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只觉得似一缕青烟一般，在刀光剑影中倏忽一闪便不见了！
　　影军的那八个人木偶一样死死围住，却没有一个人出声提示或上前帮忙。这样的内部角斗是不排斥拉帮结派使黑耍诈的，但到了这种最后一战的时候，旁人却只需坐壁上观，待胜负分明后等着重新入队就好。大家虽是同袍，如此情景下技不如人被杀却是被大家默认许可的。
　　被杀就是失败者，影军中无人会为失败者复仇。
　　青皮本想冲过去帮忙，但只看了一眼没了身影的七娘，便说服自己“留在这里警戒就好”。她也看明白了，影军剩下的人在结果出来之前是不会动自己的。而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就看七娘能不能和江大春取下常明空的人头了。
　　倘若七娘失败，就凭自己那点本事，别说人头，怕是骨头都会被这些人敲碎。想到这里，青皮索性坐了下来，舒舒服服的摆了个姿势，想着便是死了也要休息好，黄泉路上不晓得要走多远哩！

　　空气中丁零当啷的响了七八声兵器招架碰撞的声音，突然就安静下来。青皮的嗓子眼忽的一抽，连自己怎么立起来的都不知道。
　　就见刀幕骤然消失，现出人影。常明空的刀直直的攮进江大春的胸口，江大春的刀无力的拖在地上，但七娘——
　　居然贴着常明空站在他身边！两人挨得那么近，中间几乎只隔了半掌的距离，就像闹市里交错而过的两个人，在突然停下的时间里凝固了。
　　谁，是死了的那个？

　　江大春是第一个动的人，但也只是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这一小步甚至不能拔出刀，只让常明空的刀身微微晃了一下。
　　但，刀动了，人没动。
　　常明空没动。依旧保持着出刀的姿势，恶狠狠的站在那里。
　　七娘慢慢回头，曾经杀意迸溢的双眸重新被厚厚的眼皮遮住，半开半闭间微微抬手便拿走了常明空手里的刀。
　　噗的，刀从江大春的身体里拔了出来，江大春身子一软跪在地上，微微起伏的后背证明他还活着。影军剩下的八个人似乎有些犹豫，却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
　　没了支撑的常明空保持着击杀的姿势扑倒在地！火光下，血从他的脖颈处呼呼溢出，很快便汇成浓浓的一滩！
　　呛啦！八人收刀入鞘，齐齐跪下，俯身入土，默然不语，等待江大春的处置。
　　周围死一般的安静。

　　江大春捂住伤口，挣扎了一下却没能站起来，只抬着头缓缓扫视着他们，一字一顿的问道：“你们，可服？”
　　“诺！”
　　训练有素的齐声，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角斗。
　　青皮后背凉飕飕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亲眼目睹了一名新的影军卫队长的产生。
　　江大春扭头问七娘：“你有什么要求？”
　　七娘想了想，回头看了看那片火场，问道：“我的狗皮，能还给我么？”
　　江大春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就算这张毁了，我会再寻一张给你。”
　　“哦，那就算了，折成银钱就好。”七娘认真的盘算，“十五个铜钱。”
　　“那就随我回去取钱吧。”江大春吃力的动了动，陈历越众而出，轻轻的搀起了江大春。他与江大春早就暗中来往，只是忌惮常明空的厉害不敢示人，此刻却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以后大家还是兄弟，”江大春道，“这次我们人手折损了不少，况且首恶即除，我也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只要各位同心协力为皇上效力，那就既往不咎。”
　　陈历微微松了口气，其他七人也连忙谢过，过来或搀扶，或打扫战场，有人不知在常明空身上撒了什么，瞬间火苗大涨，眼见的那尸体便消失在火中。
　　江大春带着众人离开，七娘正要跟过去，青皮悄悄的扯了扯她的衣袖，“你真要啊？”
　　七娘小声说：“该要不要，会掉脑袋的。”
　　前面的江大春听到，眉头微皱，心道：“这人看着木讷，却是个识时务的。只是这样的人，放走了不仅可惜，还有可能很危险。”他扭头看了一眼陈历，陈历会意，缀在七娘身后的人由两个变成了四个！青皮一看，也明白了七娘的意思。原本心中那点算盘，此刻也不得不重新拨打起来。

　　醴酒镇大半个镇子都被烧了，好在他们驻扎的那个客栈并未被影响，但是客栈里的人，包括老板小二都跑了个精光。陈历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安排防务去了。
　　江大春包扎完毕后缓了口气，便让人把七娘和青皮叫来，开门见山的表示，自己希望七娘能留在影军，确切的说是留在自己的小队里。
　　见两人沉默，江大春笑着解释：“影军中向来并无女子，但是两位武艺高强而且机智多谋，实在不输男子，本官甚为欣赏。只要你二人愿意，我一定会为两位说项。即便一时遇阻，我也可以保证在我帐下为二位留位置，只待他日有了军功，便□□耀加身。”
　　言下之意，是一定要留住这两人。
　　青皮踌躇着，福了一福才说：“谢将军美意，只是家父新丧不久，小女子需要回家奔丧，待家中事了，还有夫家要回。”说完抬头看到江大春的目光落在她的头上，连忙道，“路上不太平，曾遇贼人。幸亏七娘相救，我们搭伴行路，为了方便，才做男儿装扮。”
　　江大春笑道：“所以，即使现在换回女儿装，阮氏仍不肯挽发么？”
　　青皮见谎言被戳破脸一红，只得低头不语。
　　江大春道：“我不会勉强你。江某欣赏姑娘机智冷静，但要论起武力，姑娘还是有些逊色。在军营中，也会辛苦。但若有云氏在，你二人到可以方便互相照顾。”
　　说白了，买一送一！自己留下的原因不过是照顾云七娘。
　　江大春自以为想的周全，但完全没考虑青皮的意思。青皮心中一股傲气横起，又生生的压了回去，只扭头去看云七娘。她也是能屈能伸的主，眼下形式比人强，她那点傲气根本算不得什么！
　　眼下这事儿放到以前的阮青身上，是不可想象的。但如今的阮青几番生死折腾下来，虽然不过是短短的月余，人却已经性情大变。娇媚软糯的皮囊下面，心思已经深沉狠戾起来。

　　七娘换了一身灰色的劲装，只是鞋还是自己那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更让人惊讶的是，换了衣服的七娘身量纤细，腰肢不盈一握，即使不看脸也有几分天然的妩媚。
　　旁边的侍卫们当初听江大春要留下七娘时的第一反应便是“侍妾”，只是为了带出去方便才说邀请罢了。等听了江大春和青皮的对话，晓得是真心要让七娘做和他们一样的勾当，而且还有一样的升迁机会时，都有些惊讶。但想起方才七娘那鬼魅一般的身手，和修罗一般旁若无人的收割人头，又不由得承认七娘或许比他们都强。
　　七娘表面神色如常，心里已经掀起惊天骇浪，甚至有点后悔。本来是为了躲避影军的追杀才逃出了山村，如今却让她加入影军？这……她想起以前和父母一起流浪的时候，父母谈及影军就色变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微微有些惧怕。
　　江大春察言观色，看到七娘脸上竟显出惧怕的神情，也是颇有些惊讶：他以为以七娘的本事，必是孤傲难邀，谁想她竟是如此表情！
　　一时之间，江大春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算！倒是旁边的陈历，打破僵局说道：“队正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但来日方长，两位姑娘可以仔细斟酌。毕竟——”他微微笑了笑，“女子从军，虽是佳话，但总是不多啊！”
　　有人呵呵笑了起来，江大春也点了点头，神色放缓下来。
　　七娘和青皮赶紧借坡下驴，先回后面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