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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琼花锦囊 ...

  •   大殿内忽然间鸦雀无声了。低声耳语的,叮当收拾环佩的,簌簌整饰衣物的,就连撒花瓣儿的小侍女都不再撒了,刘慎也缓缓皱起眉头。

      “林甫林将军觐见——”殿外小太监唱响来客名字。来人是镇西将军府的家主,也是前朝的老臣了。

      刘慎神色一松,往后靠在金銮椅上,看向谢贯一,表情玩味。听闻林甫前来,谢贯一有些无措地转了半圈,呆呆地望向那座威风凛凛的铡刀。

      武将所着革靴前镶了寒铁,踏在金砖上铮铮作响。林甫将腰间配剑交给门口的太监,大步踏进殿内。

      林甫并未着甲,只着了件上朝时穿的绛紫色官服。腰间插着象牙笏板,一头乌发高高束在脑后,一柄镶玉麒麟金簪固定发髻,余下两束散发垂在胸前。

      “舅舅。”瞥见林甫往这边来,谢贯一轻声开口。林甫却直直路过谢贯一,瞧都不瞧他一眼,仿佛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似的。

      “林甫拜见陛下。”林甫单膝在刘慎面前跪下,行了个礼。

      “起来吧。”皇帝刘慎垂着眼看林甫,平平地吩咐一句。“爱卿此来是为何事?”

      “家兄遗愿,务必于今日将此物转交其子谢澹。”林甫起身,眼睛眨也不眨,自怀中掏出一只锦囊。

      “哦?”刘慎挑了挑眉。“既如此,贯一,去接过吧。”他一抬手,示意谢贯一去取。

      谢贯一回过神来。他方才往林甫的方向走了两步,林甫却随手一抛,将那锦囊冲着谢贯一掷去。他脑袋还有些木,手伸晚了一步,锦囊正正落在他面前不到三寸的地砖上。

      大殿内鸦雀无声,林甫抛出锦囊后便不再瞧谢贯一。谢贯一抬头看那尊高高的金銮宝座,其上坐着的人面目模糊,他看不太清楚。谢贯一缓缓屈膝,跪在地上,摸到那只锦囊。布料入手极柔极软,谢贯一勾起手指,将锦囊攥在手中,掌心缓缓摩挲其上的绣花。是云锦丝的触感,入手似云雾掠过指尖。这种丝线极难得,需黔江大山深处的云影蚕,且当年春不可有雨,夏不许有月,秋不得生风,冬不能落雪,这矜贵无比的虫子才堪堪能吐出数十寸丝来。

      此种丝线谢贯一再熟悉不过。幼时母亲常常征战在外,母子每每分离,母亲便会从宫中带走一件谢贯一的旧寝衣,用这云锦丝在领口绣一个澹字。母亲女红手艺极差,针脚总是歪歪扭扭的。只是后来宫变时,谢贯一的一干衣物统统被叛军烧了干净,除了他当时跑出去时穿着那身,其余的都找不见了。

      谢贯一撑着地跪正,指腹不动声色抹去地上水渍,抬首望着刘慎一笑。

      “陛下,谢澹去了。”他面朝金銮宝座磕了个头,起身便要走。

      “慢着。”大殿正中端坐着的人缓缓开口。“锦囊内写着什么?念给朕听听。”

      谢贯一一僵。他下意识去看林甫,林将军瞧都不瞧他一眼,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站着,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也没有。

      身旁领头的那位黑甲侍卫见谢贯一攥着锦囊不松手,面色一凝。正要上前时,谢贯一手松了。

      “是,陛下。”谢贯一遥遥对着刘慎行了个礼。他抽开锦囊上的系着的丝绳,从中掏出一张泛黄的荛花宣纸。

      “贯一,千万莫选投井,井底的洞已经被堵上了。”读到一半,谢贯一已是喉间滞涩;待整句读完,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何表情了。

      他话音才落,刘慎便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都说你母亲才兼文武,神机妙算。如今才知果真如此。”刘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殿内侍从也憋不住低低笑出几声。

      谢贯一也跟着不咸不淡地笑了两声。

      他院子角有口井,井底下确实有个洞。是前些年谢贯一悄悄潜下去,一点点凿出来的。勉勉强强能容一人钻过去,钻出去后顺着宫内的下水渠泅水,不到半盏茶工夫便可潜出护城河去。也亏得他住的配殿够偏远,离城墙外护城河也近。

      谢贯一闭上眼。他轻轻摩挲手中的锦囊,云锦丝的花样儿针脚凹凸不平,是母亲的手笔。方才瞧见,上面绣的是一堆儿白色的三瓣小花,与八仙花类似,但又有不同。因着八仙花开花时花团锦簇,圆滚滚地看着吉祥,达官贵胄家多植八仙花。但八仙花有桃红的,紫的和蓝的,唯独不见白的。

      白的八仙花...是琼花。

      “陛下!”谢贯一猛地睁开眼,他一屈膝,砰一声跪在地上,冲着刘慎磕了个头。“我投缳。”

      与来时相同,谢贯一回去时,也有九名黑甲侍卫护卫左右。不同的是,这回还有个带着高帽的长衫侍从,弯着腰跟在后面,手上捧着的方盘里是一摞层层叠叠的绸缎。

      谢贯一袖着手,气定神闲地走在队伍正中间,怀里揣着那只锦囊。这次他们并未经过御园,而是走了另一条路。皇帝开恩,准他死前去见他亲爹一面。

      谢贯一踏进亲爹院子时,谢柷正高声呼喊着要下人给他上脆皮肘子。

      “...爹。”谢贯一想着既如今他父子二人也并非皇帝和太子了,还是叫声爹比叫父皇合适。

      谢柷闻声,宽厚的脊背只凝滞了一瞬间,手上鸡腿又往嘴里送去。

      “爹,你如今过的可好。”谢贯一干巴巴地问了句。其实也用不着他问,谢柷的院子里仆从上下穿梭,美酒珍馐流水一般往谢柷面前的八仙桌上送,一旁名叫雪衣娘的白鹦鹉站在金枝上斜睨这个名叫谢贯一的陌生人。

      见谢贯一一时半会儿没有走的意思,谢柷缓缓放下手中的鸡腿,背对着他低下头,默不作声。

      “...爹,那我走了。”谢贯一讨了个没趣,索性不再留。转身走出去几步,他又回过头来。“爹,少吃些鱼肉,对身子不好。”

      听着谢贯一走出去老远,谢柷才回过头来。他已经不再年轻,眼角眉梢爬满了细纹,可面上依稀可见年少时是个面如冠玉的俊俏人。

      “瞎说,能吃多吃才对身子好。”谢柷自言自语。他不能也不敢看谢贯一,他这个儿子现如今简直出落得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看见他,谢柷便想起林皇后来。

      每每想起他,谢柷便是喝多少美酒都睡不着觉了。

      谢贯一坚持要在自己住惯了的院子里投缳,刘慎同意了。他们一行便又出发,往谢贯一住着的东北角配殿去。

      其实说到谢贯一的亲爹谢柷,他二人父子情也并不十分深厚。说来也是怪,谢贯一自幼见皇爷爷反倒多过谢柷。

      幼时听宫里仆妇瞎侃,听闻皇爷爷原本并不十分着意谢柷做太子。后来谢柷娶了林家长子做王妃,这太子的位置才忽然定下了。

      接下来就是林氏生了谢贯一,皇爷爷竟索性禅了位,直接让谢柷做了皇帝。

      再多的,那些仆妇也不再当着谢贯一的面说了。她们聊聊闲事还好,若是胡言揣测上意,惹了太子不悦,她们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正想着,一众人便已行至谢贯一住着的院子口。孔方正坐在院内发愁,见谢贯一回来了,他忙站起身来迎,见高帽子侍从手上捧着的东西,孔方看起来更愁了。

      “孔方。”谢贯一侧首,示意他上前接过侍从手中的方盘。

      孔方垂头丧气地上前接过,又垂头丧气地退至谢贯一身后。

      谢贯一对着院子口堵着的一干人等行了个礼。“劳烦诸位院内稍候。”说完,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些散碎银子,散给众人。“待会儿还要麻烦诸位为在下收尸,着实不好意思。”

      几位收下银子,面色也缓和些。“不妨事。”领头的黑甲侍卫淡淡开口。“吾等在此候着便是。”

      谢贯一一阖首,往屋内走,示意孔方跟上。

      孔方托着盘子,萎靡不振地跟在谢贯一身后进了屋,将方盘往桌子上一放。

      “孔方。”谢贯一勾勾手指,示意孔方附耳过来。说了没几句,孔方便点点头,退出屋子,阖上门,站在院内与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过了一会儿,房内传来当啷一声轻响,听上去像是凳子倒地的声音。孔方听见声音,往后一坐,两腿一摊,大嘴一咧,立马开始哭天喊地起来。

      “殿下——殿下啊——你去的早啊——你走好啊——”一边喊,孔方还一边啪啪用力拍院里唯一的一颗桃树,直拍得老树簌簌往下落叶子。他两脚用力踢腾,五官都挤作一团,涕泪横飞,甩得到处都是。

      众人觉得恶心,齐齐往后退了几步,没听见屋内啪嗒一声响。

      觉得谢贯一差不多气绝身亡了,领头的黑甲卫便绕开叽哇乱叫的孔方,上前小心翼翼推开房门。
      屋内情形映入眼帘,黑甲卫瞳孔一缩。

      屋子东北角,一扇棂窗半支。和暖的春风吹进屋内,旋着梁上挂着的白绫飘飞,其上空无一人。

      黑甲卫握紧腰间佩刀,快步行至窗前。院角一处杂草遮蔽的不起眼处,隐约可见狗洞的轮廓。他下意识抬手,二指结环塞入口中,用力一吹,尖锐的哨声响起。

      “跑了...谢贯一跑了!”院内几名黑甲卫并高帽侍从对视一眼,疾步奔出院内。不一会儿,宫内几座望楼上架着的大鼓便次第响了起来,低沉的隆隆声响彻九重大殿。

      连着钻了几个狗洞,谢贯一肉眼可见地灰头土脸起来。
      他抬头,宫里正北边儿有座高塔。听说周朝再往前一个朝代,那儿曾是一座司天台。后来经过几次改朝换代,便已彻底废弃不用了。

      谢贯一小时候淘气,满宫内到处跑,也曾往那儿去过一两回。那里荒草遍地,处处残垣断壁,高塔表面砖石也溃破不堪。可唯独那里生着一种宫内到处都见不着的花——白色三瓣儿的琼花,密密丛丛,遍地都是。

      离高塔越来越近,宫内四处忽然响起擂鼓声。谢贯一心下一紧,看来自己被发现了。

      人一紧张就容易出事。拐过一处殿角儿,谢贯一直直撞上一队巡逻的侍卫。

      众人面面相觑,谢贯一率先回过神来,扭头就跑。领头的侍卫眉头一皱,二指捏环,响亮地吹出哨音来。望楼南方向的五座大鼓随即息了声,唯余东北,正北与西北三座鼓仍响个不停,震得谢贯一心里发慌。

      不用说,谢贯一想,这下子全城里的侍卫都往这个方向来了。谢贯一索性也不再钻狗洞,挑着大路甩开腿往北边废塔狂奔。

      一会儿功夫,东北与西北两座望楼也息了声,只剩北面望楼还在隆隆作响。谢贯一狂奔过望楼时,耳朵差点没被震聋。远处废塔已能看见大门,谢贯一脚下又加快些许。

      快了,前面就是阶梯了。谢贯一定心,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追兵愈近,他三两步跨上台阶,扑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用力擂响大门。

      “开门啊!我是谢澹!”谢贯一不知塔内是谁,也不知母亲为何让他来此,只顾着用力砸门。耳边破空声响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他身后急速袭来。

      嗖——谢贯一心口一凉,喉间涌上些腥甜来。他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时竟觉不出痛。谢贯一下意识低头,胸口探出一截冰冷尖锐的金属。

      谢贯一回头,远远地望见高百尺的大殿顶端,立着个手持长弓的将军。将军身着绛紫色朝服,腰间插着象牙笏板,长发高高束在脑顶,两束散发垂在胸前,谢贯一仿佛看到了将军冷冷的目光注视着他,像是在看一只败犬。

      身子逐渐变冷,心跳一下比一下更缓,大概是真的要死了吧,就算塔内有母亲安排的救兵又如何?还能生死人肉白骨不成。心脏被冷箭穿透,无力支撑全身的泵血,口中有腥甜不住地往外溢,谢贯一开始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起来。他趴在门边上,缓缓跪下。身后追兵的呼吸声似乎已近在咫尺,谢贯一阖上眼。

      门开了,谢贯一趴倒着跌入塔内,被黑洞洞的废塔吞入其中。随后大门再次阖上,将一众追兵挡在门外,仿佛从未打开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琼花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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