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梦辞》芳萋萋

192、欲梦天涯思转长（四）

　　叶宅的南苑，我曾经孤零零的住了十余年，自华容让我搬入东楼，后来的几年我又常耽于国外，这旧院落，竟再也没有踏足过。
　　直到今日。
　　荒置多年，旧居里却未显破败，倒有木香沉郁，将屋里的归置陈设，连同碎落往昔，都完完好好，封存在琥珀里。
　　“安澜说四少若无归期，只怕小姐也不肯惜命，要真到那一天，就带她回叶家，在南苑的老屋里，有四少留下的念想，小姐若是看了，或许便不舍得辜负了。”
　　他们口中的念想，是书桌上摆放的一只白梨木匣，匣子里有一沓信件，按照邮戳日期，排列得整整齐齐。封皮上是同样工整秀气的小楷——四哥华容亲启。
　　是我写给华容的家书。四年离索，絮絮念念。如今再看，连我都不知自己竟写过这么多细碎琐事。
　　可我不知的何止这些？过往的年月里我曾怨怪过，十余封信笺投递出去，也只能盼得他一两封来信。八品素宣，封于上等的回纹邮皮。
　　千篇一律的回音。
　　——俱安，勿念。
　　我以为他日复日，月复月，无波无澜，清净寡淡。我于他而言，不过是必须履行的责任。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看见他迟到的回信。
　　其实也算不得迟到，这一封封回信上所对的日期，刚好是邮戳上信至的那天。我写过多少，他便回信多少，无一错漏。
　　只是，无一寄出。
　　民国九年十月十一，他说：“沪城天气转凉了，想来你那里也将入冬。英国天气湿冷，给你备的衣物只怕不够厚重，难以御寒。我让安澜另外给你置办了些，不知道款式料子可都合你心意？让你带的那几箱子旗袍，并不是要你日日穿在身上，也并非为了提醒你时刻惦念家国……而是因为，一想到要送你离开，要让你在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生活，哥哥真的，舍不得。却也只得这般笨拙的，将牵念都封箱落锁。七儿，哥哥想把最好的都给你，所有最好的，可是哥哥无能，既救不了父亲兄弟，也怕没能力护你喜乐周全，便只好，送你走，远远的，逃离我身边。那日在灵堂，你问我，这不公不正的世道，我们是否只能受着？七儿，哥哥同你保证，终有一天，这家、国会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等等我，等到哥哥终于能许给你安宁和乐的生活，再去接你回家。”
　　民国十年七月初七，他说：“这么快，又到你的生辰，我的七儿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我看着你一袭旗袍，清雅曼妙，在酒会的衣香鬓影之间，应对从容，又端丽得格格不入，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的七儿长大了，长成了这般耀眼的女子。我无比骄傲，却又无比懊恼。七儿，怪哥哥怯懦，不敢堂而皇之的站在你面前，我对自己太没有信心，只怕你还未开口，就已经忍不住想要带你走。可是，我不能。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国内局势越发紧张，沪城内外更是动荡不安，众生沦于水火。纵使我布局良久，倾尽全力，也只能暂保叶家平安。七儿，我好像太高估了自己，身在局中，才知天下之大，凭一己之力，想要撼天动地，是多么可笑的想法！而午夜惊回，才发觉自己早在这泥潭般的乱局中陷足已深，无力自拔。我甚至害怕，若将来有一天你面对这样的我，这样面目全非的我，会不会认不出来哥哥？罢了，那是将来的事，我如今顾不得，只是每每想到，就庆幸你不在身边。别怕，前路我来铺就，荆棘我来拔除，哪怕为此……再不能伴你左右。惟愿你此生所行，坦途无虞。”
　　民国十二年三月廿六，他说：“七儿，哥哥要订亲了。这么大的事，本该由我亲口告诉你，可……我的七儿这么聪明，我怕你一眼看穿因由，会悲怒冲动，让自己陷入险境，我也更怕，你会问我爱不爱她，会笑着，道一句恭喜……所以才会迫不及待送你离开。我本以为，送你走，出了国境，断绝音信，他们找不到你，便再也无法伤害你，而那之前的种种苦难，你或许可当噩梦一场，永不知情。可你却问，自己犯了什么错？即便安澜不说，我也能想到，你问出这话时，该多伤心，多委屈。所以那天在花间阁，你宁可躲在屏帷之后，也不愿出来见哥哥一面，对么？是的，我知道，你在。那间雅阁的机巧我再熟悉不过，只是我从未想到有这样一天，会用来让你我道别。然而后来，南辞说想求娶你的时候，我真的好想推开屏帷。我要亲眼看着你，问你是真心还是赌气……却终究存了一分侥幸。七儿，你说迎亲嫁娶是人生大事，要征得四哥应允，你会说这话，是不是料定我舍不得？对，我舍不得！你是我奉在掌心的明珠，是只有我一人唤得的七儿，我怎么舍得你难过？怎么舍得，不要你？可我却亲手将你送到南辞身边，也亲口答应了周家的联姻。七儿，我原先有很多计划，关于你的，和我们的，而那日当我赶到周家，看到苍白昏迷的你，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了，我只要你活着！所以，原谅我自作主张，将你送到他身边，将我在这世间最珍惜的留恋，托付给他。
　　只是七儿，能不能别恨哥哥？”
　　民国十二年六月廿一，他说：“没想到，你终是选择了离开。邮轮离港那日，我站在码头，看着你排队，过检，登船……碧蓝的海天之际，你一步都不曾回头。七儿，这些年我一遍遍告诉自己，送你离开，是正确的决定。然这几日，我总是想起在周家寻到你的那一幕。你昏沉不清，却紧紧攥着我的衣角，说你害怕，说你不想走，而你登上船舷的背影，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决绝模样。
　　其实我以为，你会留下来。那日我在花间阁说的话，你该是听见了，听懂了，可为何，连南辞都没能让你留下来？我曾想，会不会是因你不够爱他，不足为他留下，可后来我也想，或许，日久经年，海岸此端积攒了太多失望，让你心冷身疲，连回头看一眼的眷恋都消磨殆尽了。
　　七儿，哥哥会不会，已成了你日久经年的失望？”
　　民国十三年五月初十，他说：“七儿，我好像找到可以制衡周家的办法了，这些年，你受的委屈、伤害，哥哥终于可以帮你讨回来了。你再等等，哥哥很快过去找你，终于可以在你身边，好好护着你。”
　　我一封封看过去，最后的信笺没落日期，倒是格式、字迹都更规整。
　　芙苏：
　　见字如晤。
　　你或许不知，这不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却唯有这封，斟字酌句，难以提笔。
　　我曾想过，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如晤”二字展于眼前，对你，会不会太过残忍。可我曾听见你问安澜，是否同你一样，有无法失去的信仰？我甚至想见你狠狠拍在心膛：“若真有失去的一天，这里……也会死的。”
　　左右思量，彼时彼景，恐怕我再无法立于你面前，便只得寄望往昔相伴尚余温情，能缓你悲苦，聊慰伤怀。
　　至少，别让当时的赌咒，一语成谶。
　　这般想来，我予你的陪伴，实在太少了些。所以我这次来，是要同你一起，走你走过的路，看你看过的风景，将我错失的陪伴，尽力偿还。
　　只是偶尔也心生贪念，奢望你的将来，会有我。
　　却偏偏啊，天不允！
　　他以颜卿之名，白纸黑字，赤裸裸的威胁。盼归，盼归！我早该料到，他好大的本事，知道你的存在，知晓你的住所，知道你，是我逃不过的命数。
　　七儿，我好恨，却也害怕。但凡与你相关，我如何敢赌？
　　只能争分夺秒，重新谋划。我想要传信回国，让南辞来护你回家，甚至想过，干脆就寻个避世小镇，置办座清净园子，给你一个自由无拘的人生。可我所有的惶惑无措，在你眼中，却错认做未来可期。你带着果子酿的甜醺，却又无比认真坚定。你说你会好好的，好好的陪在我身边，过去、将来，此愿不变。那满园缤纷的花色，都不及你眼底的憧憬，更加绚丽。
　　七儿，你不知那时，我有多幸福，又有多绝望。而你那么快乐，让我舍不得放开，更舍得不将这最后一点美好记忆，也残忍剥夺了。
　　便只能懦弱的，一面心疼，一面逃避。
　　即便我深知你心意。
　　当然，在那夜赴宴归来，酒醉半醒的瞬间，我也听见你低声怨诉：“只能做你的妹妹，这点，必是报应！”
　　原谅我，七儿，那一刻，我不敢面对你。我不知该如何抚慰你的心伤，也不知如何启齿，听到这一句时，心中无法抑制的窃喜。
　　还有随之而来，深切的，不甘心。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我引狼入室，害你受尽委屈，而我什么都做不得，就连许诺过的陪伴，也只能小心翼翼，共守着黄昏日暮，静默不语。
　　七儿，你那么喜爱夕阳，我常想问，这般行将就木的繁华，会不会让你悲伤？可是你眼里眷恋又痴迷，我怎舍得打破你的欢喜？我能做的只是远远守着，喜你所喜，至少，不会让你在繁华落尽的苍茫里，独自悲凉。
　　我陪着你，见证了无数次陨落，那么，你是否就可以慢慢接受，可以一点一点，将这无常，视作习以为常？
　　直到终有一日，韶光难复，亦或者，绕不开的八苦，让你见证深情难抵日月，万物皆有寿数。而那时，恐怕我再无法相伴，你若害怕，就闭上眼睛。时光漫长，黑暗总会过去。要相信哥哥，不会让你零落一身。你耐心些，勇敢些。
　　信至此，兜来绕去，该说的话，终究狠不下心。七儿，我知道有些事不该隐瞒，何况你向来聪慧，怕是早已看出端倪。从我亲自送你离港，这些年，已反复预演离别。我以为我早做好了准备，却直到今，也没有告知你即将面临的局面。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笑起来的时候有多耀眼？那样浅淡的，柔软的，热烈的，飞扬的……你每一分笑容，都是我生命里最隽永的记忆。我多想留住它，哪怕只是多留一刻也好。你若要怪，就怪哥哥自私。我这一生太多不如意，幸而有你，赠予我欢喜，让我对这人世贪痴眷恋，亦有诀别成全的勇气。
　　只是对你，太不公平。七儿，我有必须完成的事，这场离别，已无法避免，只能字斟句酌，予你一场端重正式的道别。却原来，笔下称谓早不自觉换成心尖藏着的那一声……
　　七儿，我的七儿。我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告诉你，能成为你的哥哥，是我叶华容此生最大的幸运。只是可惜，终其一生，我爱你，却不能说。唯念浩荡天地，你能知我痴意，怜我苦心，带着我全部的寄望，好好活下去。倘若人死之后尚有灵息，我残魂一缕，见你神伤痛泣，必将魂碎天地。

　　华容
　　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