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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欲梦天涯思转长(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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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自记事起,便无母庇护,家人疏离。后来五哥六哥遇害,父亲相继离世,唯一的依靠四哥,又重病不起。家国动荡,四年背井离乡,再到叶家遭遇迫害,众亲离散,华容也……我以为世间疾苦已教我悉数尝遍,这人生,还能糟糕到哪里去?”漫无尽的悲郁,倒让人痛得笑出了声,我便在这癫狂的笑声里叹:“可是你看,原来,还能更糟的。”
“芙苏……”那双手于我肩侧虚握,踌躇着,就像他不知所措的后半句:“对不起。”
呵,对不起?为何一个两个都来同我说这毫无用处的“对不起”?况且,口口声声道歉的他们,又错在了哪里?
我问南辞:“是错在……不听劝、不信邪?偏偏、为何偏偏,要留在我身边!”
他像是全无意料,迟疑着问:“什……么?”而双手再无犹豫,握向我肩头,叠声道:“不是的,芙苏,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我挣开他,像挣开与这世界最后的牵连,嗓音尖厉得似染了血:“那你就该认清了!祝南辞,我同你说过,我命不祥,会拖累你。安澜、小柳、父母兄弟……都是因为我……家破、人亡,还有华容……”不知何时起,这两字已成了摧心剖肝的音律,每每提起,便痛不可抑,我凄声复着:“还有华容,他当初送我离开的时候,我就应该听从安排,在离他千万里远的彼岸,永远不再回来。可是我怨他、怪他,求他带我回家……”
然后真的有一天,华容笑容宽慰,问我想不想回国,他一手拂向我鬓发,不知想到什么,又转瞬放下,他说:“芙苏,你长大了,不必事事征得我应允,你能够幸福,才是我对你全部的期待。”那一刻,我以为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我以为,只要能看见华容笑,那幸福,便已足够。可我没有看见他笑容背后的艰涩,没有料想,带我回家,他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所以……“对不起,我才是那个最该道歉的人”。
一拳、两拳,心口下的窒闷,任我捶打千遍也无法消解,倒激起日日夜夜累积的悔、痛,倒山倾海,撕裂胸膛,终于揭开最深最重的那道伤。
“我怨他、怪他,求他带我回家……我那么爱他,可我却害死了他!”
浑浑噩噩,寻到今,终于承认,我最爱的那个人,再也寻不到了。
浑浑噩噩啊,撑到今……回到故人未归的青阶台,便瞧见有只手,在不知哪里轻轻一碰,那些回忆里高搭的楼台,往昔里高铸的亭榭,就都如摧枯拉朽,榱栋崩折了。
却还是有双臂膀,俯下来,为我挡了挡。
伴着声音:“安澜离开前,还有一事交代我。”
声音不大,却沉,将一颗向死之心压得……停了一停。
“安澜说,四少行事缜密,向来计划周全,就连自己的生死都……算得分明,却唯独在小姐身上,再怎么用心安排,总有意料之外。”那声音顿了顿,也不知这一叹是出自安澜,还是南辞自己。他叹:“说到底,还是太过用心,顾虑多了,计较的,就难免有偏差了。只是这些旁人都能看清的事,落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了。安澜说,四少为小姐谋的出路,可保衣食无忧,保安身立命,怕只怕,四少若无归期,小姐她……不惜命。”
“若无归期……连生死都算得分明。华容他啊,原来早押了命!他对自己好狠的心。”我看着园角乌瓦划割下的惨白天际,忍不下困扰已久的问题:“他心有鸿鹄,志比凌云,要保家,要护国,为这,他什么都能舍了,可是为什么啊?不是说他精于算计?可他放弃一切换来的……你看看这家、这国,和乐么?太平了么?他什么都不要了,连我都不要了,换来了什么?究竟换来了什么!”
“希望。”
没成想眼前人半步未移,落下这么干干脆脆的两个字,我心神晃了晃,只得听他说下去。
“芙苏,你见过战火连天,经历了家破人亡,这十数年间,我们生活的土地上,有多少人同你一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友挚爱一个个离开。可我们做了什么?军阀割据,分裂分治,还由着外强入侵,分地蚕食。华北、华东、再到疆内枢纽,我华夏儿女在自己的国境之内,命不由己,任人欺凌!你说恨自己害得家人殒命,芙苏,我告诉你,安澜、小柳,还有你的父母兄弟,他们不是死于什么不祥的天命,害死他们的是这山河破碎的年景,是这不公不正的世道!而华容换来的,正是这强权压迫下敢于反抗的声音,是给了我们信念和希望,将这山河里破碎的人心拢起、聚牢。也许你现在看不到,可要不了多久,这世间公道,天理昭昭,华容他想要的‘天下’,会有人前赴后继,替他实现!”
铮铮语音,如金玉坠地,像极了那年立于灵堂的叶家四少。那天,华容一身素缟,却唇艳似血,双目亮的慑人,他也说:“这世间公道,天理昭昭,总有一天,我们要全部都讨回来!”
“讨回来……给谁看呢?”俯下来的臂膀,有质有形,不像曾经千百个一触即碎的梦境。我终于可以抓住他,问:“这公道、天理,讨回来,你看得到么?你给了所有人希望,那我的呢?”
汹涌的海潮淹没了视野,却唯有他瞳中哀凉,深重得,无论如何都掩不住。
只得认命的松了手,自己给了自己答案:“我的希望,你给不了,是么?因为你知道,你从来都知道……我的希望,是你啊。”
“芙苏……”
嗓音一起,我便知错。
他叫我“芙苏”。
华容,我满世界里翻找你的影子,迷惑过,错认过,直到如今,才知我眼目所及,无一不是你,也才知这人世间,无一人似你。
可是却另有一个声音,唤着我的名,他说:“芙苏,华容留给你的希望,你若还愿再费神瞧瞧,我便带你去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