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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得盼归期(四) ...

  •   很小的时候,父亲时常把我抱在膝上,教我念“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也会手把手教我写“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而我总是用染上墨的手抱上他五指,糯糯的叫他“爹爹”。
      这样的疼爱截断在我六岁那年,不知受何委屈的三哥瞪红双眼,他绷直的食指像要戳破我的额头,他说我娇宠,说这样一个野种配不起叶家门楣。我不明白华容为何突然扑过去,一拳打断之后的声音。
      华容因我被罚,一病数月,病情反复凶险,年幼的我第一次开始惧怕死亡。我将视若珍宝的八音盒打开放在华容身边,珐琅小人随乐而舞,一曲曲一圈圈,终于将我的四哥唤回来。后来很多年我没再见过那只八音盒,却也庆幸祈祷应验。
      直到十岁那年,我去华容房里翻看他留给我的那本新书,失手打翻书柜夹层,才重见早已蒙尘的八音盒。摔作两段的匣子里,露出一截泛黄的照片,那刻,我似乎开始明白三哥口中“野种”的真实含义。
      照片上三张年轻面庞,微微有些模糊,看不出是一段风花雪月,或是一场爱恨情仇。总之,是别人的故事。直到我翻至背面,一行颜体骨血峻宕,气韵苍凉,无端熟悉,一眼便令我想起曾临摹了无数遍的“多情自古伤离别”。
      是父亲的字迹,说的,也不是别人的故事。
      ——小女尚在襁褓,懵懂无辜,不忍其飘零无依,定将视为己出,免其孤苦,护其无忧,父母名中各取一字,唤作芙苏,以慰汝在天亡灵。斯人已逝,痛不可追,望她以汝之名,继汝血脉,此后人生,喜乐平顺。
      我知道人心易改,世事无常,万物有万种变相,可我不知道,原来血脉亲情也会有变。
      我自以为与华容之间斩不断的亲缘,在这毫无预警的朗日晴天,轰然崩裂。
      从晴光坐到日暮,我将照片塞回匣子,小心放回原处,随后拍了拍裙摆积灰,起身奔至前厅。
      我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求父亲准许我去学堂。”我跪在叶家上下睽睽众目,用尽全力想要逃离。
      他们都知道啊!父亲、姨娘、家仆下人,我在这百十双或怜悯、或讥诮的注视下,衣不蔽体,赤裸丑陋。可我只要离开这里就行了,去外面的世界,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世,那么我就可以恢复清澈纯白的面貌,活成光明坦荡的模样。
      我不敢问父亲,照片上除你之外剩下的那两人,于我,是什么身份?当年你将这照片封于八音盒内,又递到我手中,那时,究竟出于什么用意?可曾庆幸我将它遗失,可曾想过我会发现其中秘密?
      “斯人已逝,痛不可追……”那“斯人”可是我的母亲?那我的父亲呢,生身父亲呢?
      我不敢问,我好怕自己一张口,叶家便连这最后一点脆弱的“亲缘”都懒得维系,那么,就会连唯一疼爱我的四哥都失去了。
      我忽然很后悔,为何将照片再放回去?我忽然很害怕,华容会不会早已经看过这照片?
      好在他回来的时候,依旧是朗月清风的温润模样。他倾下身,问我:“七儿,为什么非要去学堂?”他目光中的疼惜一如既往,倒映在瞳仁深处小小的我,惴惴不安,孤苦伶仃。那一刻我恍若顿悟,我是个孤儿,唯有华容愿与我相依为命。
      因而那一刻,关于身世,我决心永不再提,我要他叶华容依旧是我的四哥!
      后来我也兀自苦恼,我问华容:“可是我却一点不像四哥呢,也不像大姐,更不像五哥六哥,甚至,甚至和父亲也都不相像,真不知道我是随了谁的样貌。”
      他面上明显一僵,连带着笑容也被封冻。他一定也不知如何解答,只好强撑唇角安慰道:“那是因为你年纪还小,等再过两年,我们家七儿定是最好看的。”
      我想:他不知情,万幸。
      我小心封存,渐渐的,似乎连自己都已忘记,却原来我苦守十多年的秘密,抵不过外人轻描淡写一声反问。
      “他真的是么?七小姐。”
      我霍然起身,左手无意带翻了案上茶盏,江心白瓷溅地的碎裂声惊心动魄,恍然间打翻了十年的岁月,与那八音盒坠地的脆响混作一处。我仿佛又回到孤立无援的孩童时候,被审视,被评价,只能眼睁睁看着寂静如死水漫过头顶,却有无数看不见的私语声越放越大,让人害怕,让人想要不顾一切的逃离。
      而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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