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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尘埃落(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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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璇,静璇。”
赵晔见我进来,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目不转睛痴痴地望着。
我今日褪去一身沉色华服,换上一身月白素裙。卸下满头珠翠,将头发细细编成辫子,垂在颈侧。
我似乎从来没有变过,还是朝颜族的颜昭宁。
“都出去吧,我想和他安安静静说会儿话。”
把所有宫人都遣远,我看向半撑着身体的赵晔。
他疑惑道:“静璇,你怎么变了模样?”
然后不耐烦催促道:“朕不喜欢,不喜欢。你快去换回来。”
烛火轻晃,笼在光影中的女子踱步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没有一丝温情开口道:
“我是谁?”
赵晔很是单纯 ,拍手道:“徐静璇!”
“是吗?”
我弯腰,慢慢将早已准备好的银针铺开。
赵晔吓得撑着手臂向后挪去,只觉得今日的“静璇”陌生的害怕。
“别怕,想治好你的腿吗?”我盯紧他的双眼,蛊惑道。
他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犹豫半晌还是爬回来,慢慢吞吞脱衣卧趴。
“你是静璇,朕信你。”
我笑笑,不作声。
针尖被烛火烤的发红、发亮,我照着脑海中练了千千万万遍的针法,分毫不差落下进去。
赵叶疼得咬着软枕,满头大汗。
最后一根针扎下,他卸了力气,昏睡过去。
我拔下针,随意擦擦额头,取出藏在袖中的匕首,背身站立等他醒来。
我忍了这么久,自然还能再等下去。
夜色沉沉,月隐不见。四周寂静无声,只剩赵晔均匀的呼吸声,我心里的话被无限放大,振聋发聩。
不能让你就这么死去。
不够。
我要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高无上的皇权落于他人之手。
……
身后响起被子的窸窣声。
扭头看去,恢复清醒的赵晔正试着下床。
“你以为,真的能好吗?”
我目色戏谑,他被这道目光刺的心中一痛,身子没稳住,从床上翻滚下来,狼狈至极。
“静璇,你……”
我面色一变,蹲下身子,拽着他的领子猛的向前拉去,厉声道:
“别叫我徐静璇,我不是她!”
我要被逼疯了!
不,是已经疯了。
两年来,几乎日日被唤作他人姓名,记得我的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
我,难道真的没有一刻恍惚过吗?
“这场与替身两情相悦的苦情戏你自己去唱吧,我不做陪。”
我克制自己冷静下来,把赵晔一把推开,迅速站起身。
他有些不可置信。
“你如今再也站不起来是我下的药,你的心腹都归于我,你的天下由我胡作非为,赵晔,知道朝臣百姓如何看你吗?”
我每说一句话,赵晔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我不管不顾接着说下去:
“开国以来第一个腿瘫的呆傻帝王……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出泪花。
赵晔使出全部力气拽住我,我被他抓的跌倒在地,匕首也摔到身后。
他扑过来,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眶瞪起,如同我刚回到这个世界一般——
可怖可恨。
“若早知如此,大婚当日朕就应该杀了你!”
我费力挣扎不肯服软,一只手悄悄向后摸掉落的匕首,另一只手的指甲扣着他的手,使劲向外掰。
掰扯间,二人的血缓缓流下。
我艰难从喉咙里挤出字来:
“好啊!杀了我,怎么不为了你的徐静璇,继续把戏唱完呢,赵晔?”
他忽然间看着我的脸恍神,手上的力气也渐渐放松。
我不会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抓起匕首毫不犹豫扎在他的手上。
一瞬间,刀刃染红。
赵晔痛得收手大叫。
“来人,来人呐!”
我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又是两刀扎在他胳膊上。
我踉踉跄跄站起来,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这回,他再也不会有力气杀我了。
“你……死了这条心吧,没有人会来救你。”
我边喘气边说。
赵晔沉默一会儿,忿恨与不甘似乎顷刻烟消云散,仿佛刚才要掐死我的不是他,开口道:
“静璇,”看见我含恨的眼神,他话语一转,“……昭宁。”
“你扪心自问,朕对你千般迁就,万般忍让。你要凤印,朕给了;你要回去,朕也允了;甚至朕所有的恩宠与尊容都给了你,朕以真心待你,你即便不能报以真心,”
他顿了顿,似是万般不解。
“也不该如此心狠,置朕于死地吧?”
“呵。”
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的冷笑声,赵晔拧眉看去。
“真心?”
我实在觉得好笑,他怎么敢说出这句话的。
“我今夜同你好好算个账,免得你死的不清不楚。”
“你杀了阿恬。就这么,活生生剜了我心头的一块肉。”
闻到赵晔身上的血腥味,似乎回到了我无能为力救阿恬的那天。
我的声音在抖。
“一个有身份的宫女而已,你为何……”
“她是我的亲人!”
我打断他,竭力没让眼泪掉下。
“你有多在乎你自己,我就有多在乎她。”
赵晔:“可朕爱的是你啊。”
我指了指自己,多么荒谬的笑话。
“我?”
他口口声声说爱徐静璇,如今为了活命,倒是急病乱投医,睁眼说瞎话。
“大婚之夜险些掐死我是爱吗?把我拽到冷宫抹杀是爱吗?还是说,你利用我在意的一切要挟我是爱?”
还有,那令我痛不欲生的日子里,金笼囚身,铃铛作响。
我每时每刻都在逼迫自己不去想,可是越是想忘,越是刻骨铭心。
“为我打造一个金笼子也是你的爱?”
“我不该恨你吗,不能恨你吗?”
我蹲下笑了一会儿,将眼角的泪向上抹去。
“不,不是。我前些日子想通了,你看似对徐静璇深情似海,而你爱的,从始至终只有你自己。”
赵晔恼羞成怒,却动弹不得,只能呵斥道:“一派胡言。”
我皱皱眉,因他打断我而十分不悦,又朝他右臂捅了一刀。
听着他的哀嚎声,我继续道:
“我回宫后的日子,你对‘徐静璇’的百般包容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搭一个戏台子,扮一对假夫妻。偶然间犯了蠢,真的入戏,反而把这破戏唱得有滋有味罢了。”
我把扔在滴血的刀尖抵在赵晔的下巴,一用力让其不得不仰起头同我对视。
“你所说的那不是爱,不过是卑劣自私的自娱自乐。”
他终于崩溃,不再对我抱有希望,收起刚才假惺惺的神色,面露凶光,如恶狗扑食抢夺我手中的匕首。
吃了第一回那样的亏,我自然不会让他得逞。手中刀剑微微一转,不留余力向他的喉咙刺去。
顿时鲜血大片大片喷涌,溅到我的脸上、裙上,渗进发丝。
好脏。
他吐出血,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我,不管不顾咒骂:“颜昭宁早就死了,你不过是静璇的替身,朝颜族是你招致祸患,是你害死他们!”
他见戳中我痛处,放肆大笑。
我发了狠,一刀一刀补去,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赵晔再也笑不出声,痛苦大喊。
“这一刀,是为阿恬。”
他的腿动弹不得,双手拼命捂着心脏处。
“这一刀,是为朝颜族。”
赵晔的手被扎穿,匕首没入心脏,血液飞溅。
“这一刀,是为因你而死的安乐公主。”
他动弹不了,僵硬的倒在地上,血泊蔓延,打湿了裙摆。
……
已经数不清多少刀,赵晔早就断气,身子也让我捅得血肉模糊。
我仍不知疲倦,麻木挥臂捅下去。
“最后一刀,是为我自己。”
——为那个在悬崖底下粉身碎骨的颜昭宁。
——为那个在日日夜夜受到百般煎熬、没有一刻安宁的颜昭宁。
——为那个苦苦挣扎最后迷失了自我的颜昭宁。
颜昭宁已经消失于某一个无风也无月的晚夜。
如今活着是双手沾满鲜血、阴险毒辣的小人,是利用与他人做戏、祸乱朝纲的妖后。
赵晔死了。
昏黄灯影下,女子形如鬼魅,着一身红裙,半跪于一摊看不清形状的血肉前。
我以为我会如释重负,心中畅快无比。
可现在,高兴不起来。
我知道,我赢得不光彩。
所有的爱恨情仇轻于柳絮、又重于万钧,不上不下积压在喉间,无语凝噎。
身子很轻很轻,脑袋却沉重的要命,压住那快要飘向云端的灵魂。
素白衣裙已经被血浸染成暗红色,如同一件嫁衣。脸上黏腻恶心,我也如同没知觉般,手中攥着匕首,一动不动。
“嘭——”
一道紧紧锁住的窗被推开,一人披着惨淡月霜,从上面一跃而下。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颇有些惊讶:
“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