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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百花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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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晔也不知是无人可用,还是在试探,我回去采药仍让杜白羽领队随行。他还说,年前杜白羽未赴边疆之时,由我差遣。
青草枯黄,寒风扑面。燕子南去,不知所踪。
我又一次回来福颜山,却也自知这是最后一次。
祭祀阿婆家放置草药,我让随行侍卫在门口守着独自进去。
她挑出我需要的几株草药,嘱咐道:“每一株都是补身子的好药,但是,福颜山以外医官皆不知,”她指着其中两株,“这两株不可长期同时入药,否则至多两月,轻则心智被损,重则终生瘫痪。”
我点点头,求知若渴,问她:“若是那人已经心智不全,如何使他恢复清明?”
阿婆略一思考,眉头紧缩,叹息道:
“要用针灸扎几个穴位,不过,清醒后命数也就到头了。“
与我所知大差不差,我了然,和阿婆要了针法方子,悄悄藏在衣袖间,又请她装好这些草药后,交给门口护卫。
族长知我来,把自己关在小木屋中,不肯见我。
听闻后我僵硬地笑笑,嘴角上扬处是苦涩席卷。
阿恬的坟地在后山处,我给她烧了些纸钱,火舌贪婪吞没,明亮火焰张狂跳跃在我和那土堆之间,嚣张吐出浓浓黑烟。
我闭眼,费力咽下喉间翻涌的酸涩,胸中闷得发疼。
阿恬,此生是我连累你。我无颜见你,可是,我很快就来找你。
求你,
允我为你赎罪,
千千万万遍。
余烬沾染着火星子,借着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明明暗暗如燃烧的黑蝴蝶,旋转轻舞,而我在漩涡之中,眼睛一眨不眨。
灰进了眼睛,再睁眼,眼前一层水雾弥蒙在墓碑上——
朝颜族颜恬。
风是极冷的,她的怀抱是暖的。
临走之时,我望着祭坛后方的一座座房子,望着生我养我的地方,双膝跪地,虔诚叩拜:
“一谢朝颜族养育栽培之恩,昭宁三生有幸。”
再拜,眼前出现一个少女满心欢喜地捧着香囊,一路小跑追着她的赵七夜。漂亮的辫子跑散了,发丝飞扬,别在耳后的花悠悠坠落悬崖。
随着一声划破长空的箭声响起,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也随着那淡淡的花香一同跌入无尽黑暗。
我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 二愧未尽圣女之责,私逃福颜山以引祸患。”
阿恬凄厉的遗言“嗡”的一声环绕在我耳畔,一时有些头晕目眩。
最后一拜,仿佛一下失去所有力气,讷讷道:
“三愿……福颜长长久久觅安宁。”
三拜三别,此后,福颜山再无颜昭宁,只有朝颜族福泽绵延而不衰。
药取回来,赵晔让太医看过,确定那些是稀有药材,每样留在太医院几株后,才派遣人将剩下的给我。
我没心情给他熬药羹。
伫立在窗前,任凭寒风吹打。
深深的疲惫拖着我、拽着我、撕扯着我。
快扛不动了。
我看着手腕已经淡去的疤痕,竭力控制自己不再添一道新伤。
宫内灯火通明,光影却如刀入剑,刺得我心口疼。
近来积压的坏情绪打心眼要报复我,此刻铺天盖地朝我奔涌而来,打得我措不及防。
我仰头看天,忽然痛恨天上的明月如玉盘,没有半分瑕疵,不甘心的眼泪簌簌而坠。
今夜难眠,月圆不照人团圆。
除夕前我出不了宫,无法去青山寺探望孟姐姐。
杜白羽曾来求我帮忙,让他在年前与孟姐姐拜别。
于是我亲手包了不少饺子,除夕那日一早叫他替我送些过去,顺道遂他的愿。
安顿好一切后,回宫看见赵晔捧着一本书,安逸侧卧于贵妃榻。
我转身就走。
“静璇,朕想吃口你做的东西可真难啊。”他幽幽道。
没脸没皮。
“药膳、饺子,你都可以给孟嫔送去,朕还允你回去采药,也不见你分给朕一丝半毫。”
说的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我忘了。”我冷淡敷衍。
他“啪”的合上书,勾起唇角,说“今夜除夕宴,朕要吃到。”
我还没答应,他下榻不急不缓的走了。
走到半途还嫌弃的啧一声,补充道:“你这院中空了些,添个秋千也不错。”
……
赵晔,你忘了吗?
是你先前拆了宫中所有秋千的。
我冷眼看他走远,你急着找死也怪不得别人。
宫内有个小厨房,我手上拿着阿婆说不能同时熬制的那两种草药。
一挥手,毫不留情全部扔进瓦罐里。
我让宫女把熬制好的汤混进饺子馅儿中,之后我包一个饺子,心里唾骂一句赵晔。
骂累了,饺子也包好了。
又是一年除夕夜。
这次百官开始赞捧怀着孩子的柳青青,赵晔随口道,那便升她为嫔。
柳青青喜滋滋摸着肚子,嘴里喃喃些什么。
我虽然厌恶她为了争宠差点害死孟姐姐,但我想,她将来会是个好母亲。
赵晔又颁了一道旨——
朝颜族是佑国之根,故而派遣御林军驻守福颜山,以护国之安宁。
朝臣皆呼陛下英明。
说是驻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软禁?百姓们听闻也会拍手叫好。
晚宴后,他醉醺醺来我的宫中要饺子吃。
我端出来给他。
他狼吞虎咽吃完后,又灌了几杯酒下肚。
虽是醉眼迷蒙,眼中却亮如繁星。他看着我的眼睛很久、很久。
久到我不自在的回避他的视线。
“静璇,现在你心中有我了吗?”
他探出手来想要抚摸我的脸,被我躲开。
“没有。”
我也不是徐静璇。
他怔住,眼睛里的光一下暗淡,轻轻扯住我的衣袖,声若蚊蝇:“没关系没关系,不强求,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我将衣袖从他手中扯出,起身离去,没有半分留念。
赵晔,你真可恨,也真可悲。
原来你爱一个人是这般模样,你宁愿守着我的皮囊自欺欺人,宁愿自导自演唱一出独角戏,也要求得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这个戏,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身后天空烟花乍破,五光十色,绚丽异常,又如大梦一场。而赵晔醉倒在桌案上,烟花彩光映在他的脸上。而他,笼在那场自己亲手编织的幻梦里。
元日,我今日安排的人都回来了。
照顾程青的人说,程青身上的已全然恢复,前段日子在城郊做木工,生意也还凑活,温饱不成问题。
我很高兴,盘算着等下次能出宫,就去看看他,再让他给我做一个小燕子。
青山寺那边告诉我,杜白羽从青山寺出来仿佛丢了魂魄,郁郁寡欢。头戴红色绢花,身上也多了一件大红绒披风。之后,连夜骑马离京。
我觉得蹊跷,心中七上八下,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种焦灼不安的感觉刺挠的我发慌,我又出不了宫,只能拜托宫女再去青山寺一趟。
待到晌午,他们说……
孟嫔殁了。
我不信。
这怎么可能呢?
孟姐姐病都好了,她也离开了困她已久的皇宫,怎会……定是瞎传!
我很生气,叫他们不要胡说八道。
孟嫔是自缢。
我人傻在那儿了,自言自语道:不会啊,孟姐姐不会无缘无故寻死。
一下午,我都昏昏沉沉,有一种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宫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炸得我的脑袋更不清醒。
我站在宫门口,盼啊盼啊,只盼宫女从青山寺回来能说点儿和他们不一样的话来。
天光渐暗,我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终于,远处的圆点迅速凝成两道人影。那点希望如星火遇风,以燎原之势烧上心头。
我饱含希冀看着她们。
可她们眼眶一红,匍匐跪地,其中一个哽咽道:“娘娘,孟嫔娘娘……殁了。”
我退后两步险些摔倒,脱口而出道:“你们也骗我。”
她哭得肩在抖动,捧上一封密封完好的书信。爆竹声几乎盖过她的声音:
“这是孟嫔自缢前,让韶华交给娘娘的,让娘娘看完就烧掉。”
韶华就是在她旁边哭得泣不成声的宫女,孟姐姐的贴身宫女。
我扶起她们二人,接过信。手早已没了知觉,笨拙的几次都没能拆开。
几番周折打开,孟姐姐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
吾妹昭宁:
见信安好。
你总称我姐姐,我便腆着脸也道一声妹妹。只是可惜,今日一唤,竟是永别。
切莫为我流泪,我择之路不悔、不怨。还要多谢阿妹成全我与白羽二人相见,往后渡黄泉,过忘川也难以忘却此世恩缘。
昭宁,我虽不知陛下与你之间有何恩怨纠葛,但我信你,只盼你能得偿所愿。我走后,陛下定然会将白羽调回宫中,阿妹有何困难,白羽会相帮。
我此生怯懦,不愿违圣令,一锁深宫十余载;不敢与君逃,误人一生好前程。我深知病入膏肓,先前不过回光返照之象。而今日之举,是楚莲今生所做至勇之事。若能自己选择如何死,还能消圣上猜疑,也算死得其所。
来日长路迢迢,犹怜阿妹年少孤苦,阿姐离去,恐无慰藉,我已教韶华厨艺,味有九分像,只愿韶华伴你左右,犹如阿姐常在。
同颂时绥
吾妹久安
楚莲于青山寺绝笔
读完之后,已是泣不成声。韶华擦着眼泪,劝慰道:
“孟嫔娘娘定不希望皇后娘娘如此伤心。”
我点点头,依着孟姐姐遗言,进屋烧掉了这封信,火焰升腾而起的那刻,眼泪也一并蒸腾,留下的温热余烬悄悄埋在骨髓,只等在某一个冻得没知觉的长夜,再次升温。
信没了,我也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孟姐姐,既是你的选择,那我愿你来世自由如风,命运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