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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百花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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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找了赵晔。
御书房门口的侍卫并未阻拦我,应是赵晔下过令。他正在小憩,却没有去卧榻休息,只是侧着脸趴在一堆散乱的奏折上,眉毛紧蹙,睡得并不安稳。
我看着他,心中冷笑。手慢慢攀上发髻,摸上其中一根金簪,幻想着这东西刺入赵晔喉间的模样。
可我没有。
他醒了。
“静璇,过来。”赵晔睡眼惺忪,仰起头来唤我。
我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悄悄翻了一个白眼后才不情不愿的过去。
“我……”一想到现如今我有求于他,憋了半晌,却还是吐不出软话。
赵晔困意一下烟消云散,支起胳膊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示意我接着说下去。
我心一横,干巴巴道:“如今我已回宫,也应该执掌凤印吧。”我能看清楚,赵晔的皇权握的极其稳固,无人能够左右他,太后娘娘在许多事情上也没有任何话语权,别说我这个皇后的虚架子了。没有能力,便先做那看似娇弱无骨的藤蔓,依傍他,最后再绞死他。
或是我的反应逗乐了他,他竟笑着调侃道:“那是自然,朕的皇后执掌凤印那不是理所应当吗?”
看吧,弱者说的话不过是强者听的一个笑话。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还想继续说话时,赵晔伸开手臂将我揽入怀中,先开了口:“静璇啊,若不是你,朕也不会处死颜恬。没曾想让那老族长对你心有芥蒂,福颜山竟不肯容你。你应明白,宫里,才是你的家。朕,也是你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我紧紧抿着嘴,没有回话。
我相信族长有苦衷,即便我身不在福颜山,只要蓝银蝶仍在玉兰花旁飞舞,那我便从未离去。而皇宫从不是我的家。
还有,我的依靠只能是我自己。
纵使我腕间刀痕嶙峋,我也会警戒自己,先活下去。
赵晔本就不准备听我应答,又说:"若你思念福颜山,朕将它收入囊中又何妨?在那里修个皇陵,待你我二人百年后,合棺而葬如何?”
“族长断然不会同意将我们的土地给你修皇陵的。”我毫不客气地反驳他。
朝颜族千百年一直定居于此,不论历经哪一朝代,都敬仰于他们,朝颜族为天地之神敬告各朝各代帝王功过,人间悲乐。虽我不知其中真假,但天下百姓对朝颜族的膜拜信仰甚至超出对帝王的敬畏,故而从未有过如赵晔这般不敬我族,甚至滥杀无辜以儆效尤之人。
族长守的从来不仅仅只是福颜山,更是朝颜族日后的生存之道。若是帝王之权超越天地之神,朝颜族必将走向灭亡。
他敛起笑意,目光沉沉地低头看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块祭祀之地而已,如何凌驾于王权之上。”
他要的,是皇权至上。
我的心渐渐沉下,有一个猜测隐隐浮现出来。
又听他继续道:“朕要还要他们自己主动奉上。”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终于想通了。
阿恬的死就是他一手策划。正因为族长不愿让那块祭祀之地日后变成皇陵,所以赵晔利用她的死,敲打朝颜族,警告族长。
那日族长不得不将我交出去,想必也是因为赵晔用那块地来威胁。
赵晔好计谋,那日我腹中胎儿已死,他便顺水推舟杀了阿恬,为李贵妃与李家又添了一笔罪责,变相告诉天下百姓,朝颜族之人谋害皇嗣,他杀了亦不为过,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我拿到凤印当日,就命人把程青从狱中放出,给他在宫外找了一个住处,安排了医官为他治伤。
奇怪的是,赵晔竟然没有阻拦我,任由我去了。
孟嫔找过我,同我说,李贵妃被她的叔父李丞相牵连,先是被降成昭仪,后来,陛下查出娘娘流产那日,是李蓉指使您身边的大宫女做的……
她的话未尽,我不禁怒火中烧,气的眼前发黑。
一派胡言!阿恬从未害我!
赵晔胡说八道倒是很有一套。
孟嫔赶忙起身扶了我一把,才不至让我一头跌落在地。
我缓了缓,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稍作犹豫,还是开了口,陛下把李蓉降为答应打入冷宫。她曾去探望,不曾想,李蓉已经疯了,整日在胡言乱语,而李家也只剩她一个活口了。
看我有些走神,孟楚莲又给我讲了一件事,前段日子,柳贵人被查出有孕了。柳贵人谨慎的很,恨不得日日躺在床上不出宫,陛下赏她的补品更是如流水一般,她以为陛下终于也对她有情,成日乐不可支的宣扬。
她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她同情柳青青,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若是陛下真对她有情,陛下就该升一升她的位分,将她流放在西北的母族召回京。只可惜,她已经魔怔了。
我听见她在说话过程中仍在咳嗽,不由皱眉,担忧问她进来是否有好好吃药。
她又咳嗽了两声,竟咳出了血。我慌忙要为她请太医。
孟姐姐摇了摇头,只说是老毛病了,请太医也没什么用。
我叫人把她送回后,仍是请了一个太医为孟姐姐把脉,让他明日详细告知于我。
之后不由考虑起送柳青青什么才好。送补品多此一举,送金银珠宝……我没有什么好看的款式。我又想到有的母亲会为她们未出生的孩儿缝制衣物,于是叫人拿了上好蜀锦送去柳贵人的丽景轩。
我并未去丽景轩,而是去了冷宫。赵晔下旨,赐了李蓉毒酒,还让我去送她一程。
实话说,我的确恨她,因为她草菅人命,还因为她间接害死了阿恬。
可是,眼下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兜兜转转一年多,我又来到了冷宫。这里仍旧凄清,去年的野草黄了又青,反而更为茂盛。那场荒唐的道士做法犹历历在目,可那时,阿恬还在。
屋子中传出声响。
“海棠,是父亲来了吗?快让他瞧瞧,本宫做皇后的样子是何等风光。”
李蓉虽褪去华服首饰,仍是穿着齐整,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她扶着一个红肿着眼的小丫鬟兴冲冲的迈出屋门,看到我和赵晔身边的大太监时,脚步顿住,美目一瞪,怒呵:“你们是什么人,我爹呢?”
她竟不认识我了。
海棠拉着李蓉给我行礼,哽咽道:“小主,这是皇后娘娘。”
李蓉甩开她的手,骂道:“海棠,你怎么糊涂了?本宫才是皇后啊!”
海棠看见我身后的太监端着一壶酒,猛的跪爬在我面前,边哭边磕头:“皇后娘娘,你饶了我家小主吧,饶了我家小主……小主都这样了,李家也没了,你放过她吧……”
她磕头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额头上鲜血淋漓。
当初阿恬也是这般护在我身前。
我静静垂眸,弯下腰想拉她起来。
“海棠,你不准跪她!”李蓉先扑过去,把海棠一把拽起来,掏出帕子给她擦血。
海棠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赵晔的大太监手一挥,身后的小太监将李蓉拉开,他尖声细语道:“答应,是陛下下旨赐你毒酒,喝完还请上路吧。”
李蓉的手一抖,握在手中的帕子悠悠坠地。她眼中困惑不已:“我是答应?”
没人应她,只有海棠低低的啜泣声。
她瞬间焦躁不安,惶恐的看向海棠:“怎么办?我竟不是皇后,是一个小小的答应,我让爹蒙羞了,爹肯定不再正眼瞧我,也不回去看我娘了,那我娘怎么办?”
李蓉忽然又变了脸色,恶声咒骂道:“都怪方姨娘这个贱人,怎么偏偏就有个儿子呢?怎么她儿子又被大伯看中了呢?”
“错了…全错了。是大伯,都是大伯!”她激动地挣扎,钳制着她的两个太监加重了手劲。
大太监要给她灌毒酒,我摇摇头,要让她说完。
“都是大伯偏要反!他不顾我的命,不在乎我们全家的命!爹,你偏心的大哥也保不住李家,你又凭什么怨我不是皇后,救不了你们的命?”
她看向我,眼中划过清明,顿时平静下来,冷笑道:“你倒是皇后,有什么用吗?救得了你家吗?救得了你在乎的一切吗?”
我有些无力,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李蓉刻薄地笑道:“痛了?哈哈哈哈…痛了就杀了我,杀了皇帝!”
我背过身去,不作理会。
他们见状,恶狠狠地掐住她的脸,给她灌进毒酒。
海棠推开那些太监,接住缓缓跌落在地的李蓉,失声恸哭。
李蓉握住海棠地手,失神望着被墙围住的四四方方的天,像口巨大的井,而她在井底。
片刻后,她喷出一口血,凄声道:“原来我是被困住了啊。”
她怎么就才明白呢?
母亲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平安喜乐。
大哥待她一直很好,从未因为她的记恨而报复于她。
为了得到那个并不爱她的父亲一句肯定,有必要搭上自己的一生吗?
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坏事已做尽,恶语早伤人。
她看向哭着的海棠,平生第一回言语温和:
“我这么坏,你怎么还为我哭呢?莫哭啊,来世……我不做李家女,更不做君家妇。”
海棠哭得更凶了。
李蓉又仰起了头,想起幼时踏青时,曾看到空中飞燕,那只燕子多自由啊,是不是她有了翅膀,也能如它一般飞得畅快?
她的瞳孔慢慢失焦,声音也越来越小:“愿做空飞燕,笑看四时迁……”
“娘娘,您怎么哭了?”小太监恭恭敬敬的捧着一个帕子递给我。
是啊,我怎么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