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二代救世手札》千江珏

4、地宫

　　循着白日的路向后山走，那如火般浓烈的身影就站在一块开了口的假山前，装饰用的藤蔓还稀稀落落地挂着，正中心处已经被砸出足够一人通行的裂口。

　　月薄光晦，可见度低到一种让人觉得可怜的地步，对身为夜盲的君懿卿更是前路艰难，无奈，只得睁着乌墨碎裂的点金双眼视物。

　　听到脚步声，卓然立在假山裂口前的少年回过头来，一眼望见她融金的瞳孔，指尖骤然烧起一簇金黄火焰，光华灼灼，霎时驱散数步之内的漆黑。

　　“路上可顺利？”

　　他这么问，目光却将她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磕碰后，这才安下心。

　　待少女走到跟前，哪吒将燃着太阳真火的右手转过方向，对着身前的裂口偏过去，照亮洞口向下延长的崎岖石阶：

　　“那桂花树未曾提及这里有暗道，能助我偷个懒否？”

　　他转过头，眸底亮着熠熠辉光，如有星子落入，笑意明璀。君懿卿知道他故意开玩笑，新奇的同时，也随着他的话附和：

　　“既是三太子所说，哪怕不能偷懒，我也得想个法子走捷径了。”

　　哪吒头一偏，后退为她让开位置，尾音里绵延出一点愉悦的长：“那便仰仗储君殿下了。”

　　君懿卿顺势上前，眼前假山泛着中空的浅灰，属于土地的琥珀色被凿出一片半透明的区域，幽绿只萦绕在几个角落，其余大多充斥着属于魔物的混浊烟黑，遮蔽了惨淡地微弱火红。

　　鸿蒙瞳中所见，火红为人、亮金为神、灰白为鬼、幽绿为妖、烟黑为魔。

　　这地下构造看得出面积不小，说是地宫有些勉强，但其中灵光混乱，人族的生息灵光并不纯粹，就像是强行连接借来的。

　　她将这些疑点告知了哪吒，少年听后，朝着那难以见底的石阶下随意一扫，信手召出一只清光泠泠的宝珠，就这么抛了下去。

　　一捧光明自他手中落下，只听玉碎声响，碎裂的宝珠顺着石阶洒落一地银亮，散发着月华冻结的霜白光晕，不均匀地洒落出由厚变薄的冷光。

　　君懿卿看着，一时间没忍住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淬月珠。”眉目飞扬，哪吒回答得轻巧，甚至还又递给她一颗，“神界夜中开宴会摆几颗，太阴君那里很多。”

　　“摆宴的宝珠，就这么摔下去……”目光游移在光华皎洁的石阶上，她难得犹豫一下话音，“没问题吗？”

　　“我经常这么玩。”少年相当坦然，不以为意，“月宫一日能结出几百颗，这么用的也不止我一个，不妨事。”

　　知晓这并不贵重后，君懿卿也欣然将那颗淬月珠接过在手里，看着珠光照彻，她又忽然反应过来：“淬月珠可照明，三太子方才为何还……”

　　“你不是夜间看不见吗？”

　　才说到一半，哪吒就打断了她的话，少年踩在石阶往下走了几步，身位矮了君懿卿几阶，却依然回头望向她反问。

　　她不敢居高临下地俯视哪吒，急忙半跪下身，视野陡然降低，正好对上少年胸口的位置，枫火赤红撞入视线里。

　　“你不必那么紧张。”他无奈地轻笑，解释道：

　　“神界不论日夜皆是一派光明，淬月珠只是个摆设，太阳神火光色暖亮，淬月珠太冷，你本就夜间难见，乍见冷光难免被吓到。”

　　少年其实音色偏冷，但实在意气风发，因此并不显得拒人千里，甚至有些撩动人心。她指尖不自觉地收拢，喉咙兀然被棉花堵住，不知如何回答。

　　沉凝半晌，不知所措的，她字音艰涩地答：“多谢三太子……”

　　哪吒嗯了一声，转头又继续向地宫下走，头也不回地踩着一路月华，还不忘向她提醒：“记得当心些，这石阶窄得很。”

　　衣袖飞扬后落下，红影彻底消失在石阶下，君懿卿起身，活动了一番有些酸麻的腿，随即也跟着顺阶而下。

　　淬月珠碎裂洒出了很多光粉，在磕落的第一阶上洒出厚厚一层，接下来便逐渐减少，直到阶尾时，已然只剩零零星星的一薄。

　　清皎由光变暗，待到脚下踩中一片坚实地砖后，君懿卿抬眼，眼前一片灯火煌煌，金黄光焰舞动跳跃，燃烧在走道两侧的壁上烛台。

　　灰石砖铺出一条四四方方的道路，斑驳地印着陈旧的血痕，神火照亮这条道路直至尽头，她加快速度跑过，眼前的视野骤然变得开阔。

　　穹顶呈半圆倒扣，四壁笔直方挺，灰褐色占据了大半色彩，最中心处平地升起一方半尺高的祭坛，供桌上精细地摆着香炉，香火味都尚未散尽。

　　半人高的混沌雕像被供奉在上，周遭悬挂着密密麻麻的木牌，呈圆环状将雕像圈在环心。如鸿蒙瞳所见的，这确实是座小型地宫。

　　浓郁的魔气已经在最后一瓣赤红中湮灭，背对着她的少年却没有动作。

　　他看着眼前的雕像，仿佛透过它看见了什么，方才与她谈笑时的和煦尽数褪去，彻彻底底拢上了淋漓威压，寒光熠熠的枪尖燃起火焰。

　　他似乎……在为什么而感到悲伤。君懿卿望着少年的背影，心中忽而升起这样的念头。

　　就像是一团欲要燎原的火，在酝酿一场毁天灭地的爆炸，无形无质的情绪融入空气里，针锋相对的凌厉感疯狂激长着。

　　眼前场景倒映在他眼底不知成了什么模样，只见红影利落撩枪，掀翻了那方的供桌，桌面砸到墙壁上又摔下，七零八落地断裂开。

　　木块零散，连带着那尊栩栩如生的雕像也一同被打落在地，摔出清晰的裂痕。

　　“哐当！”

　　香炉滚落，灰烬在地上浓厚地铺了一片，他不为所动，另一手接着抬起，金环应召飞离手腕，将地上的石像砸得粉碎，激起粉尘飞扬。

　　空气从此时开始飞速凝结，脊骨不受控制地冒出电流飞窜的畏惧，令人胆战心惊，呼吸声都不敢过大。

　　哪吒不说话，君懿卿一时间也不敢贸然上前，便站定在原地。

　　她看着金红法刃斩断拴着木牌的红绳，接二连三地掉落在地，像是下了一场纷扬的陈旧血雨。

　　火龙席卷，旋绕一刹便引燃满地烈焰，追寻着业障大规模地侵袭扩散。

　　站在红焰中心的少年依旧没有动作，长久注视着石像所在的位置，眼底脱胎出一锋凌厉的刀刃，距离过远，除了恨与怒，她再看不出任何情绪。

　　眼前的一切，或许也是他曾经所经历过的。

　　她想着，虽然得不到回答，却也没有去问，她自己也有类似的时候，能够感同身受。

　　无须问，想来皆是旧年血恨。

　　须臾，哪吒侧目，双眸锐利得叫人心生畏惧，依旧未散去那股肃杀气。说话音色略沉，但听得出柔和了许多：“吓到你了么？”

　　“三太子多虑了。”听见他向自己发问，君懿卿摇头否认，神情里并无惊慌，“我只是不敢贸然打扰。”

　　“不问我为何而砸？”

　　问声回荡在焰火烧灼的轻微炸裂声里，她并未顾及还在燃烧的业火，走入这丛烈火之间，两股一模一样的恨意从沉积里沸腾，向彼此靠近。

　　玄黑衣袂蹁跹在赤红炙炎，橙红色的光影明灭双眼，暴露出昳艳眉目里那股子理所当然的冷：

　　“浊魔四凶死尚且不足惜，砸毁雕像，算便宜了它们。”

　　君懿卿从来厌恶这些沾满无辜之血的妖魔，从骨子里，从她残缺不全的魂魄里，都会透出的深恶痛绝。

　　凶兽人人得而诛之，碎其雕像天经地义。

　　笑声轻成一声短促的气音，灼烧不定的业火摇晃着，哪吒语气轻巧，飘出一半心神陷入回忆：

　　“是啊，但曾经真有人向我发问，问我为何不留一条生路给它们，虽然作恶，但怎能没有悔改之机。”

　　他笑着，却不带任何失望的情绪，似乎并不将这放在心上，只是表里如一地将这看做笑话。

　　“简直荒唐。”少女几乎将不能理解刻在脸上，“妖魔作恶时也未曾想过给无辜生灵一条生路，若真放了它们，人间血债谁来偿？”

　　“说得好。”

　　哪吒欣赏地轻赞，眉梢扬起：“所以落在我手里的妖，都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人间有句话说得好，天生反骨。

　　他大多时间都走在与大众相反的道路上，当初的东海也好，现在的六界也好，他不会因为谁不赞同就停止。

　　嗜杀成性也好，嫉恶如仇也好，什么样的评价他都听过。有反对怨怼的人与神，也有对此感激支持的精与怪，但这些都无法对他造成影响。

　　他始终记得自己成神的初衷是什么。

　　知客信徒的花灯每盏他都看过，他所关注的，只是那片人间是否能常起不夜，安宁和乐，至于那些看似憾叹的指责。

　　少年神会一笑而过，然后变本加厉。

　　他骨子里确实带着点顽劣的坏心眼，比方在这种时候气得一堆人仰倒，偏偏还得忍着跟他好好说话，哪吒很乐意在此时拉人来看乐子。

　　那恣意的少年神将始终笑着，眉目间毫无阴霾，映在君懿卿眼里，恍然就撕开了所谓桀骜终被驯服的骗局：

　　那画像金身上淡漠的少年神将只是一个表象，无论凡间有多少摧折傲骨俯首于命运的言论，哪吒依旧是那个如风似火的少年郎，从来不存在被岁月与宿命斩断一身桀骜。

　　风摧雨折，议论纷纷，他都从未在意。

　　质疑声都是笑料，哪吒不以为然，他没有提这座地宫，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示意她一起向外走，别再接着多想。

　　神火摇曳在通道两侧，照亮砖块堆砌的缝隙，他笑着说起去岁趣事，两人并肩而行，就像一对普通的友人：

　　“我往日生辰，曾收到好些祈愿我安康顺遂的红绸，当夜入发起人的梦，还叫那小姑娘边哭边告状，说那些邪祟净吓唬她。”

　　闻言，原本还在凝思的昳艳少女忍俊不禁，唇角翘起来：“这可是找到正规机构的顶峰上司了。”

　　少年朗笑，眼尾赤红灼艳胜火，夜幕下踏着半阶星河，长身玉立，活色生香。春夜喧风絮絮，天地浓淡构色里偏烧着一道绝艳的红，君懿卿看着，略微失神。

　　半晌，哪吒尾音上扬，颤出一折难以发觉的笑：“这些事我都管，而且都告到我面前了，自然照单全收。”